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韓熙載夜宴圖》懷抱奇志為何反如此頹廢
除了宋齊丘之外,南唐第二個著名臣子就是韓熙載,之所以把他重點拿出來講一下,主要是本人認為此人可以作為南唐臣子的典型個案,他人生軌跡的嬗變過程,可以看作南唐國祚的人格投影。
韓熙載這個人之所以留名於世,並非因為什麼重大事件或者過人才智,更主要靠的是顧閎中的那幅名畫——《韓熙載夜宴圖》。
之所以要畫這幅長卷作品,是因為李煜曾想要任命韓熙載為宰相,但是聽說他帷薄不修——生活作風比較混亂,那時候沒有照相機,就派了兩個寫實繪畫高手到韓府,要他們記錄下韓熙載的生活情形。
這一次政治偷窺,卻造就了一幅千古名畫,也使得本該籍籍無名的韓熙載名滿天下。
長卷共分為五部分:第一部分是「聽琵琶」,韓熙載頭戴輕紗高帽,趺坐床榻,面前彈琵琶的女子梳高髻,頭簪花,長裙彩帔,抱著琵琶在專注彈奏。客人們要麼在專注傾聽,要麼神情投入,似乎在回味什麼,只有韓熙載表情淡然,漫不經心,似乎心裡有什麼事情化解不開。
接下來是「賞舞」。身材纖巧的王屋山正在嫻熟地起舞,韓熙載站了起來,雙眉緊鎖,親自擊鼓伴奏,身邊的客人和著拍子撫掌。這部分匪夷所思地出現了一個低頭沉思的和尚,他和韓熙載的表情,徹底沖淡了喜慶輕鬆的氣氛。
接下來的「小憩」後,是「清吹」。韓熙載身穿白色單衣,袒胸露乳盤坐在椅子上,手搖紈扇,面色肅穆,似乎想起了什麼遙遠的事情。
最後一幕,曲終人散,客人或者作別離開,或者留下來和侍女大膽調笑……
與眾人的放蕩輕佻形成明顯對比的是,韓熙載獨立當庭,悵然所失地遙望著遠方……
在這幅長卷裡,南唐官員奢靡安逸的生活被表現得淋漓盡致。不過,畫面裡的主人公似乎和整個氣氛格格不入,表情始終「煙籠寒水」,有一種淡淡的憂愁……晚年的韓熙載,正如南唐後期,壯志湮滅無影,縱有金戈鐵馬萬卷韜略,也唯有沉醉於夜夜笙歌。
在奢侈的紙醉金迷之下,是一個敏感迷茫的乃至於滄桑沮喪的靈魂。
年輕時候的韓熙載不是這樣的,那會他和所有自以為身懷利器的年輕人一樣,以天下為己任,「懷抱奇志,行有異操」。因為父親涉嫌造反,他只好流竄江南,出發之前,與好朋友李谷比賽自吹自擂,韓熙載說:「如果江東用我做宰相,我一定可以長驅直取中原!」李谷毫不示弱:「如果中原用我做宰相,取江南易如反掌!」
兩個年輕人吹完牛皮就匆匆作別,不料到了江南,韓熙載並沒有得到想像中的禮遇。當時還是楊溥當政,韓熙載就給楊溥寫了一封求職信,寫得氣勢磅礡鋒芒畢露,完全沒有求職者應該具備的正常謙遜,簡單來說,重點是講述了人才的重要,然後表示自己就是個大大的人才:「某爰思幼稚,便異諸童。竹馬蒿弓,固罔親於好弄;杏壇槐裡,寧不倦於修身。但勵志以為文,每棲身而學武。得麟經於泗水,寧怪異圖;授豹略於邳垠,方酣勇戰。」
韓熙載認為,自己從小就是個文武雙全的天才少年。
實權人物徐知誥為人謹慎隱忍,所以很不看好這個北方來的年輕人,認為他除了誇誇其談之外,沒什麼真才實學,再加上韓熙載頗為自負,為人狂放不羈,不能團結大多數同志,所以一直很不得志。
而在此之前的吳乾貞元年(公元927年),死不瞑目的徐溫,終於還是死了!徐溫的次子徐知詢奔赴金陵,承襲了父親的職位。次年徐知誥設計誘捕,將徐知詢軟禁起來,然後令自己兒子李景通(就是後來的中主李璟)留在揚州輔佐,自己則學習徐溫,到金陵遙控指揮。
從此,徐知誥開始了他翻雲覆雨的權臣生涯。當他達到一個臣子榮譽和權力的頂峰之後,有一天對著鏡子,手撫白鬚歎息道:「真乃時不我待,此物無情,功業成而吾老矣!」手下那幫人收到信號後,馬上行動起來,開始製造輿論。
正如在前面所說的,自古以來說服老百姓最好的方法就是散佈一些神神鬼鬼的小道消息,而且你還要遮遮掩掩,這樣他們的興趣就更大,義務擔當起了宣傳員。於是,「江北楊花作雪飛,江南李樹玉團枝。李花結子可憐在,不似楊花無了期」成了十大金曲榜首,被滿街傳唱到爛了大街。這首歌預示了朝氣蓬勃的「李」將要替代沒有結果的「楊」。
顯然,此處的「楊」指的是吳王楊溥,「李」是哪一位呢?
這就是徐知誥的如意算盤,他確實眼熱金燦燦的皇位,但是為了維護皇權的純正「血統」,他必須拿出令人信服的證據說明自己是「龍種」。於是,他瞄上了剛剛滅亡的大唐,認定自己是唐室吳王李恪的後代,所以後來扔掉「徐」姓,改名「李昇」。
此「李」就是「江南李樹玉團枝」的那個「李」。
與此同時,街上出現了一個頭戴黃冠、束髮蓄須的瘋癲道人,手舉一把釣竿,釣著一隻肥大的木頭鯉魚,反覆唱著:「……盟津鯉魚死欲盡,濠梁鯉魚始驚人……為甚竿頭挑著走?世間難尋識魚人。」
還記得吧,李昇當初就是濠州開元寺裡的一個小沙彌,所以,他就是「始驚人」的那條「濠梁鯉魚」。凡事有一有二一般就會有三,很快,一個老和尚夜半不知何故忽然瘋狂撞鐘,搞得全城人民失眠,幾乎引起暴動。
把和尚找來一問,和尚說,晚上沒事幹,忽然靈機一動,得到一首好詩。《毛詩》序裡說:心裡有想法就會形成語言,語言如果說不清楚,就要歎息感慨,如果感慨還不能表達,就唱歌,唱歌不得勁,就只能跳舞了。我這首詩實在是太彪悍了,所以我就跳舞來表達,於是就撞鐘了。和尚一板一眼,很嚴肅地回答。徐知誥(當時還沒有改名,但已經有預案了)看老人家一把年紀了,也不是刻意惡搞,就問:「你作的什麼詩?讀來聽聽。」
和尚吟道:
徐徐東海出,漸漸入天衢。
此夕一輪滿,何處清光無?
徐知誥一聽皺了眉頭,批評和尚說,如此平常一首順口溜,你至於如此得意?你是不是掃盲班剛畢業?
和尚擺手說你別急,然後將詩裡深刻的意思講解了一下,這裡頭隱含著一個「昇」字,徐知誥一聽這和流行歌曲《東海鯉魚飛上天》主題思想很相似啊,所以非常高興,也不埋怨和尚擾民了,重重賞賜後送了回去。
後來,就連徐知誥做夢自己摔倒在地,都被謀士解釋為:「可喜可賀之兆,夢中摔倒,日中必然有人擁立。」說完,這個謀士就撩袍下拜。
輿論興起之後,徐知誥覺得再推辭就有點過了,甚至會弄巧成拙,於是在公元937年,楊溥下詔「禪讓」皇位給徐知誥,南唐就此建立。過了一年,徐知誥按照計畫改姓為李,同時將兒子改名為李璟。
這時候的憤青韓熙載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天馬行空,我行我素,所以混得不怎麼樣。李昇安排他做秘書郎,輔佐太子李璟。當時和他一起來南方的人,大部分得到了重用,唯有他鬱鬱不得志。
對此韓熙載有自己的看法,他後來告訴李璟:「先帝知道我卻不重用,是因為我是幕府後人。」韓熙載的父親曾經擔任過觀察支使,所以他才有此一說。其實李昇之所以不重用他,大部分原因是他的性格所致,這一點他卻難以認識到。
直到李昇駕崩之後,李璟即位,才慢慢開始重視韓熙載。韓熙載這才數次上章進諫,都得到了李璟的採納,他改進了南唐很多不規範的禮儀,在朝中的地位日漸顯赫。同時,卻也引起了宋齊丘、馮延巳的嫉恨。
後來李璟自覺強大,好大喜功的毛病犯了,就想要欺負一下鄰居。
其實,在李昇的時代,確實想過要養精蓄銳,趁著群龍無首之際經略中原,但是他壯志未酬,就猝然死掉。知子莫如父,李昇知道兒子善文而不習武,所以彌留之際,握著李璟的手說,一定要固守成業,和兄弟國家搞好關係,千萬不要隨便尋釁滋事,成為流氓國家。
然後李昇使勁一咬牙,將兒子的指頭咬破,狠聲喘息道:「勿忘吾言!」
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李璟隨後改元「保大」,也就是說,保守父輩的偉大基業。最初的一段時間,他確實閉口不談兵戈,從善如流。但是,人的記憶力畢竟有限,架不住周圍一些別有用心的臣子的煽動。
公元944至947年,趁著閩國王氏兄弟為了皇權大打出手之際,李璟發兵###閩國。
閩國的老百姓早已經被壓迫得受不了了,一看「大唐」來人,迫不及待去接應,主動伐木開道,籌措糧草,擔任嚮導,所謂「人心向背定成敗」,南唐很快輕取除福州之外的全閩版圖。
只有閩國的大將李仁達還苦苦守著福州沒有投降,不過他也佯稱要投降南唐。
南唐的樞密使陳覺立功心切,向李璟請求去舌戰李仁達,想靠自己傑出的口才將他勸服,隨行的還有監軍使馮延魯。陳覺這人估計情商不怎麼樣,見了李仁達之後,擺出一副大國使者的派頭,居高臨下盛氣凌人,李仁達也是針鋒相對絕不示弱。
陳覺很生氣,就假傳聖旨興兵###,李仁達急忙向吳越求救,這一次,南唐一敗塗地。
朝廷官員包括韓熙載在內,紛紛上表彈劾陳、馮二人,但是要知道,馮延魯是馮延巳的親弟弟,而馮延巳和李璟的關係不是一般的鐵,所以最終二人得以免死,韓熙載卻被排擠為和州司馬,不久又調任宣州節度推官。
李璟喜歡寫詞,馮延巳也喜歡,共同的愛好使他們走到了一起。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李璟在匡廬鶴鳴峰下讀書,馮延巳就和他朝夕相處,結下了深厚的感情。馮延巳曾經有一首詞《長命女》,用夫妻之情來比喻君臣之情: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馮延巳的詞是不錯,確實堪稱大家,但是為人浮華輕佻,眼高手低,沒有真才實學,試想一個皇帝身邊如果都是這樣的臣子,國家將何以堪?以馮延巳和馮延魯為首的五個人,被大家稱作「五鬼」,他們整天以文章娛樂,絲毫不管國計民生。
馮延巳曾經嘲笑開國老臣孫晟,說:「你有何能,竟然可以官居丞郎?」
孫晟憤慨地反擊:「我乃山東一個安分守己的書生,論起辭藻華麗,不及你的十分之一;論起詼諧歌酒,不及你的百分之一;論起奸佞狡詐,一輩子也趕不上你啊。但是我於國於民都沒有害處,你卻足以禍國殃民!」
「金碗玉杯盛放狗屎。」這就是孫晟對馮延巳的評價。
現在我們讀著馮延巳那美麗溫婉的詞句,恐怕很難將他和「禍國殃民」、「奸佞狡詐」以及「狗屎」這樣的語句聯繫起來,讓人不由感歎,歷史的真相,確實不能只看表面。
緊密團結在李璟周圍的,是「五鬼」這一類人物,韓熙載沒有勇氣去正面對抗,他選擇了逃避,鴕鳥一樣沉醉在詩酒歌舞中,成為放浪形骸的逍遙人士。可以說,正是他這一類明哲保身的人,加劇了南唐政權的垮掉。
在外州工作了很多年後,韓熙載才再一次回到皇帝身邊,畢竟是幕府舊僚,當時韓熙載是五品官,但李璟破例允許他穿三品的紫袍,一時間貌似前途大好。
但是政治這東西非常講究配對,也就是君臣的搭配,魏征那樣的臣子,也只有在唐太宗手下才可以發揮作用,試想將他搬到明太祖殿前,恐怕早就死了幾十回了。所以即便李璟念舊,對韓熙載很有感情,但是畢竟價值觀相去甚遠,有很深的隔閡。
更何況,韓熙載大部分時候只顧自己痛快,慷慨激昂大發議論,根本不考慮皇帝的感受,又不會寫「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之類的詩句,主動和皇帝交流感情,所以在這一段歷史中,我們幾乎很少看到韓熙載的身影,他選擇了沉默。
麻醉一個人,或者說麻醉一個國家,只需要短短的十餘年時間。
這十餘年,中原發生了很多事情,先是郭威的後周建立,然後是柴榮即位,李璟這才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為尷尬的時光——好戰分子柴榮咄咄逼人,李璟唯有步步退讓。
「以兄事柴,歲數財貨。」不行!
「稱臣納貢。」不行!
「去帝號,割淮北六州,歲輸金帛百萬。」還是不行!
柴榮胃口大,志向也大,他要打下整個南唐江北之地,如此富庶的一片土地,完全可以支撐他回身幹掉北漢,乃至契丹……
後周顯德四年(公元957年)十一月,柴榮屢敗南唐兵,連克泗、濠、揚、楚四州;次年,李璟上表稱南唐國主,獻江北十四州土地,柴榮這才答應退兵。因為江南沒有鹽田,所以李璟請求柴榮可否將產鹽地海陵保留下來,這個小小的要求也被柴榮拒絕了。
這一年,也就是顯德五年,發生了一件小小的趣事,和前面的一位熟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時任後周使者的陶谷。因為是文化人,所以柴榮派他前來「觀摩六朝碑碣」,美其名曰交流書法藝術,其實另有目的,就是探一探南唐的虛實,為今後的征討獲取信息。
陶谷這人倒不壞,但正如前面所說,沒什麼深沉氣量,走的是小市民路數,看到南唐人民夾道歡迎宛如見到救星一般,忍不住就膨脹了,擺出不苟言笑的威嚴,出語驕橫無禮,極其不遜,搞得南唐朝廷從上到下都很沒面子。
如果是政治上稍微成熟一點的人,就應該認識到:別人對你尊敬,是因為你背後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和你本人是沒有關係的。誇張一點來說,不管柴榮派如何窩囊的一個人來,南唐也得當貴客伺候著。
在這一點上,趙匡胤就很犀利。開寶年間,內外馬步軍都頭周廣出使吳越,為吳越王錢俶送生日蛋糕。以前使者來,錢俶都會南面而坐,邊上為使者設一個位子,以表示自己在吳越還是老大。周廣到那之後,就對錢俶說:咱們「比肩事王」,都是趙家天子的臣子,所以你不能這樣對我!
言下之意,你這樣對我不敬,就是對趙家天子的不敬。
錢俶是個老政治家了,政策水平很高,二話不說急忙挪開位子向西,以賓主之禮來接待周廣。周廣也膨脹了,回去找趙匡胤要封賞,覺得自己揚眉吐氣,為國爭光。
趙匡胤嘿嘿一樂,說你只不過依仗著朝廷威勢罷了,要不然,錢俶也是條漢子,會怕你不成?
可是陶谷不是趙匡胤,所以就犯錯誤了,好在不是大錯,古時候領導幹部的生活作風放得很開,最多令人臉紅而已。
在柴榮的使者陶谷到來之前,韓熙載的老熟人李谷——就是和他對吹牛皮的那位,捎信給韓熙載說:「這個使者性格驕橫,喜歡別人逢迎,你們好好對他,別惹毛了。」即便有了思想準備,陶谷的表現還是令李煜和韓熙載鬱悶不已,不知道如何應對。
不過韓熙載是老江湖了,閱人無數,觀察一段時間後告訴手下:「我看這個陶學士不是什麼品行方正之人,絕對有隙可乘,你們看我如何收拾他。」過一段時間,陶谷研究完了《六朝書》,在南唐館泊半年,就像現在的訪問學者一樣。
韓熙載出手了!
他先找了一個歌女秦若蘭,假扮驛卒的女兒,青衣素面,布鞋竹釵,每天在驛站拿著掃帚撮箕灑掃清潔,完全是一副鄰家小姐姐的模樣。因為過於裝腔作勢,沒有和東道主搞好關係,陶谷的留學時光也過得頗為無聊,每天看著秦若蘭在眼前晃動,一來二去就花了眼……
花眼之後就忘了君子的「慎獨」,主動搭訕問秦若蘭的來歷,秦若蘭受過專業訓練,所以演技不差,紅著眼圈說:「夫君早早就死掉了,現在無依無靠,只好依靠父母。」看著美人楚楚可憐的樣子,陶谷心裡泛起了陣陣漣漪……
沒過幾天,這一對才子佳人就走到了一起,陶學士不再寂寞憂愁。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不久之後,陶谷將要回國,臨行前和秦若蘭依依惜別,寫了一首《風光好》送給她:
好姻緣,惡因緣,只得郵亭一夜眠,別神仙。
琵琶彈盡相思調,知音少。再把鸞膠續斷弦,是何年?
秦若蘭得到證據後,立即上呈給李煜,李煜令教坊排練熟稔,同時通知陶谷:回國日子越來越近,為了給你餞行,我們將在數日之後設宴款待,希望一定賞臉。
隨後李煜在澄心堂隆重設宴,邀請陶谷參加。席間李煜用玻璃大杯盛滿美酒,慇勤相勸,陶谷卻絲毫不給面子,依然面目冷峻,表情苦大仇深,和南唐諸人的熱情形成鮮明對比。熱臉貼了冷屁股,李煜和韓熙載不覺難堪,因為他們的秘密武器就要上台了。
於是下令歌伎進來勸酒。
但見一個盛裝美人手持琵琶,婀娜多姿地捲簾進來坐下,彈唱起來:「好姻緣,惡因緣……」
這首曲子的歌詞是陶谷寫的,他當然十分熟悉,定睛一瞧,不由渾身亂顫,那女子竟然是「驛卒之女」秦若蘭!這一刻他才明白過來:被人套牢了!
如果別的英雄人物遇到這個場面,比如說奸雄曹操、劉邦,肯定會裝作若無其事,一邊剔牙一邊自顧慢慢咂酒,不信你南唐人敢點破!可惜陶谷只是一個文人,輕浮文人,所以面紅耳赤如坐針氈,失去了自我。
李煜和韓熙載看在眼裡喜在心頭,知道武器發揮作用了,於是暗示內侍們再次上前勸酒,心亂如麻的陶谷精神早已崩潰,手忙腳亂兩下就被攻破,有了第一杯就有第二杯,最後甚至是強行灌下去。總之,那一次陶學士是喝美了、喝吐了、喝傷心了。
回去後大醉而眠,睡醒後覺得沒有臉面再待下去了,就差人告訴韓熙載說自己要啟程北歸,韓熙載倒也立竿見影,指派兩名小吏到十里長亭從簡送行,場面極為寒酸蕭瑟,和陶谷當初到來時的喧囂熱鬧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種小打小鬧折服使者的勝利,卻依然無法挽救南唐的逐步敗弱。
就是這幾年,徹底打掉了李璟的虛榮、傲慢和自信,南唐的外交策略正式轉向軟弱。沒多久,趙匡胤陳橋兵變建立了宋朝,李璟不敢怠慢,急忙派人攜帶絹兩萬匹、銀錢萬兩前往朝賀,幾個月後,再次進獻金器五百兩、銀器三千兩、羅緞數千匹。
建隆元年(公元960年)十一月,趙匡胤親征李重進,李璟又大量進獻了金玉鞍勒等物品。這一次派的是馮延魯,才有前面他和趙匡胤對話,說李璟「私下交通叛臣」的說法。
趙匡胤掌國之後鋒芒很盛,李璟見勢不妙,就跟臣子商量說:金陵和宋朝僅一江之隔,而且處於下遊,如果趙家天子發兵強攻,京城難保。而那些節度使即便可以起兵勤王,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趁機竊國?所以,我認為要保住國家安全,不如遷都上遊。
遷都並非小事,所以群臣紛紛表示反對,但是李璟一意孤行,留下太子李煜監國,自己前往新的都城南昌。到了南昌稍事安頓,開始大興土木,仿照金陵的格式來建造宮殿,饒是如此,仍然感覺地方狹窄,棟宇簡陋,每每臨窗遙望,李璟都忍不住發出思念家鄉的感慨。
就在這些百感交集的情緒感染下,李璟身體每況愈下,不久之後就病故了。
北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二十五歲的李煜即位。這些年韓熙載沒做什麼事情,依然是放浪詩酒,養了一大堆姬妾,每個月發了工資或者得到皇帝的額外賞賜,自己一分不留,全都分給她們。
他同時還玩起了行為藝術:自己需要花錢的時候,就穿得破破爛爛,手提一柄獨弦破琴,背著竹筐,假裝是沿街乞討的盲人,到各個姬妾的門前去討錢,被朝廷傳為笑談,李煜也只能搖頭歎息而已。這件事是如此著名,以至於很久之後的一個才子蘇東坡也在詩裡引用了此例:「欲教乞食歌姬院,故與雲山舊衲衣。」
這還不算過分,還記得《韓熙載夜宴圖》中賓客和侍女的肆意調笑吧,因為韓熙載「不防閒婢妾」,所以家裡的女子很多都和門客有染,他也毫不在乎,甚至有客人賦詩道:「最是五更留不往,向人枕畔著衣裳。」活脫脫的婚外情描寫。
這些放浪不羈的表現,不由引起了人們的疑問:韓熙載目的何在?他真的就是一個單純的政治混混?
這正是他「聰明」的地方,他知道南唐這架馬車在李煜的駕馭下,正處於「盲人騎瞎馬」的危險境地,隨時有可能車毀人亡,目前看起來似乎一切太平,只不過是因為高速行駛的慣性而已,一旦有外力介入,比如說趙匡胤揮師南下,後果不堪設想。
在這裡我們必須對顧閎中的嚴肅寫實畫技表示適當的敬佩,因為他的作品確實刻畫了韓熙載精神上的苦悶。韓熙載對南唐感情深厚,但是缺乏勇氣去力挽狂瀾,聽到同僚在議論說李煜想讓自己出任宰相,急忙就開始「墮落」,他害怕了!
古代的中國人重視名節和道德,遠遠甚於對才華的追尋,所以李煜沒辦法任命這樣的聲名狼藉的傢伙出任居百官之首的宰相,所以後來韓熙載死後,李煜歎息道:「我終究無法用他做宰相啊。」
韓熙載的恐懼是有原因的,血淋淋的事實就擺在眼前……
還記得當初李煜給「小南強」劉的勸降書吧,這封信的初稿出自南唐的知制誥潘佑的手筆,李煜在這個基礎上進行了適當的潤色。潘佑當時可謂是南唐數得上的筆桿子,人品方正不阿,詞采富麗堂皇,李煜對他也是頗為器重的,愛稱其為「潘卿」。
還是李煜當太子的時候,某天在樓上讀書,忽聞暗香襲來,推窗一看,庭中梅花開得正鬧,花團錦簇絢爛可喜,就立馬召見手下的文人,要大家即興賦詩詠歎。那時候李璟剛剛割讓了江淮十四州給柴榮,潘佑毫不客氣地在詞中諷刺道:「樓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須誇爛漫,已輸了春風一半。」
李煜明知他的意思,也唯有裝聾作啞。
和韓熙載一樣,潘佑是南唐這輛車上為數不多的清醒者,不同的選擇帶來不同的人生,前者沉默,後者激烈。
李煜登基之後,潘佑忍不住心中的憤懣,連上七道奏折,痛斥朝中大臣不理政務,個個尸位素餐空享俸祿,接著筆鋒一轉,指責李煜對這種局面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說他不能知人善任,導致無能之輩佔據要職。
看到這些激烈的指責,李煜再次祭出他的法寶,表面嗯嗯啊啊表示同意,甚至會擺出「聞過則喜」的明君架勢,事後卻依然如故。不過李煜有一個好處,他虔誠禮佛,對於直言上書的大臣也不怎麼處罰。
潘佑奈何不了李煜的犀牛皮,只好以告老還鄉相威脅,李煜順水推舟解除了他所有的職務,讓潘佑留在京城編修國史。
憤懣的潘佑情急之下第八次上書,這一次怒火更盛:陛下你現在任用奸邪,敗亂國家,甚至還不如以前的桀、紂、孫皓,我不能和這幫奸臣一起侍奉你這個亡國之君了,你最好把我賜死殺掉,以謝中外。
桀、紂這兩位仁兄在歷史上大大有名,幾乎到了家喻戶曉的地步,不用介紹,那麼孫皓何許人也,有資格和這兩位昏君並列?
孫皓的混賬水平其實和兩位前輩距離不小,但是他生在金陵,地理位置上和李煜一樣,又是個亡國之君,就被潘佑拿來諷刺李煜。那是在西晉咸寧五年,司馬王朝派益州刺史王濬督造戰艦,計畫順流而下攻取吳國。
時任吳國建平(巫山)太守的吾彥,看到上遊不斷漂下來新鮮的木頭殘片,警覺地意識到可能有問題,就奏請吳王孫皓整治軍隊做好防範,孫皓那時候正忙著剝人皮、剜人眼、娶妃子、建宮殿,根本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果然沒多久,王濬率領七萬水師,駕駛空前巨大的戰艦前來,迅速攻克了金陵沿線。孫皓無奈之下出城投降,素衣白馬,反捆住自己的雙臂,後面還載著一具白木棺材(以示自己罪該萬死)。
現在潘佑公然用亡國之君來比喻李煜,是可忍孰不可忍!李煜身邊的臣子們坐不住了,殷崇義、張洎(此人一直「忠實」地追隨著李煜,後面還會提到)等人污蔑說潘佑懷有異心,企圖侍奉新主,單純的李煜也被激怒了!
李煜不僅要收拾潘佑,還有潘佑的好朋友李平,因為他懷疑是李平煽動潘佑上了這麼一道「惡毒」的奏折,這是李平獲罪的直接原因,至於深層原因之一,則是因為李平平時喜好談神論鬼,好結交江湖術士,這一點令篤信佛教的李煜稍微不滿。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李平管理農業時得罪了一些權貴人物,所以他們在李煜面前沒有說他什麼好話。
隨後潘佑也鋃鐺入獄。本來他就是老莊哲學的忠實信徒,入獄之後時間充裕,思前想後,更覺政治的荒誕與虛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談笑間從朝廷重臣變成階下囚徒,再加上對李煜的極端失望,潘佑徹底放棄了自己的政治、精神和肉體生命,在獄中自縊身亡。
噩耗傳來,李平也萬念俱灰,也自縊身亡。
就這樣,李煜還是沒意識到什麼,直到最後被大宋俘虜,舊臣徐鉉奉命去探望他,他才黯然失神,帶著悔意低聲說:「後悔當初,不該殺了潘佑和李平……」在當時這是非常大逆不道的話,幾乎令徐鉉雙腿一軟。
近人王國維先生對李煜的評價是:「不失赤子之心。」這個評價有一點文人的唯美在裡面,實際上從整個歷史進程來看,李煜的寬厚和仁慈,其實是對國家和人民極端的不負責任,看起來似乎溫柔,卻造成了巨大的惡果,潘佑和李平之死,其實也是他所導致的。
這二人的下場如此,韓熙載都看在眼裡,唯恐李煜把宰相這個位子交給自己。既不能和宵小之輩打成一片舞弄朝堂,又不敢像潘佑那樣仗義執言血諫昏君,韓熙載選擇了第三條路——麻醉!
前面說過,韓熙載年輕時候是愛憎分明氣質超然的。有個人喜歡作詩,但是水平很差,經常拿來讓韓熙載品評,韓熙載推辭說這幾天眼神不太好,你放桌子上我回頭慢慢看,來人卻也很執著,回答說不要緊,我當場念給你聽吧。
韓熙載更絕:「這兩天耳聾加劇,不敢多聽!」
就這樣一個特立獨行之人,在南唐這個溫柔的大染缸裡,被磨煉成了政治老滑頭。不過韓熙載是幸運的,在趙匡胤出兵之前,他去世了,歷史沒有將他推到「貳臣」這個尷尬的地位。
臨死之前,他大概再一次回憶起當年出使大宋被羈留時自己所作的那一首詩:
僕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
再去江北遊,舉目無相識。
金風吹我寒,秋月為誰白?
不如歸去來,江南有人憶。
是啊,江南有人憶戀,可是自己這一生,為江南做過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