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魏沙苑之戰:戰局稍有變化都將改變歷史
沙苑大戰,是東西魏對峙時期一場至關重要的戰役,即便放在整個中國歷史的大背景下審視,此戰也具有極深遠的意義。我們若做個不負責任的假設,把當時的勝方與敗方對調一下,則不僅南北朝的進程將被完全改變,數十年後開啟的隋唐盛世也將不復存在。歷史如果可以重來一次的話,不知身為當事人的高歡與宇文泰,會作什麼感想。
宇文泰雖然在小關擊殺了高歡的大將竇泰,卻奈何不了天氣的異常。前一年的大饑荒非但沒有停息,反而更加猛烈地在北方蔓延。西魏的關中地區繼續大片乾旱,東魏的山西各州也出現了類似的災情。幸運的是,東魏的損失遠比西魏要小,相較於西魏的全國受災,東魏只是局部受災。災區的百姓流入非災區的山東、河北、河南等地,客觀上舒緩了饑荒的規模;同時,東魏的糧食儲備充足,高歡下令開倉賑災,終於有效控制住了災情。
關中就沒有如此好事了,老百姓的死亡率達到了可怕的七成以上,換言之,一個五口之家,平均只能存活一到兩人。西魏的軍糧供應,也開始告急。
宇文泰為此憂心忡忡,苦思對策。尚書直事郎中宇文深提醒他,乘著士兵還有戰鬥力,出關攻下東魏的弘農(也叫恆農,北魏避獻文帝拓跋弘的名諱而改,位於今河南三門峽西),奪取當地的糧倉,既解決軍糧的問題,又先發制人,防備高歡落井下石。
宇文深是宇文泰的族子,頗通韜略,常與宇文泰不謀而合。宇文泰立即採納了他的建議,為了殊死一搏,西魏幾乎調動了全部精銳。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八月,宇文泰率領關中的十二位將軍,兵力約一萬(可見西魏受災後的慘狀),討伐東魏。這十二位將軍,按照《周書》上的排位,依次是:李弼、獨孤信、梁御、趙貴、於謹、若干惠、怡峰、劉亮、王德、侯莫陳崇、李遠、達奚武。
十二人大致可分為三類:李弼、獨孤信、趙貴、於謹、侯莫陳崇五人,是大統十六年西魏六大柱國的二到六位;梁御、若干惠、怡峰、劉亮、王德五人,地位與六大柱國相當,可惜死得比較早,沒能排入柱國的名單;李遠和達奚武的地位稍低(前面十位基本上都有車騎大將軍以上的職務),日後列位六大柱國督統的十二大將軍。
宇文泰的治兵原則,是由諸位將軍節制部眾士卒,分統各軍,戰爭時彼此獨立,又相互配合,最大限度地發揮士兵的戰鬥力。這種看似鬆散的組織形式,借鑒於鮮卑遊牧部落的兵制,又有所改進,是將來西魏府兵制的雛形。
宇文泰在潼關誓師,以於謹為前鋒,死中求生,勢如破竹,先攻下潼關以東的盤豆(今河南陽平西北),繼而拿下弘農,生擒了東魏的陝州刺史(東魏陝州治所在弘農)李徽伯,俘虜八千守兵,附近的東魏郡縣紛紛歸附。在弘農糧倉,西魏將士得到了久違的軍糧。
弘農失守的消息讓晉陽的高歡坐不住了,不到一年,舊恨未除,又添新仇。而此時的他,正與行台郎中杜弼糾纏於懲辦貪污的問題。
東魏官員大量貪污,是北魏末年遺留下的老問題。高歡認為,天下三分,西有宇文泰,南有蕭衍,若嚴以治官,武官去了關中,文官逃往梁國,東魏就留不住人才了,當務之急,是消滅敵人,而非整治內部(這一見識,就比宇文泰要差不少了)。高歡準備出兵,杜弼執拗地要求先除掉掠奪百姓的「內賊」,高歡不作回應,命令手下軍士左右排開,張弓搭箭,高舉刀斧,讓杜弼從下面經過。杜弼嚇得汗流浹背,哆嗦不已。
高歡輕蔑地看一眼杜弼,緩緩說道:「搭箭而不射,刀舉而不落,這樣你都失魂喪膽。各位將領東征西討,九死一生,即便有貪污的行為,畢竟貢獻更大,豈可隨意處治?」
高歡的話鎮住了杜弼,卻簡直是強詞奪理。這就相當於說,一個人如果殺了三個壞人,那麼他再殺兩個好人也是值得讚揚的!高歡的這套理論,一直貫穿於東魏—北齊治國理念之中,可想而知,會是個什麼結局。
高歡說服杜弼,便親點十幾萬大軍,南下蒲津(即蒲阪以西的黃河渡口),擺出渡河架勢,又命高敖曹領兵三萬出洛陽,圍攻弘農。他的策略很明確,宇文泰若守,就把你堵死在弘農,若退,則正好半路截殺,叫你一個都回不到關中。
風聲傳來,宇文泰心知不可久留。他命將士裝備足夠的糧草,主力撤出弘農,火速入關。西魏軍剛離開,高敖曹的軍隊就將弘農團團包圍。
史書浩如煙海,卻時常會有莫名其妙的疏漏,比如宇文泰留下守弘農的這位將領的姓名,從《周書》《北齊書》到《北史》,都不見記載。此人不會是十二將領之一,但也不該是名不見經傳的小輩,因為他守弘農守得相當不賴,在人數絕對劣勢的情況下,沒讓高敖曹佔到任何便宜。高敖曹只好採取圍而不打的策略,切斷了西魏軍的糧道。
形勢朝有利於東魏的方向發展,高歡手下有兩種意見:一種以右長史薛琡為代表,強調以靜制動,認為西魏軍的糧草維持不了很久,東魏軍無須渡河,只要臨河觀望,挨到來年,必能困死宇文泰;另一種以侯景為代表,認為東魏軍人數佔優,沒必要全軍而進,可以分為兩軍,前後行動,以便接應。前者明顯是文人的觀點,意欲坐收其利,但夜長夢多,高歡哪裡等得了那麼久?後者是武夫的觀點,把軍隊分一部分給侯景這樣的人統領,高歡也不放心。
高歡認準了勝利近在眼前,他下令從蒲津急渡黃河,搶在宇文泰之前進入關中。
黃河西岸是老將王羆守衛的華州(治所馮翊,今陝西大荔)。王羆自孝文帝時代就鎮守關中,孝武帝西遷後,他對西魏政權忠心耿耿,且勇猛無比,多次擊退東魏的進攻。宇文泰派使者給王羆報信,要他小心提防。
王羆回復了一句話:「老羆當道臥,貉子哪得過!」借名發揮,把高歡和他的十萬大軍比作貉子,這是何等的氣魄。
高歡大軍來到馮翊城下,陣前喊話:「王老將軍,宇文黑獺將敗,何不早降?」
王羆站在城頭,大吼道:「此城便是王羆的墓塚,我生死不離。想死的請過來!」
華州畢竟不是高歡的目標,攻之無益,這塊硬骨頭還是放到以後再啃。東魏軍繞過馮翊城,又涉過洛水,屯兵許原以西(今陝西大荔西南)。
宇文泰此時才到達渭水南岸,緊急徵召各州士兵,一時半會兒還聚不起來。兩軍兵力相差懸殊,西魏眾將建議按兵不動,宇文泰說:「若讓高歡進軍長安,則情勢大亂;現在他遠道而來,立足未穩,此乃天要亡他,正可打他個措手不及。」說罷,西魏軍造起浮橋,數千名輕騎兵每人帶上三天的糧食,北渡渭水,輜重留在南岸,由老弱殘兵押送,向西跟進。
十月,宇文泰到達北岸的沙苑(今陝西大荔南),探馬來報,西北六十里便是東魏軍大營。大家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忽見宇文深一個人哈哈大笑,舉雙手向宇文泰道賀。
宇文泰不解,問他何故發笑。宇文深答道:「高歡在河北,深得人心;他若是老實待著,消滅他並不容易。如今孤軍渡河,深入我們的地盤,他的士兵恐怕也有所不願吧。究其原因,高歡是要報竇泰被殺之仇,剛愎自用,含憤前來,這叫『忿兵』,一戰可擒。道理再明白不過,為何不道賀呢?」
宇文泰大喜,下令各軍整裝迎敵。第二天清晨,高歡探知西魏軍的位置,大軍從許原浩浩蕩盪開來。李弼向宇文泰獻計:「敵眾我寡,不可平地列陣。沙苑以東十里有一處渭水拐彎處,俗稱渭曲,三面環水,蘆葦叢生,我軍可先埋伏在那裡,以待高歡。」
宇文泰依計而行,移軍渭曲(所以此戰也叫渭曲之戰),並分出東、西兩翼,李弼指揮西翼方陣,趙貴指揮東翼方陣,背水伏下口袋陣,相約以鼓聲為號令。
傍晚時分,東魏大軍來到渭曲。都督斛律羌舉說:「蘆葦叢深泥濘,不利於我軍作戰,不如遠遠相持,分撥精銳騎兵偷襲長安,端掉宇文黑獺的老巢,叫他不戰而敗。」
斛律羌舉的主意很毒,然而高歡一心報仇,並未發表意見。他望著蘆葦叢若有所思:「放把火燒死敵軍,怎麼樣?」
侯景不同意:「應當生擒宇文黑獺以告天下,一把火燒了,無法分辨屍體,誰會相信!」(還沒打就想著認屍的事了,東魏軍中一片樂觀情緒)
鎮兵出身的都督彭樂盛氣凌人,請纓決戰道:「我眾敵寡,一百個抓他一個,還怕打不贏?!」
高歡深受鼓動,便以全軍猛攻渭曲,孰料一頭就撞進了西魏的口袋陣。渭曲的東、西、南三個方向都是伏兵,北面的入口又被東魏軍前呼後擁的大隊人馬阻塞,士兵們有進無退,動彈不得。茂密的蘆葦做了西魏士兵最好的掩體,東魏士兵看不清敵人的數量,一個個排隊上門送死。
時機成熟,宇文泰親自擂起戰鼓。西魏士兵揮舞兵器,喊聲震天,於謹等各軍從正面撲了上來。西翼的李弼身先士卒,率領麾下六十多人的鐵騎,橫向衝入東魏陣中,把高歡大軍截為數段。李弼的弟弟李檦身材瘦小,卻異常勇猛,騎在馬背上猶如隱身人一般,斬殺敵人不費吹灰之力。東魏士兵驚恐萬分,遠遠見了他便大呼「快躲!」亂成一團。
兩軍殺得天昏地暗,直至深夜還未罷休。東魏陣中的彭樂被刺破肚腹,腸子外流,他把腸子塞入腹內,回身續戰。西魏那邊的將軍耿令貴殺得遍體通紅,全是敵兵的鮮血,宇文泰也不禁唏噓。
東魏士兵越戰越少,高歡想要收兵再戰,卻完全指揮不了混亂的兵勢,各營軍士死散一空。高歡惆悵半晌,還是不願退兵(十幾萬大軍就這麼毀在沙苑……)。大將斛律金勸道:「如今兵心離散,不能再打了,趕快回河東吧!」連喊了幾聲,高歡仍在馬上發呆不語,斛律金揮鞭打馬,才強行拖走了高歡。黃河岸邊無船可渡,部將為高歡找了一匹高大的駱駝,涉到河中,才有渡船靠近,狼狽逃往東岸。弘農方面的高敖曹聽說高歡大敗,也退回了洛陽。
宇文泰追到河邊,見高歡遠去,便停止追擊。他從東魏俘虜中留下兩萬多士兵,其餘全部釋放(僧多粥少,困難時期僥倖取勝,宇文泰已經相當滿足,多餘的士兵只能放回去便宜高歡了)。西魏軍回到渭水南岸,幾天前所征的各州軍隊正好趕來集合,宇文泰讓士兵到戰場上每人種一棵柳樹,以紀念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
沙苑之戰,西魏軍以一敵十,殲滅和收編東魏軍八萬以上,所獲糧草器仗不計其數。弱小的西魏政權得以鞏固,宇文泰受封柱國大將軍,十二員大將加官晉爵。高歡在小他十一歲的宇文泰面前,大栽了觔斗,此後再也沒能踏足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