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首任宰相李善長為何不得善終?
對任何一個人來說,如此種種,都是奇慘奇酷之禍!
避禍無門的李丞相
從史實看,李善長的確就是亂世中一個很世俗的人物,他有計謀和手腕,希望以此換得功名利祿,並蔭及子孫,而儒生常有的導君於正、匡扶社稷的理想,在其頭腦中,是相當稀薄的。
在李善長最初投奔朱元璋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口袋裡裝著錦囊的策士面目。朱元璋問他,有什麼辦法可以平定天下,他回答說:「應該向秦末大亂中起家的漢高祖劉邦學習,劉邦同樣是一介草民,但他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不亂殺人,僅僅五年,便成就了帝業。您是濠(今安徽鳳陽)人,距漢高祖的老家沛縣(今江蘇沛縣)不遠。山川王氣,就應在您身上,只要您效仿劉邦,天下一定是您的。」李善長是不是真的特別關心亂世中的人命,是值得質疑的,在我看來,他口袋裡裝著的肯定不止一個錦囊,他之所以打開「不嗜殺人」這個錦囊,多半原因是他摸準了這個錦囊很對面前這位雄心勃勃、一心要奪取天下的主子的脾胃。朱元璋果然大喜,讓李善長在軍中「為參謀,預機畫,主饋餉,甚見親信」。「為參謀,預機畫」是做智囊,「主饋餉」是負責後勤補給。如果知道漢代蕭何就是靠為劉邦轉運糧餉而摘得第一功,進而榮升丞相,當能明白李善長對朱元璋奪天下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李善長的這種重要作用,是得到了朱元璋認可的。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朱元璋說李善長雖然沒有在戰場上的軍功,但「給軍食,功甚大,宜進封大國」,乃授太師、中書左丞相,封韓國公,歲祿四千石,子孫世襲。除了這些,朱元璋更賜給李善長鐵券,「免二死,子免一死」,即李善長本人憑此鐵券,可以赦免兩次死罪,其子可以赦免一次。當時封公的六個人中,李善長名列第一,朱元璋頒發的「嘉獎令」上,李善長被比作漢代的蕭何,其風光在洪武功臣中獨一無二。
這樣一個曾經位極人臣,而且還是皇親國戚的大人物,怎麼會落到身死族滅的地步呢?
按《明史》記載,李存義父子是這樣供認的:胡惟庸想造反,便使親家李存義去遊說李善長。李善長起初大驚,說這是滅九族的勾當啊。不久胡惟庸又派李善長的老友去勸誘,說事成之後當封其為王,善長「不許,然頗心動」。後來胡惟庸親自出馬,善長「猶不許」。過了一段,胡惟庸又讓李存義去勸說兄長,李善長歎了一口氣說:「我老了,等我死後,你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吧。」但僅此似乎還不足定案。很快,李善長家的幾個奴僕也紛紛告發李善長和胡惟庸的陰謀。「大逆不道」的罪名終於成立,有意思的是連老天也示意李善長該死了。《明史》上說,李善長剛剛被定罪的時候,星相學家「言星變」,卜了一卦,說上天示意要「移大臣」。須知,因天象的異變殺人,也是中國歷史上的傳統。唐末時,一個依附軍頭的權相,就是以這種理由來清除他不喜歡的20多位同僚的,結果「朝班為之一空」。現在李丞相既然也到了天厭之的份兒上,還有何說?皇帝當年親賜的那個可以免二死的鐵券,也成了一張廢紙……
李善長主動退出權力場的原因何在?應該只有一個,精明過人的他早已看到了危險,他在最風光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以韜光養晦來避禍。然而,李善長固然精明,但他不知道,對他而言,這一場滅頂之災,卻注定不是他主觀上想躲就躲得過去的。
權力學的一條原理
李善長死了,他為什麼會死?
首先想到的是胡案的牽連。然而所謂胡惟庸的謀反案(詳見本刊2008年第九期《胡惟庸:是反臣,還是棋子》一文)本來就是朱元璋一手炮製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李善長絕非因胡案而死,還有一個證據。朱元璋炮製胡案,其本來目的,就是要大張羅網,勿使一個他不待見的人輕脫,如果真的查到了李善長家族與胡案的瓜葛,哪怕這種瓜葛若有若無,以朱元璋雄猜好殺的個性,他也會窮治到底,怎麼可能大發慈悲網開一面?
李善長非因胡案而死,那麼是不是死於政敵的攻訐和誣陷?不能排除這一層考慮。李善長在明初政壇上,一直是作為淮西集團的首領而出現的。李氏家族勢力很大,同時必然也積怨很多,在其舊日同事中,肯定有因利益分配問題,對李善長恨得牙根兒直癢癢。在辦理李善長案的過程中,這些人非置李氏於死地的面目,也是暴露得相當充分的。然而在明瞭這一層的同時,我們還必須清楚,以李善長的特殊身份和他在朝野積累的深厚勢力,除非皇帝突然將風向扭轉,否則滿朝文武誰能將他扳倒呢?最初,在朱元璋、李善長君臣之間剛剛出現極微小的一點陰影時,屬於非淮西集團的楊憲等人就嗅出了點異味,輪番向李善長進攻,指責其「無宰相才」。應該說,楊憲等人的嗅覺好得出奇,可惜火候沒有把握住,以為皇帝有些嫌惡李善長就是要拋棄他了,結果終究沒有摸準皇帝的脈搏,最後反誤了卿卿性命。此例也足以證明,政敵的明槍和暗箭,對李善長都不會帶來致命的傷害。能夠置他於死地的,只不過是皇帝的那一念之間。
「別離我太近」,因為太近,別人總擔心你會不會輕易跨過那條太短的距離,並取而代之。所以太近則生疑,生疑則要吃人。而作為明太祖同鄉、故友、勳臣、親家的李丞相不幸就是這個離朱元璋太近的人。朱元璋的發跡史,李善長最清楚;朱元璋搭建的新的政治權力結構中,李善長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作為淮西集團首領的李善長,故舊戚黨佈滿朝堂,勢力盤根錯節……
這樣一個李善長,能讓那個雖然在他前面,但離他只有一箭之遙的人放心嗎?何況,這個人是朱元璋!
有人會說,李善長和那個信國公湯和一樣,不是老早就退休了嗎?他還有什麼會惹朱元璋猜疑的呢?對此,明末顧起元一言中的:「信國(湯和)之謹厚,上所信也;公之智略,上所疑也。疑而欲遠跡以自引,則益厚其疑。」顧起元的意思是,湯和這個人本來就是個忠厚人,其謙退只會讓朱元璋高興,而不會產生懷疑,而李善長就不同了,他是以謀略起家的,所以他的謙退只會被認為是老謀深算者的一時韜晦之計,越這樣越讓人不放心。顧起元分析得很對,但除此之外,我覺得李善長與湯和的退休還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即湯和是一退全退,代表著他從政壇上的完全隱退,而李善長不一樣,他即使從朝堂上消失了,但其影響還是一目瞭然的。
李善長只有不得善終而死,除非老天讓他短命。從史籍中分析,實際上在大封功臣之前,朱元璋就已經對李善長不滿了,幾次當著大臣的面說李善長無相才,明末著名史學家史遷說得很乾脆,他斷定朱元璋即位後即開始厭惡李善長。的確如此,《明史》敘述朱元璋和李善長關係演變時使用的是這樣一些句子:「帝始稍厭之」,「帝銜之」,「帝怒」……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很早的時候,在李善長家族還有著表面風光的時候,殺機就開始在他頭頂盤旋。只不過,皇帝也是人,他在殺心盈懷的時候,可能難免想起了當年的患難與共,想起了這個人的種種功勞和苦勞,更可能還有很多的現實考量,畢竟殺開國第一文臣、宰相,常常會牽一髮而動全身。這也許正是拖了這麼久,直到李善長77歲,朱元璋才下定決心的原因。虐殺的陰雲在天空幾度徘徊和猶疑,最終還是決然降落到了人間……
《明史》為了彰李善長之罪,說「善長外寬和,內多忮刻……貴富極,意稍驕」云云,李善長性格上的這種缺陷,或許確實有,但這肯定不是他不得好死的根本原因。
李善長之所以會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只是因為他離朱元璋太近。
身後之公論
然而,也許因為李善長一家的死難太過慘烈,給人刺激太深,或者更因為受儒家熏陶的知識分子良知未泯,忍不住要主持公道,哪怕是面對君主的淫威,因此在李善長死後的第二年,即有人上書訴其冤。
這封替李善長申冤的奏折,據說出自著名才子解縉的手筆。最精彩的部分是以下一段:
善長與陛下同心,出萬死以取天下,勳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親戚拜官,人臣之分極矣……使善長佐惟庸成,不過勳臣第一而已矣,太師國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納紀而已矣,寧復有加於今日?且善長豈不知天下之不可幸取?當元之委,欲為此者何限,莫不身為齏粉,覆宗絕祀,能保首領者幾何人哉?善長胡乃身見之,而以衰倦之年身蹈之也?
說這段文字精彩,其精彩唯在於它揭出的全是人人能夠想得到的一點常情常理。李善長當年冒萬死才有了後來在新朝中的地位,他已經是勳臣第一,得到了「公」的最高爵位,兒子當了駙馬,親戚都當了大官,一個做臣子的到了這一步已是頂點。如果他像別人指控的那樣,輔助胡惟庸謀反成功,他又能到哪一步?充其量不過仍是勳臣第一,能超過他現在已得到的一切嗎?何況,李善長又不是小孩子,他難道不知道取天下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情?元末大亂中,起來爭天下的人多了,除了您朱皇帝,不是都灰飛煙滅了嗎?這些李善長當年都曾目睹和親歷,他怎麼可能在即將「翹辮子」的高年,卻非要去冒這種危險?
解才子真是大手筆,駁論痛快淋漓。對此,朱元璋有何反應呢?史書上說:「太祖得書,竟亦不罪也。」
按照常規,既是欽定的大案,是決不會容忍異議,更不用說翻案了。朱元璋此處的沉默就顯得有些意味深長。也許,是同樣處於衰朽之年的朱元璋,想起了什麼?
李善長獄案出自聖裁,而羅織最有力者則是當時的左都御史詹徽,《明史》本傳說詹徽「性險刻,李善長之死,徽有力焉」。他出任左都御史是從洪武十七年到洪武二十三年五月,李善長及其家口70餘人在五月坐誅後,六月,他就登上了左都御史兼吏部尚書的寶座,洪武二十五年加太子少保。洪武二十六年,藍玉案發,「詹徽受命鞫藍玉,玉不肯服。徽叱玉吐實,無徒株連人,玉大呼『徽即吾黨』,遂並殺徽」。《明史》下了個結論,「徽好窺上旨,終及於禍」,字裡行間居然頗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套用一句老話:天道好還,報應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