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程秉釗日記《記事珠》(局部)。
太平天國運動時期,徽商所受的衝擊可謂創深痛巨。關於徽商在戰爭期間的損失、境遇及其對徽州社會的影響等,尚未作過全面的清理,而對於民間文獻中相關資料的整理也遠沒有展開。從這個意義上看,近年發現的文獻《記事珠》,為研究太平天國時期徽商及東南地區的社會史,提供了新的史料。
●從《記事珠》的記載來看,太平天國運動之前,不少徽商子弟在杭州過著詩酒陶情、琴書養志的悠閒生活
杭州是徽商最早取得「商籍」的地區。所謂商籍,是在科舉份額中專門撥給兩浙鹽商的一類名額,以便浙商子弟能在杭州就近參加考試。早在明代,便有大批旅居杭州的徽商子弟就讀於紫陽、崇文書院,書院採用「舫會」和「遙課」兩種會課方式。書院的生活是這般的愜意,不少徽商子弟在杭州過著詩酒陶情、琴書養志的悠閒生活……
筆者手藏的未刊稿本《記事珠》1冊,全書近二萬字,字跡峻逸,內容是咸豐庚申和辛酉年間(1860-1861年)的日記。日記作者程秉釗(1838—1893),自號「臧拜軒主人」,是出自徽州府績溪縣的典當商子弟,光緒十六年(1890年)進士,任翰林院庶吉士,後來成為著名的學者。而在撰寫日記時,則寓居杭州,肄業於崇文書院。崇文書院最早稱紫陽崇文會,為明代萬曆年間兩浙巡鹽御史葉永盛所建,以祀朱子,故尊曰紫陽;又以湖船會文之故,又稱崇文會。崇文書院和創於康熙年間的紫陽書院一樣,都是由徽州鹽商賑資捐建並助膏火,而肄誦其間者,也主要是新安商籍子弟。從《記事珠》的記載來看,程秉釗的日常活動,除了讀書、教授諸生外,就是泛湖飲茶,沽酒買醉。在殘雪迷離、湖船載月的西子湖畔,坐臥笑談,隨意所適,過從的都是週遭的監生士子、同心良友……
●《記事珠》描述了太平天國運動期間,杭城民眾流離於干戈之間的慘狀
不過,美景不常,鹹同兵燹(xiǎn)很快改變了此種安逸的生活。先是聽到桑梓故里遭太平軍攻擊,咸豐十年二月初四(1860年2月25日),程秉釗聽說太平軍於初一日攻陷績溪,他在日記中寫了「疑駭之至!」四個字。翌日,他又具體得知太平軍是從寧國突襲績溪,令當地人猝不及備。想到自己家族中有人是辦團練的,「且有富名,想必不能免禍」。而八旬祖母,也因鴻音頓杳而未知凶吉如何,「思之心膽俱寒也」。此後,謠言紛紛,人心動搖,因「杭州省垣餉薄兵單,戰守未固」,主人頗為恐懼,但亦無可奈何,只能與朋友「以醇酒解悶」。及至二月十五日(3月7日),局勢似乎稍有和緩,讀書人馬上又故態復萌,「訪書賈邱春生鉞,登吳山,與手民倪清泉瀹(yue)茗……」。
其實,就在臧拜軒主人四處尋訪書賈、手民(排字工人),登山瀹茗的當天,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已率本部人馬六七千人,冒清軍旗幟號衣,由廟西(妙西)趨武康,日夜向杭州進發,危險正悄悄臨近。……兩天之後,李秀成率軍至杭州,攻武林、錢塘等門。二月二十七日(3月19日),守軍盡潰,杭州城市第一次陷落。程秉釗記載了杭城民眾流離於干戈之間的慘狀:
(二月十九日,3月11日)方城未閉時,城中民倉皇奔走,出鳳山、候潮兩門者,趾相接也。婦女坐肩輿出城,人索番銀五六元或三四元不等,必飽輿夫之欲而後肯行,輿甫出城,即委其人於路而去。時江之涘百舟爭渡,雨逾大,風逾狂,舟小人多,覆於水者不可勝計,男婦老幼,悲啼宛轉於洪濤巨浪中,旁觀者傷心慘目,然俱自顧不遑,莫能救也。其幸而未溺者,率先揚帆去。岸上之人,千百倍於舟,舟既不能遍渡,嚴城已錮,且不得歸,雨打風搖,衣裙盡濕,僵立江岸,色如死灰,哀呼之聲,若猿啼狖嘯,駭人心魂。嗚呼!國家承平二百年,武林城中,無此異變也。是役也,事起倉卒,故驚惶之狀倍越尋常,計死於踐踏者半,死於江濤者十之二,死於困頓者十之一,而安穩渡江者則僅十之四耳。
風雨飄搖之中,天災人禍交相為虐,人們顛連於陰陽二界進退失據……透過這段文字,亂離兵燹之中芸芸眾生填乎溝壑的場景歷歷如繪,風聲雨聲水浪聲哀呼聲聲聲入耳,令人恍若身臨其境,曩(nǎng)昔生離死別之愁慘,命懸一線的急迫,迄今讀來仍攫人魂魄。
●《記事珠》翔實記錄了戰亂時期發生在杭城內外的大小事件
日記翔實記錄了戰亂時期發生在杭城內外的大小事件,如城內復勝勇與杭州百姓因爭市而交惡的詳細經過,杭城失陷前後委巷列廛間的混亂情形,以及一般民眾時窮境困、朝不慮夕的心理恐懼,等等。作者對自己與太平軍應對周旋的滄桑閱歷,也有詳細的敘述。此外,他還生動地描摹了劫後杭州城的慘景:「積屍橫路,血肉淋漓,穢氣熏蒸,不可逼視。人家牆扉洞然,無一完善者……。」昔日的繁華街市,化作迷目榛荒、鬼火狐鳴之墟,令人唏噓感喟,觸懷興悲。當時,「官兵遠來無餉,頗有掠物者」,再加上土匪的乘機擄掠,初六日(3月27日),主人決計外遷……
逃出危城的臧拜軒主人,似乎頓感滄桑歷盡、如釋重負。三月二十四日(4月14日),當他泊靖江新開港口,眼見帆檣不斷,櫓槳如織,不禁吟道:「人似枯魚穿網出,船如奔馬渡江來。」
太平天國時期,江南糜爛,故而許多人借船唇馬背逃往江北。而對於來自績溪的徽商子弟而言,江北顯然具有特殊的意義。半個多世紀以後,出自績溪茶商世家的胡適先生,在述及本縣商業網絡時就曾指出:「通州自是仁里程家所創。」也就是說,仁裡(位於今績溪縣城所在的華陽鎮西南)程氏商人在南通一帶的商業中具有很大的勢力。而程秉釗的父親及兄弟親戚,也都活躍於通州一帶。過江之後,程秉釗對於時局仍是夢寐縈念,時時驚心。《記事珠》中常見這方面的記錄,如大營潰敗,逃兵焚掠,移居遷避,……各種各樣的警信訛言,不時騰喧眾口,擾人心緒。有時,他甚至會「夜夢江南蕩平」,想必倏然驚覺,轉添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