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抄襲糗事:抄襲者與作者同單位如何相處
徐致祥曾劾張之洞,用語很傷人心。當時張之洞督撫湖北,搞洋務運動,興企辦廠,實業救國,曾經讀的是四書五經,唸唸報告,做風化官也還湊合;轉業搞五行八作,當CEO,對從沒學過MBA之張之洞而言,始辦實業,是有點勉為其難,其辦鐵廠,辦兵工廠,搞得「焦灼萬端」,徐致祥聞聽張之洞「設電桿,毀通橋,幾釀巨禍」,心情為之振奮,高興起來了,也便羅織材料,參了張之洞一本:「統觀該督生平,謀國似忠,任意似勇,秉性似剛,運籌似遠,實則志大而言誇,力小而任重,色厲而內荏,有初而鮮終。徒博虛名,議論之妙,無有過於張之洞者。作事之乖,設心之巧,亦無有過於張之洞者。此人外不宜於封疆,內不宜於政務,惟衡文校藝,談經征典,是其所長。」
徐致祥此參張之洞,不管其參得對與不對,倒是一件見得人的事情,政見不同,治政異途,不玩陰札,不使暗狀,縱使奸臣,若拿到桌面上來論,也有君子風影。只是徐致祥參張之洞「惟衡文校藝,談經征典,是其所長」這句話,很是酸。徐致祥是不是外宜封疆,內宜政務?他自己未必能估衡,而衡文校藝,談經征典,卻很自知斤?,「予之先香濤,以科名也,論學問文章,則當北面事之矣。」說到參劾事,徐致祥一吐揚眉;說到文章事,徐致祥卻難洗一面之羞。
徐致祥與張之洞曾是同事,都在翰林院幹過,一棟樓裡辦公,低頭不見抬頭見,碰面起來鬼打牆,也是有的。後來徐致祥不敢跟張之洞見面,每上班,徐致祥得一站二看三通過,臨近辦公樓,先得左瞅瞅右瞄瞄,若見了張之洞之背,趕緊躲一旁,待張過了,再邁八字步,昂昂然上班去;每下班,也得先開一點門縫,前望望,後瞧瞧,估量不與張之洞碰面,才整頓衣裳,腋夾公文包,走方形正步,趕赴飯局;說到飯局,徐致祥也是格外小心謹慎的,有同事做東,先得打探有無張之洞,若無,則以口應承;若有,則張顧左右而言他,說這次有事,下次下次。徐致祥「刻意避免之洞,出入易道,宴席不同飲。」
徐致祥如此刻意迴避張之洞,不是他倆有甚血海仇,也非其它大過節,而是他曾幹過一件糗事,抄襲過張之洞「衡文校藝,談經征典」的論文。張之洞16歲,由黔入京都,參加公務員考試,作文題目是「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張之洞少年英俊,如徐致祥所言,寫文章做申論,是其所長,這個詰屈聱牙的題目擱到他手裡,做得很是順暢,才卓巨,識也卓巨;讓人跌眼鏡的是,張之洞這篇高妙申論,讓其取錄該科解元,卻在會試時落了孫山,「會試未中」;徐致祥參加會試,申論題目是「大學之道」,徐致祥腦子懶得很,揀現成,背抄了張之洞那篇「中庸」文章交了卷,「全篇抄套張之洞解元『中庸』文」,有好事者一一核對了,一一計算篇幅與字數了,抄襲地方「殆三分之二」,遠超給抄襲定性之份額。若說張之洞未中會元,跌人眼鏡,那麼,徐致祥高中會元,卻掉人眼珠了:張之洞未中會元,徐致祥中了。好像是我們秘書給領導做題目,秘書首先自做一遍,再給領導複印一遍,秘書的沒及格,領導的打了滿分;好像非著名作者寫了小說,連發表都不能,著名作家換上自己名字卻中了文學最高獎;更好像是研究生做了論文,挨了槍斃,導師拿了去,卻憑此研究成果而評了院士。原來科舉考試也跟官場跟文壇跟學術界等一樣,多的是這等稀奇事。
一般情況下,徐致祥這等糗事,外人是難以知曉的。博士論文不太上網,瞞了幾位評委足夠了;院士評選,也不很公開,其成果抄襲與否,若要隱瞞耍狡,多的是辦法,外界難知;公務員申論考試,背誦複製一篇範文,高中了,誰知道?但這個科舉考試,對優秀作文,那是要刊布天下的,這倒沒有要張榜讓大家來評分的意思,其刊布申論,是為了讓士子揣摩學習,「科場條例,凡中元詩文,首場三藝及試帖詩,衡鑒堂闈墨,必全行頒刻,供士子揣摩。」主觀上是讓士子揣摩,客觀上卻有公開上牆味道,歪打正著,變成陽光考試了。徐致祥論文公開了,頓時哄傳天下,「兩文俱在,徐季和抄套張之洞次藝八股,傳遍京省。」
在這糗事上,徐致祥惡則惡矣,卻不是特噁心,他不甚囂張,羞恥感略存心底,非強盜惡棍式抄襲,老子抄了就抄了,你要怎麼樣?也非妓女牌坊式抄襲,老子哪裡抄了?三分之一是我寫的嘛,那三分之二是我引用。徐致祥此後不敢跟張之洞見面,心虛處可見羞恥心。當年呢,估計風氣也比較正,大家都愛拿這事說事,起意羞一羞抄襲者,以振學術道德。徐致祥怕見張之洞,大家就狡黠設局,偏偏促狹,要讓他倆會面。一日,翰林院搞同事會餐,「有惡作劇者」,意將徐與張安排一桌入席,在入席名單上略施手法,「請之洞單上不列季和名,請季和單上不列之洞名。」徐致祥拿了名單,沒看到有張之洞與宴,興沖沖地赴飯局,哪想到飯局者,是局也,「兩人相值於座中」,徐致祥頃刻間臉上風雲變色,陰一陣,陽一陣,紅一陣,白一陣,「季和大窘」,窘字好啊。徐致祥若無窘,那他不算人,窘了,方可算人;抄襲者碰到被抄襲者,若大言不慚,若視若無睹,那是人壞透了;而若難堪難為情,倒是還算有點人味在。「入席,季和請之洞首座,之洞亦請季和首座。」同席一人,為之分解,說,按輩分,應是徐致祥首座,徐致祥做謙謙君子言:若論先入廟堂,我當首座,若論文章,那應該之洞當主席。「之洞也就坐首席。」這一尷尬,面上化解,心底難解,此後徐致祥再參加啥宴會,「季和有戒心,必偵察客無之洞,乃往。」
多年後,徐致祥官至大理寺卿,張之洞督撫兩湖,徐參了張一本,言張只堪舞文,無能從政。其中大關節,當是兩人理念分歧甚巨,徐保守氣濃,張革新氣息旺,要言之,是兩人政治立場屬敵對也。但時人推斷這是徐致祥私德差,報當年之羞,「當時譏徐致祥者」作時評:「徐季和可謂以怨報德,寧忘中會元抄套『大學之道』時乎?」徐參張,或許是外劾不避仇,內劾不避親,謀國以忠吧,只是當年有那麼一樁糗事,叫人不產生聯想,那是不可能的。當年參劾張之洞的,不只徐致祥,但沒誰說別人心理陰暗,單道徐氏以怨報德,自有來由。幹過見不得人醜事者,此後即使幹的是見得人的好事,也難逃道德審判,莫怪別人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