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曾把華盛頓比作堯舜狂熱崇拜
一艘小小的美國木帆商船——「中國皇后」號自2月22日從紐約啟航,乘風破浪,遠涉重洋,歷程長達188天,途經佛得角群島,繞道好望角,跨過印度洋,終於抵達廣州,勝利完成美國至中國的首航。「中國皇后」號自豪地鳴炮13響(代表當時美國13個州),向停泊在它周圍的船隻致敬,其他國家的船隻也熱情鳴炮回禮致賀。
這是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刻:美國,這個只有8年歷史的年輕國家,開始與一個已有5000年歷史的古老國家直接交往。
華盛頓和中國的姻緣,就從這次劃時代的首航開始。「中國皇后」號船長約翰·格林曾在美國獨立戰爭中任海軍上尉,是華盛頓的忠實追隨者,他專門挑選了華盛頓生日那天作為啟航遠行的日子。上帝保佑,格林船長的運氣不錯,他這次成功的航行轟動了美國社會。中國貨被運回美國之後,萬眾歡騰,美國人爭相購買。華盛頓也對中國充滿了好奇,1786年,他從山茂召那裡購買了一批中國瓷器,手撫那些精美的花紋,他深深地迷上了古老的東方藝術。
當華盛頓仔細欣賞著來自中國的精美瓷器時,在遙遠的彼岸,中國人對他和美國的接納瞭解,卻艱難深澀得多。
大清朝一些學問廣博且開眼看世界的新潮人物,對於美國歷史、地理位置、政治制度等,同樣認識不清。當時被稱為「一代碩學」的阮元在撰寫《廣州通志》時,還把美國說成是在非洲境內。對於聞所未聞的美國政治制度,中國人更是不可理解。兩廣總督蔣攸銛在給朝廷的奏報中含混說道:「該夷並無國主,止有頭人,系部落中公舉數人,拈閹輪充,四年一換。」令他無比詫異的是,美國竟然是一個「無國主」的國家。難怪蔣總督把美國視作一個未曾開化的原始部落,連「頭人」(實則是總統)也要通過抓閹產生,簡直不可思議。
1837年,普魯士傳教士郭實獵在中國近代第一份本土出版的中文期刊《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上專門撰文,首次向中國人介紹華盛頓,他用傳統中國的「聖君」堯、舜的形象來描述華盛頓,盛讚他是「經綸濟世之才,寬仁清德遍施,忠義兩全之烈士」。
1844年美國專使顧聖來華,在向中國高官介紹美國歷史時,他自豪地說華盛頓是「大戰將,極有智能謀略之善人」,他的國家因為華盛頓的智勇才得以獨立,並由華盛頓制定的憲法才得以堅穩。華盛頓還在世時,就逐漸被「圖騰化」成一個政治神話,當時每一個美國人都認為在家中掛一幅華盛頓的畫像是神聖的事。人們甚至為他量身打造出那個耳熟能詳的「華盛頓和櫻桃樹」的故事,以此「證明」華盛頓是一位從幼年開始就有著至高品格的人。
因此,當華盛頓這樣一位「異國堯舜」形象突然出現在清代中國人的視野裡時,他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感興趣的是林則徐,他實在想像不出,華盛頓在他的國度裡為何受到如此熱情的擁戴與尊敬。甚至「華盛頓」三個字不僅成為美國「皇城」(首都)的名字,連美國人生兒育女、開館造船,也喜歡取名「華盛頓」。他很想知道,一個大半生對農場和土地情有獨鍾的「美國第一農民」,為何具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舉國爭說「洋聖君」
出於對華盛頓個人品德的無私讚美,中國人對「華盛頓神話」佩服得五體投地。而華盛頓在中國轉化為「異國堯舜」形象的歷程裡,咸豐年間福建巡撫徐繼畬更是傾注了無限熱情,堪居「首功」。在他的學術名著《瀛環志略》裡,徐繼畬以生花妙筆身臨其境般寫道:「華盛頓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後,就交出了權力去過平靜的生活。眾人不肯讓他走,堅決要立他為帝王。華盛頓就對眾人說:『建立一個國家並把這種權力傳遞給自己的後代,這是自私。你們的責任就是選擇有才德的人掌握國家領導職位。』」後來人們對華盛頓的諸多歌詠歎頌,大多以此生動的描寫為藍本。
徐繼畬把華盛頓看成是「一世之雄」,說他可與「堯、舜」相比擬,甚至於把他描述成前所未有的「堯、舜、湯、武合為一人」的形象。他滿腔熱情地讚揚道:「華盛頓,異人也。起事勇於勝廣,割據雄於曹劉,既已提三尺劍,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為推舉之法,幾於天下為公……古今人物,能不以華盛頓為稱首哉!」
這位東方的學者型高官認為華盛頓勇武勝過陳勝吳廣,豪雄超越曹操劉備,且功成不居,不戀權位;創推舉之法,乃古代聖賢「天下為公」遺意之體現者。在他眼中,像華盛頓這樣率眾奪取天下卻放棄君王一統、藏起刺刀踢開王冠者,實在是曠古未見,令人佩服。
徐繼畬儘管有些類比失當,但足見美國的民主體制對清代的高官產生的深刻影響。華盛頓走向世界,也走向中國。
令美國人欣喜無比的是,在相隔萬里、閉關自大的「老大中國」,居然還有這樣一位黃皮膚黑眼睛的知音!1811年,美國政府為紀念開國總統華盛頓,開始籌建華盛頓紀念碑。在建碑過程中,美國政府向全世界廣徵紀念物。經過多方努力,徐繼畬這段讚頌美利堅的經典文字被刻在上等石碑上面,於1853年漂洋過海到達美國,被鑲嵌進華盛頓紀念碑的基座。1862年,美國傳教士伯駕將碑文譯成英文後發表,使徐繼畬的言論在美國不脛而走。尤其是徐繼畬對華盛頓的讚譽言論,使美國朝野上下大為感動,引起很大反響。為了表達對這位中國官員的崇敬,1867年10月21日,即將離任的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代表美國政府將一幅華盛頓像贈送給了徐繼畬。
在當時的清朝,徐繼畬的言論無異於晴空驚雷。保守派們強烈攻擊徐繼畬「稱頌夷人,獻媚夷酋」,就連思想開放曾經稱讚徐繼畬為「天下奇才」的曾國藩,也認為「徐松龕中丞著書,頗張大英夷」。更有甚者採取斷章摘句的手法,彈劾《瀛環志略》「輕重失倫,尤傷國體」,主張將它銷毀,欲置徐於死地。1851年,徐繼畬被免去福建巡撫,留京任太僕寺少卿,成了管馬政的副手,第二年更被削職回鄉。讓人百感交集的是,徐繼畬不僅生前宦海浮沉,命運坎坷,就連其死後的歷史地位也反之覆之——「美奸」與英雄的稱號交相替換,他的墳墓也在「文革」期間被紅衛兵們搗毀過。光緒二年(1876年),郭嵩燾出使西洋,親眼目睹了西方世界的實際情況,印證了《瀛環志略》對外面世界的真實描述,他在給國內的信中感歎地說:「徐先生從未到過西方,所寫的卻如此真實,並且早於我輩20餘年,這難道不是深謀遠慮高人一等者嗎?」
多重樂章譜「神話」
「華盛頓神話」作為一種政治理想登陸中國後,各色政治人物自然不會放過這一深具政治意義的「思想資源」。圍繞中國特殊的文化傳統和不同政治集團的現實需要,「華盛頓神話」與近代中國纏結互動,不斷變幻傳衍,一幕幕活劇令人深思慨歎。
在推翻封建專制的鬥爭過程中,華盛頓是一面最好的旗幟,一個最吸引人的口號和標語。1922年,《申報》創刊50年慶時,報紙撰文說,回想近50年來,中國若有華盛頓這樣的人,人民哪裡還會遭受到那麼多痛苦!
「華盛頓神話」很快成為激勵革命黨人的思想武器。興中會的機關報《中國旬報》公開倡言:「以華盛頓之心,行華盛頓之事。」華盛頓成為鼓勵人們革命救國的樣板,成為革命派們的實踐楷模。
民國肇始,孫中山也曾寄厚望於袁世凱成為「再造共和」的「中國華盛頓」。儘管袁世凱上台後,信誓旦旦地表示「深願竭其能力,發揚共和之精神,滌蕩專制之瑕穢」,但其骨子裡卻沒有一點點民主細胞。袁世凱橫下一條心,要把皇冠從歷史的垃圾堆中揀出來,並最終將專制獨裁一步步推向極端。有人勸他,可以通過修改約法,成為終身大總統,他不幹;又有人勸他可以再進一步,規定繼任總統由現任總統決定,這樣就可以總統世襲,他還是不幹。他最終恢復了帝制,但他很快就死在了國民的反抗與唾罵聲中,皇帝夢只做了83天。
華盛頓為國家鞠躬盡瘁,居功至偉,但他從不曾自我膨脹,戀棧高位。他從不拒絕人民賦予他的責任,但絕不為權力和交椅而戰。美國人民因此擺脫了歷史上通常的革命悲劇:以爭自由始,以行專制終。
而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戰國時期莊子就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權謀文化盛行了幾千年,為一己之私,軍閥政客們可以為所欲為。竊國大盜袁世凱的表演,更是利慾熏心的典型代表。為了登上皇帝寶座,他不顧全國怒潮洶湧,極力討好日本侵略者,屈膝投降,喪權辱國,承認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他的親信甚至無恥到將流氓、妓女等組織起來,美化為「人力車伕請願團」、「乞丐請願團」、「妓女請願團」……表演可謂是淋漓盡致。華盛頓能當君主而絕對不當,袁世凱明知不能當拼了老命也要當;華盛頓為自由留下的是路標,是激勵,而袁世凱給中國留下的是「僭竊繼起,叛變屢作」的亂象。這就是他們的區別。華盛頓早生於袁世凱127年,一個聽從政治良知和國家民意的召喚,一個為權欲私心而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民主與進步的意識上,袁世凱與華盛頓相差何止千萬里之遙。
大道行思音未絕
而民主憲政這樣的「華盛頓神話」,對於古老的中國來說從頭到腳都是「新生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