[圖文]北宋改革在朝堂之爭中全面失敗
不改革是不行了
趴在歷史的門縫邊緣,看一個王朝的花開花謝盛極而衰,最明白的看法是從它的開場看起。其實,北宋這個王朝的開場是非同尋常的。
就像京劇舞台上的亮相,趙匡胤一上來走的就不是常規的路子。他半推半就地讓那件黃袍披在自己身上,咿咿呀呀開唱一段霸王戲,一個王朝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開張了。
好在趙匡胤的全局控制能力比較強。他帶著趙式的非典型性思維,帶著陳橋那些有功之臣的理解與不理解,急中生智地演繹了杯酒釋兵權,強行「排除」了一個帝國臆想中的危機。這樣精彩的橋段,看客是不得不齊聲叫好的。
當然看客始終還是捏著一把汗。因為真實的危機依舊存在。西夏、契丹還有南方的那些小國,在隨後的五十多年裡,它們一直像定時炸彈一樣,時刻掛在北宋的頭部、腰間以及其他敏感部位,令這個王朝到底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只是這些,演員趙匡胤都已經無暇顧及了。作為一個開場的頭角,趙匡胤可以說不落俗套地完成了他的表演。至於他的子子孫孫們能不能將戲接著演下去,並且演好它,這要看他們的演技如何,他趙匡胤是不想管也管不著了。
沒想到接下來出場的是趙匡胤的弟弟趙光義,以及他的皇子皇孫們。他們依次出場,開始了中規中矩的表演。但是他們的表演大多乏善可陳,看得看客們昏昏欲睡,直到1067年,19歲的宋神宗坐到了這個位置上。
宋神宗時代的北宋已經是內憂外患了,但是19歲的宋神宗卻想有所作為。
因為19歲是激情洋溢的年齡。
年輕的宋神宗充滿豪氣地問年長的宰相富弼:國家怎樣才能富強?邊患何時可以盡除?富弼卻向他歎氣:皇上剛剛即位,應該布德行惠,這個國家20年之內最好不要打仗,我們打不贏也打不起啊。
因為國家軍隊裡到處都是「注水兵」,所以打不贏。「注水兵」說起來由來已久,北宋一向執行「荒年募兵」政策—荒年時饑民激增,為了不讓這些饑民造反,政府決定花錢買平安,把他們都收編入軍隊,但他們光吃糧不打仗,便形成了「注水兵」。神宗時的國家軍隊多達150萬人,卻基本上沒有什麼戰鬥力,稍有戰鬥力的都被派出去佈防西夏、契丹還有南方那些小國的進攻了,剩下的就只能靠國家養著。打不起是因為國庫裡沒錢了。國庫裡的錢主要有兩大用途,一是養兵,二是養官。北宋的官員隊伍比較龐大,真宗時有一萬多人,到仁宗時就達兩萬五千人,最後到神宗這兒就突破三萬人了。雖然政府幾次喊著要精簡幹部隊伍,可每次精簡過後,人數不減反增。龐大的官員隊伍使北宋的財政負擔不堪其累,再加上特權階層合理避稅,國庫要不空虛那是不可能的。
宋神宗真切地感受到歷史走到了一個拐點上,不改革是不行了。
但是改革就能救國嗎?北宋的改革說起來也不是自神宗始,若干年前就有范仲淹改革了。但范仲淹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在當時的體制內太極拳根本就掀不起什麼波瀾,很快地,他就收手了。仁宗時代的包拯則以三司使總領的身份厲行改革,他在調查了全國範圍內土地兼併情況之後,提出要重新丈量土地的口號,目的是讓大地主大權貴們如實交稅。但是包拯的口號沒有被落實,這個喜歡使鍘刀的鐵面高官痛苦地發現,很多人對他的改革舉措陽奉陰違。大地主大權貴們團結起來跟他幹,而仁宗總是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結果包拯的改革無疾而終。
由於改革總是雷聲大雨點小,總是以激情始以黨爭終,從而成為官場生態新陳代謝的促進劑,於是北宋王朝的改革在神宗時代就成了一個人人避談的關鍵詞,只有神宗自己還對它充滿極大的熱情。
這個時候,王安石開始聲名鵲起。
王安石是改革派的理論大師,以大談改革為榮,以墨守成規為恥。
最重要的,他有白眼向天的性格。一向生活在理想和邏輯世界當中,追求完美,不通人情世故,也不屑於人情世故。
這樣的性格,神宗喜歡—因為一個過於講究人情世故的人,是不能做改革者的。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神宗的性格和王安石有點像,喜歡充滿激情地做一件看起來很美的事。
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四面楚歌
在文人扎堆的北宋,王安石的名聲一向淹沒在司馬光、歐陽修、蘇洵甚至蘇軾等人中間,更別提年長於他的范仲淹了。
但是公元1069年,王安石就像一顆大彗星,拖著長而明亮的大尾巴呼嘯而來,搞得北宋政界文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一年也是熙寧二年,王安石49歲。在經過近一年時間的考察和考慮之後,神宗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副宰相),主持改革大計。
但是神宗萬萬沒有想到,即便在他的委任狀下達之後,反對王安石的聲音依舊此起彼伏。
首先出來反對的是當年以彈劾文彥博一舉出名的非暴力不合作者唐介。唐介說王安石「雖好學卻泥古不化,議論迂闊而不切實際」,這樣的人出來改革,天下要為之大亂。唐介此時的身份也是參知政事,和王安石同級。這兩個人如果不和,改革注定要胎死腹中。想到這一層,神宗的頭都大了。為了力保王安石,神宗決定對唐介所說的任何話都如過耳之風。
另一位反對王安石的人是御史副相趙忭。趙忭此前和王安石有過節,作為御史,趙忭經常和王安石為一些空洞的理論問題爭得不可開交,兩人有些不愉快。現如今,趙忭見皇上如此器重王安石,覺得在朝廷再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便找了個借口要出知杭州。神宗樂得朝廷少一個反對派,很痛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還有一位反對者是官員呂晦。呂晦寫了彈劾王安石的奏章,指責王「大奸似忠,大詐似信」,這一下神宗生氣了,你用這些詞罵王安石不等於罵我嗎?人是我提拔的,難道我眼睛瞎了?!神宗於是下手條要呂晦撤回彈劾王安石的奏章,沒想到呂晦不僅不撤又新寫了一份措辭更強硬的奏章,神宗一氣之下就讓他走人了。
這些反對者級別雖然不算低,但影響似乎都不大。在朝野影響最大的反對者應該是司馬光了。司馬光人品其實很不錯,是個忠厚長者。王安石改革之前,神宗曾經向司馬光詢問對他的看法。司馬光說:「介甫(王安石)獨居天下大名三十餘年,才高而學富,難進而易退……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立致,生民鹹被其澤也。」這樣的評價,不可謂不高。但此後不久,司馬光對王安石的看法大變。由於河朔鬧災,朝廷撥了些撫恤,國庫開始空虛,司馬光便建議國家要勤儉節約。按常理講,司馬光的建議是沒錯的,但王安石卻認為他謹小慎微,不想著開源只想著節流,不是大丈夫所為。王安石甚至尖銳地指出:國用不足是因為沒有理財之人,「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自饒」。
王安石就是這樣,一點不通人情世故。不管司馬光曾經對他有過多高的評價,他該說的話就是要說。好在司馬光不是小肚雞腸之人,他並不惱怒於王安石迂直的態度,而是對王氏理論提出了疑問。司馬光說:天地所生貨財百物,只有一個定數,不在民間,就在公家。不取於民,將焉取之?
司馬光的疑問可以說清晰地呈現了二人之間關於經濟理論方面的巨大分歧,王安石沒有明白無誤地回答他的這個問題。事實上王安石也沒法做到明白無誤。改革是摸著石頭過河,王安石只是大致搞明白了一個方向,水深水淺還得試水者自己去親身體會呢。不過在當時的情境下,有一點已經很明確了,那就是司馬光不願意做王安石改革的一路同行者,而只願意做他改革理論的一路爭鋒者。針對王安石改革均貧富的目的,司馬光以及蘇轍都認為貧富自古不均,這兩者互相依存,就像陰陽乾坤萬世永存一樣,是天下穩定的基礎。如果貧者要變富,富者要趨貧,勢必會天下大亂。面對這樣激烈的反對,神宗一聲歎息,在熙寧三年剛過完年不久,下了一道諭旨:禁止青苗錢對富戶的抑配。這道諭旨等於對「青苗法」的實施打了個大大的折扣,讓理想主義者王安石的心情大為鬱悶。
王安石一鬱悶,馬上就表現了出來。他稱病不來上朝,還上奏說要辭去現有職位。王安石的所作所為其實非常符合一個理想主義分子的性格特徵:追求完美,偏激,容易走極端。但王安石所做的一切在司馬光看來卻多少帶有向皇上示威的意思。司馬光是誰?他是翰林學士,行使著代皇上批復奏疏的權力。當他看到王安石那充滿意氣用事的辭表時,一向充滿正義感的司馬光就代表神宗皇帝義正詞嚴地批評了王安石。王安石這下是真的生氣了,他再次上了一道辭表,非常正式地表示要辭職不幹。神宗一看這兩人針尖對麥芒地幹上了,那叫一個頭大,但考慮到目前還是以改革大業為重,便旗幟鮮明地支持王安石,以「詔中之語,失於詳閱」的手札,隱約批評了司馬光。
司馬光頓覺心灰意冷,他九上辭表,一心求去。終於,在王安石改革正轟轟烈烈的關鍵時刻,司馬光歸居洛陽,著書立說,成了這場外強中乾改革的一個沉默看客。他絕口不提政事,也不再評價王安石的為人。司馬光的辭去,重重打擊了神宗敏感而脆弱的神經。帝王之道在於平衡萬事萬物,對於一權獨大的王安石,神宗開始生出戒備之心。他不顧王安石的反對,大力提升御史中丞馮京和三司使吳充的地位,而這兩人都是堅決反對新法的人。王安石明白,這場改革怕是要無疾而終了。
老天也不作美。就在此時,天象還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從熙寧六年七月到熙寧七年四月,京城滴雨未下,朝野紛紛傳言,這是老天爺對王安石改革的不滿,只有廢止改革,天象才會正常。四月初六,神宗神情嚴肅地下詔宣佈:暫停「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稅法」、「保甲法」等八項新法的施行。
詔下後不久,傾盆大雨就從天而降。神宗當時震驚異常,呆若木雞。王安石也在雨中呆若木雞。這場帶有警示意味的雨可以說徹底澆滅了一個理想主義者心頭熊熊燃燒的改革之火。王安石一聲歎息,淚如雨下。
改革的最後失敗其實來自王安石集團內部。因為這個在史上被稱為「熙寧新黨」的王安石改革集體匯聚了一批來路不明、各懷理想或野心的人。他們在王安石的旗幟下,在歷史狐疑的眼神背後,從事著這場注定要失敗的改革。他們是—
呂惠卿。這個人特別值得注意,因為他的仕途生涯和王安石的仕途生涯恩怨交集,是對王安石個人命運影響最大的人。呂惠卿有很強的組織能力,經過歐陽修的推薦,王安石對此人如獲至寶。在這場改革的開始,呂惠卿也確實對王安石投桃報李,王安石改革中的「青苗法」和「募役法」就是他牽頭搞出來的,但是到最後,野心家呂惠卿背叛了王安石,也背叛了這場改革。
程顥。理學家,當朝著名哲學家周敦頤的學生。注重經世致用之學,主張恢復古法,強調抑制豪門大戶,是王安石改革集團最初的理論旗手及策劃人。剛開始王、程二人在改革理論上的分野還不算大,但隨著改革的深入,程顥以王道仁義之心求發展的改革理論和王安石取法先賢富國強兵之術求發展的改革理論發生了激烈的碰撞,兩人打起了口水戰。王安石說程顥「公之學如上壁」,程顥回擊王安石「參知之學如捉風」。口水戰打到了這個地步,已經超出了學術探討的範疇,嚴重阻礙改革的進一步深化。爭論的結果是官大一級壓死人,程顥負氣出走。
曾布。曾布是王安石好友曾鞏的弟弟,時任翰林學士兼三司使,在王安石改革集團中的主要任務是和呂惠卿一起策劃相關法案。由於呂惠卿不容人,曾布因此與他結怨。但導致曾布走人的直接原因還不是呂惠卿,而是另一個姓呂的—提舉市易司務的呂嘉問。呂嘉問與呂惠卿走得近,存在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經濟問題。神宗因此密令曾布去調查此事,曾布一時頭腦發熱公報私仇,回來向皇上匯報時誇大了呂嘉問的罪行。神宗一怒之下,將此二人都革職了。王安石改革集團從此沒有了曾布的身影。
其實拋開具體的人事不談,單從歷史的大法則入手,也可看出這場改革實在是以一人敵千萬人的遊戲。王安石設置的「青苗法」規定:政府在插秧期以低利貸給自願借資金的農民,農民收穫時再以兩分利息還給政府。此舉的目的就是要利用政府的資金,杜絕豪門大戶的高利貸,這樣一來,豪門大戶失去了獲利的機會,自然要將怨恨集中到王安石身上了。
當然「青苗法」的問題還不在於此,這個「法」最大的問題是操作性極差。「青苗法」雖然規定政府只取二分利息,但農民最後實際付出的包括手續費在內的各種費用卻高達七八分,這樣一來竟比高利貸還高出許多,農民從「青苗法」中沒有取得什麼好處,自然也就無法從這場改革中受益了。
還有「方田均稅法」。一直以來,豪門大戶兼併大量的土地卻不納稅,王安石卻要丈量他們的田地,追查田地真正的主人,再要他們如實納稅。這種以一人敵千萬人的遊戲,無異於虎口奪食,王安石因此得罪了天下的豪門大戶,此舉也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日後的悲劇命運埋下伏筆。
開場難,收場更難
王安石走了,一個王朝轟轟烈烈的改革似乎就要這樣草草收場,但是神宗卻發現這場改革開場難,收場更難。
改革的緣起是因為存在內憂外患,為增強國力不得不改。而現在經過這一番充滿爭議的改革之後國力不但沒有增強,還搞得舉國形勢一片混亂。一句話,內憂外患更嚴重了。如果就此不改革了,這個王朝將岌岌可危,如果繼續改革以圖自強的話,那麼後王安石時代,誰才是力挽狂瀾之人?
神宗思來想去,覺得還是非司馬光莫屬。司馬光老臣謀國,而王安石性格畢竟太偏激,差點誤了國事—不,已經誤了國事!神宗有了這一層考慮之後,馬上下詔起用司馬光。
但司馬光卻還在專心致志地著書立說,他在寫那本著名的《資治通鑒》。直到元豐七年(1084年),《資治通鑒》寫完了,司馬光才再次出山。只是司馬光從洛陽出發的時候,神宗已經去世了,而司馬光本人也已71歲,改革接下來該怎麼改,北宋人民心中都沒底。
司馬光來到京城,接見他的是只有十歲的宋哲宗。十歲的小皇帝什麼都不懂,由神宗之母太皇太后垂簾聽政。太皇太后是個守舊的人,她希望一切都再回到從前。但是司馬光對她說:「先帝(宋神宗)之法,其善者,雖百世也不可變。」毫無疑問,寫完《資治通鑒》的司馬光是個務實的人,他想在新法和舊法之間找到一個契合點,以避免社會的劇烈震盪,並最終使北宋這條破船還能穩穩當當地開下去。起碼在他有生之年,司馬光是不希望這個王朝變天的。
但是司馬光很快就發覺,北宋這條破船絕對不可能穩穩當當開下去了。他的中庸之道也讓他徹底成了一個孤獨的人。首先向他叫板的是章和蔡確。章是王安石改革集團的碩果僅存者,又是名儒邵雍的得意門生,蘇東坡的至友。此人恃才傲物,卻也深得歐陽修的賞識。在王安石歸去後,章接過改革大旗,和宰相蔡確一起,力推新法。他們倆不斷牽制司馬光的溫和路線,並視其為頭號政敵,這讓司馬光苦惱不已。而另一方面,太皇太后和她身邊的舊派人物也對司馬光的溫和路線頗為不滿,冷眼看他身陷尷尬境地而不出手相助。
為挽回大局,司馬光說服文彥博和呂公著兩位元老重臣和他一起力推溫和路線,總算是將章等新黨成員全部趕出京城,但是太皇太后和她身邊的舊派人物卻在此時「復辟」成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精疲力盡的司馬光最終只撿拾了一地雞毛,還有輿論對他的無情指責。
很快,這個年邁的老臣也步王安石的舊塵,歸去來兮。北宋王朝最重要的兩個改革人物在「改革者決沒有好下場」的歷史潛規則作用下偃旗息鼓,不再是這段激情正戲的主角。高潮已經過去,高潮永遠過去,接下來,這個王朝差不多可以看到那個呼之欲出的陰影了—死亡陰影。
轟轟烈烈的黨爭
有些人注定會鹹魚翻身,只要時機成熟。
章鹹魚翻身的時機在宋哲宗16歲那年(1093年)成熟了。這一年,垂簾聽政了八年的太皇太后與世長辭,宋哲宗驚喜地發現,一個屬於他的時代猝不及防地到來了。他幾乎沒有作一點兒思想準備,雖然他渴望親政已經好多年。
對於他的父親神宗,宋哲宗從小是當作偶像來崇拜的,他崇拜父親的勵精圖治,崇拜父親明知不可而為之的勇氣和決心。但是宋哲宗的崇拜在太皇太后那兒被粉碎了。太皇太后垂簾聽政的八年就是粉碎宋哲宗偶像的八年,因此太皇太后一死,宋哲宗就豪邁地認定,一個屬於他的改革時代開始了。他把這個時代稱為「紹聖」,取「紹述先聖遺業」的意思。
紹聖元年(1094年),宋哲宗做的一項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重新召回並重用包括章在內的新黨,一時間整個王朝重新充滿改革的蠢蠢欲動。但是怎麼改革是個問題。人心散了,人心亂了,在這樣的時代,究竟有沒有一種可以凝聚朝野共識的改革理論來指引大宋往一個正確的方向走呢?章問道於陳鸛。
陳鸛是當時的名士。陳鸛與章見面於一條船上,陳鸛說:先生所問之事可以用這條船來說明,這船如果左邊超重了,它不容易前行;如果把左邊的貨物都移到右邊,那右邊超重了,它也不容易前行。明白了這個道理,先生主持朝政應該心中有數了。
章聽了,長歎一聲:道理我是明白的,但司馬光是要清算的,不消除他的影響,接下來的改革就沒法進行……
陳鸛不解:清算就是徹底否定啊,你真打算將船左邊的貨物都移到右邊嗎?那船就危險了!
章解釋道:王安石改革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在成效還沒完全顯現出來時就被廢止了,而司馬光趁機作亂,這才是將船左邊的貨物都移到右邊的行為,我們現在只需要繼續堅持改革就可以了。
陳鸛閉上眼睛不再說話。的確,對某些人來說,一句話頂一萬句;但對另一些人而言,哪怕說上一萬句話他都聽不進去。陳鸛累了,不想做對牛彈琴的傻事。
堅持己見的理論家章開始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他引進的左右手蔡卞(王安石女婿)、蔡京(蔡卞哥哥)則致力於成立「看評訴理局」,該機構類似於「平反冤假錯案辦公室」,專為元祐時代有冤屈的人打抱不平。與此同時,那些元祐時代鬱鬱不得志的新黨官員在成為這個時代的人氣股之後開始奮發有為—司馬光建立的溫和政策被全部推翻,司馬光時代的舊人被全部打倒,政策之爭、路線之爭很快就上升為黨爭。一些在元祐時代不小心跟錯人、排錯隊的人現在則是加倍地懺悔,並且用實際行動來洗刷自己的「罪行」。
轟轟烈烈的改革就這樣成了轟轟烈烈的黨爭。
就在此時,一次意外的勝利沖淡了黨爭帶來的煩惱—哲宗對西夏用兵取得小勝。章藉機將此次勝利往「保甲法」上引,稱只有堅持改革,大宋才能國富民強。哲宗也很興奮,覺得要實行改革,到底還是少不了這個人。他對章是又拍又拉,誠懇地希望他戒除黨爭,專心改革。章心裡也認為黨爭搞到這個地步,可以告一個段落,接下來是該好好改革了。
但是人世間的事,意外是經常會發生的。
公元1100年的正月十二,年僅24歲的哲宗皇帝意外得病並迅速死亡。章心裡「咯登」一下,覺得天要塌了。
天確實要塌了。在這樣的時代,一個皇帝的存在與否直接決定了臣子們的生死榮辱。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章太明白這裡面的利害關係了。
皇太后向氏哭得很傷心。因為哲宗無後(曾經有過一個皇子但是夭折了),北宋王朝皇位接班人的問題讓這位皇太后很是頭疼。她找來章和曾布,一起討論這個問題。向氏先提了一個人選:神宗十一子端王趙佶。皇太后向氏其實沒有什麼政治企圖,她也不瞭解改革與否對目前的北宋政局意味著什麼,她只知道趙佶有三個優點:一是孝順;二是性格溫順;三是能書善畫,多才多藝。作為一個讓人放心的皇帝,向氏認為端王趙佶是可以勝任的。
但是章不放心。他何止不放心,簡直感到揪心—藝術家趙佶一旦做了皇帝,改革毫無疑問要被叫停。舊派人物將重新得勢,新黨成員包括他章將會死得很慘。想到這裡,章對皇太后向氏說:「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
章說這話時的身份是當朝宰相,說這話時的口氣是急迫而不容置疑的。這讓皇太后體會到了一種壓迫感,她的眼淚突然就流下來了,在一旁的曾布何等機靈,馬上呵斥「章聽太后處分」!
章無奈,只得跪倒在地,一切聽憑這個看上去有些蒼老的女人處分。章很清楚,他的命運其實在這一刻被徹底改變了。因為用不了一個時辰,未來的皇帝趙佶將會一字不差地聽到章對他所作出的評價,他會怎麼樣呢?惱羞成怒或故作寬宏大量地一笑了之,都有可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將來的某一刻,皇上會隨便找個借口把他趕出朝廷,章很清楚這就是他今後的命運。所謂「禍從口出」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章心如死灰。
命左運右,或者命右運左
章心如死灰的時候,曾布卻在體會「福從口出」的幸福感。
一個人會說話不在於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而在於最關鍵的時刻說最恰當的話。「章聽太后處分」雖然只有短短的七個字,但毫無疑問,它是曾布這一輩子說得最有價值的話。只要趙佶不出意外走馬上任做皇帝,他就不可能不記得曾布在皇太后面前說的這句話。
曾布說這句話時已經作好徹底和章決裂的心理準備。雖然他們曾經同為王安石改革集團成員,但是時易世移,現如今一切都已是冰火兩重天了。
和章一樣,曾經在王安石改革集團混飯吃的曾布也是幾經沉浮。在被神宗開了之後,曾布流落江湖好多年,一直以吃飽飯為自己最高的人生追求。司馬光上台時,曾經有一個機會無限接近曾布—司馬光要曾布修改「免役法」,以此作為他重回中央工作的一個先決條件。但是曾布拒絕了,因為曾布明白一個人生道理,出來混,是需要一塊招牌的,他曾布身上的招牌就是「改革先驅」,這樣一塊招牌就像人身上的胎記一樣,是不可以隨意塗抹的。曾布相信,只要願意等,人人都可以迎來時來運轉的那一天。
但是曾布沒有想到,時來運轉有時候並不代表功德圓滿,因為每個人身上的招牌有大有小,時來運轉的時候上天並不眷顧每一個可憐蟲。以他和章為例,當哲宗親政時,這兩個當年的改革風雲人物中受到重用的只是章,而他曾布雖然回到中央,卻因人微言輕總被冷落在一邊。章動輒以王安石改革理論的正統繼承人自居,全面指導紹聖時代的改革大計,曾布翻身的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
這就是命運!或者命左運右,或者命右運左,總是合不到一個拍子上。
曾布也曾經抗爭過。在哲宗生命的最後幾年,章的勢力如日中天,曾布憤而上疏:「自輔弼之臣到台諫之官,只知畏宰相,不知畏陛下。」宰相是誰,當然是章。曾布的意思是人人都怕章這個宰相卻不怕皇上,皇上難道就不在乎君權旁落嗎?
但是哲宗默然不語。也許是曾布人微言輕,也許是哲宗無可奈何,曾布的彈劾如泥牛入海,沒有半點兒回音。
曾布絕望地以為,人生就這個樣子了,世事就這個樣子了,一個王朝的命運走向也就這個樣子了—直到哲宗突然去世,一個新機會觸目驚心地出現在眼前。
曾布當然狠狠地抓住了這個機會,狠狠地抓住了端王趙佶那並不粗壯的大腿。曾布明白,這個風流才子的大腿很有可能是他生命中能抓到的最後的大腿了,而他曾布則借此迎來這一生中最輝煌的一次時來運轉。
曾布猜得沒錯,已然成了宋徽宗的趙佶沒有忘記他在最關鍵的時刻說的那句最有價值的話,曾布被任命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中書侍郎,而章則被趕出了朝廷。隨後章的左右手蔡卞、蔡京也被掃地出門。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曾布頗有成就感地感慨萬千。
其實,就像曾布不是吃素的一樣,蔡京也不是吃素的。
蔡京的一生沒有別的專長,只有一樣本事:在任何朝代,只要沒把他打死,他絕對會東山再起。
當然一個永立潮頭的人肯定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不斷地改變自身立場以迎合時代的需求。這一點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到的。像王安石、司馬光等人,就是因為不能改變自身立場以迎合時代的需求,所以只能各領風騷三五年,然後折戟沉沙魂歸故里。
但是蔡京就能做到永立潮頭風騷常在。在王安石變法期間,他是新黨成員之一;在司馬光執政時,作為開封府知事的他又率先響應朝廷廢除新政、恢復舊法的號召,即便要廢除當時爭議最大的「免役法」,他也是毫不猶豫地執行;哲宗親政時,他又依靠弟弟蔡卞的關係,成為章新黨的重要成員。
現如今,他被朝廷掃地出門,閒居杭州,但幾乎所有人都相信,這小子肯定會東山再起。
蔡京也相信自己可以東山再起。因為他畫畫得好,字寫得好。
在這個世界上,畫畫得好、字寫得好的人很多,但是很少有人好到蔡京這個程度—蔡京寫的字和王羲之有一拼,是當時數一數二的書法家。
而徽宗和蔡京有著同樣的愛好。只要機緣巧合,蔡京相信自己會再入徽宗聖眼。
機緣很快就來了。
1101年,一個叫童貫的首席宦官來到江南為徽宗尋訪古字畫,在杭州逗留一個月。這一個月時間被蔡京牢牢地抓在手裡,成為他人生利益最大化的窗口期。一個月後,童貫成了蔡京的莫逆之交,他的手裡捧著蔡京提供的大量古字畫,一臉表功地跪在徽宗面前。
他是為蔡京表功。徽宗終於心軟,為了藝術放棄政見的不同,下旨召回蔡京。
蔡京對徽宗的藝術感受是瞭如指掌的。徽宗喜愛花石,可天下太大,他雖貴為天子,卻不知道到哪裡去找,這種痛苦,蔡京可以想像。蔡京也痛苦了,這是一個藝術家對另一個藝術家的惺惺相惜。蔡京發誓,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為徽宗找來天下最精美的花石。於是一場轟轟烈烈的「花石綱之役」打響了。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指揮所設在「蘇杭奉應局」,戰場在淮河和汴河兩岸,投入的人員達上百萬,前後相接的船隊長達千里,戰爭總費用達數百萬兩白銀,戰利品是花石,受益人是徽宗。
花石運回來了,為了使其成為真正的藝術品,蔡京任命童貫為工程監理,自己為藝術總監,為徽宗開建延福宮。建成後的延福宮美輪美奐,宛如仙境,但是徽宗卻不滿意,認為它缺乏人間煙火氣,徽宗更願意永留人間。這樣的心思,被蔡京捕捉到之後,蔡京又建造了萬歲山工程,這萬歲山充分表現了一個藝術家的浪漫主義遐想,高起點、高標準、高投入,比很多年後的頤和園還要上檔次,徽宗非常滿意,對蔡京的辦事能力更加放心了。
但是徽宗不知道,萬歲山已然成了這個王朝最後的大工程,一個王朝百多年來的積蓄已經被揮霍一空,帝國命懸一線,再也經不起任何的折騰。而此時,在遙遠的江南,種樹專業戶方臘開始蠢蠢欲動,因為他的生存底線被突破了。
方臘是種漆樹的。如果仔細考察他的林場的話,應該是在今天浙江省建德市附近。那個地方一向氣候溫和、雨水充沛,是種漆樹的理想之地。
但理想之地在遭遇非理想年代時,方臘的命運就會變得坎坷起來。「蘇杭奉應局」的老大朱勉老是過來找茬兒,動不動就讓方臘交這個費那個費的,搞得方臘和其他一些種植大戶活不下去了,只好橫下一條心起來造反。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方臘的造反事業很快有了起色。幾萬農民軍轟轟烈烈地佔領了富陽、杭州等地,杭州太守趙霆嚇得棄城逃跑,其他的省級官員也跑的跑,死的死,浙江的局面亂成一團。幾個月後方臘驚奇地發現,他所率領的隊伍竟佔領了六個州、五十二個縣,幾乎可以成立一個小朝廷了。
方臘起事,北宋官員有驚慌失措的,也有痛心疾首的。御史中丞陳過庭上奏說:「致寇者蔡京,養寇者王黼,竄二人,則寇自平。又朱勉父子,本刑餘小人,交結權近,竊取名器,罪惡盈積,宜昭正典刑,以謝天下。」陳過庭話說得慷慨激昂,但最後卻為這慷慨激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被貶的不是蔡京、王黼等人,而是他自己。因為他不是藝術家,不懂得藝術家之間的惺惺相惜。徽宗和蔡京此後舉全國之力,惡狠狠地鎮壓了方臘兵團。史載:在長達八個月的軍事行動中,官民死亡人數共達到了二百多萬,北宋的國力大幅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