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帝國與阿拉伯帝國的角逐:大國天威豈足恃
「臣曾祖父叔兄弟等舊來赤心向大國。今大食來侵,吐火羅及安國、石國、拔汗那國並屬大食。臣國內庫、藏珍寶及部落百姓物,並被大食徵稅將去。伏望天恩處分大食,令免臣國徵稅。臣等即得久長守把大國西門。伏乞照臨,臣之願也。」
這是一封公元8世紀中葉發出的乞援信,寫信人為俱蜜國王那羅延,收信人為唐朝皇帝李隆基,也就是唐玄宗。俱蜜國大概位於今天的塔吉克斯坦,開元年間(713~741年),該國曾給唐玄宗進獻過美艷的「胡旋女」,是唐朝在中亞的一個屬國。
這封信的漢語用詞雖然有點蹩腳,但意思很清楚:現在大食(阿拉伯帝國)來打我們,吐火羅(今阿富汗地區)、河中諸國(今中亞阿姆河、錫爾河流域)都已被迫臣服,我們的國庫都被搜刮光了,大食還要對我們課以重稅,求天朝教訓他們!
——唐朝絲綢之路經營得失
「一路三帶」 搖搖欲墜
再回到本文開頭的那封乞援信。
大食(阿拉伯帝國)建於唐太宗貞觀六年(632年),經過約一百年的持續擴張,先是攻滅薩珊波斯,接著兵鋒直指中亞。他們由南向北,先征服吐火羅地區,再征服粟特人的故鄉——昭武九姓國。
粟特人是操東伊朗語的白種人,秦漢之際曾居住在河西走廊(今甘肅)一帶,後西遷中亞。他們是一個陸地商業民族。如果把唐帝國比作一個人,那麼廣闊的國土就是其四肢軀幹,絲綢之路就是其血管,而粟特人則好比流淌血管中的血液,他們將營養和精氣運送到大唐帝國的各個「器官」。
與歷史上任何一個中亞征服者都不同的是,阿拉伯人推行政教合一制度,伊斯蘭教既是強大的精神力量,又是強大的社會動員體系,其武力所到之處,均對非穆斯林征以重稅。粟特人是典型的商業民族,出於逃避高額稅收的天然傾向,不得不屈從於伊斯蘭教體系。然而,粟特人傳統上又是虔誠的祆教、佛教徒。這種精神和物質的激烈二元衝突,促使他們改變了此前在唐朝與突厥帝國爭戰時通常採取的觀望態度,轉而一致支持唐朝。
粟特人盼望唐朝派兵逐走阿拉伯大軍,因為無論在宗教上還是種族上,大唐統治者的姿態都很寬容。如果唐朝勝利,則粟特人在經濟上的特權、種族上的獨立以及宗教上的自由,會重新得到保證。最重要的是,一旦中亞諸國完全被阿拉伯人佔據,粟特人勢必喪失對絲綢之路貿易的長期壟斷地位。
在頻頻接到中亞乞援信的同時,唐朝西北駐軍發現,吐蕃人和阿拉伯人常常聯合作戰,吐蕃不斷進攻安西四鎮與河湟谷地,並把公主嫁給小勃律國(今克什米爾西北)國王,與之結盟,使唐朝西北二十餘小國,「皆為吐蕃所制,獻貢不通」。大唐在亞洲腹地的霸權,受到兩個強勁對手的挑戰——吐蕃希望奪取吐火羅與安西四鎮,再圖東進;大食則企圖將阿姆河與錫爾河流域伊斯蘭化,拱衛波斯高原,把持東西商道,奪取原本粟特人手中的絲綢、茶葉等大宗商品的定價權。
到了天寶初年,唐朝以文治武功所苦心營建的絲綢之路「經濟帶、朝貢帶、安全帶」,在吐蕃和大食雙重衝擊下,早已搖搖欲墜。
當年向大唐寫過類似求援信的國家,還有康國(撒馬爾罕)、安國(布哈拉)、石國(塔什干)、吐火羅(阿富汗)等。這些紛至沓來的求援信,是一次次危急的警號:阿拉伯帝國正步步逼近大唐在中亞的勢力範圍,中國人經營多年的絲綢之路,面臨嚴峻威脅。而此時的唐帝國,正值天寶年間(742~756年)。曾經相當勤奮的最高領導人李隆基開始倦政,開元盛世的雄姿暗暗消磨淨盡。
唐帝國之所以能擁有極大的財富、聲望和威懾力,雄踞東方,令四夷俯首,很大程度上源於她是一座絲綢之路上崛起的王朝。創業者李淵、李世民父子,發跡於胡漢混血的關隴軍事集團。該集團第一代為南北朝時的西魏(535~556年),由於據有絲綢之路的起點長安,西魏獲得了足以稱雄一時的財富、兵源、人才、武器與先進戰術,一度主宰中國北方。此後,關隴軍事集團孕育出北周、隋和唐三個王朝的帝族,他們在五胡亂華的尾聲中,持續努力,最終再度統一中國。
到了唐玄宗前期,中原王朝的疆域前所未有地廣大而穩固:先後攻滅東西突厥,自秦漢以來北方最大的邊患一掃而光;擊破吐谷渾(原控制今青海、甘肅一帶),保持了河南道(由四川、青海至西域的通道)的暢通;與吐蕃時戰時和,在天寶年間之前基本上保持著戰略優勢;將高昌國(今吐魯番)郡縣化,牢牢掌控絲綢之路南北樞紐;置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分治南北疆;設龜茲、焉耆、于闐、疏勒四大軍鎮,駐紮兩萬四千名唐軍精銳,守衛絲路要道,並且震懾域外的突厥、吐火羅、粟特諸部。
極盛之時,大唐在西域的勢力範圍遠達中亞阿姆河、錫爾河流域,堪稱空前絕後(13~14世紀時中亞為蒙古帝國察合台汗國領地,但並不歸屬入主中原的元朝本土)。
總而言之,經營百年、貫通中(原)西(域)的絲綢之路,無疑是大唐帝國的心臟之路。如今遠人斗膽來犯,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玄宗天寶年間後期,大唐的內政已逐漸惡化。李隆基沉湎於楊玉環的豐腴和柔情,李林甫和楊國忠先後把持了朝政;府兵制遭到破壞,職業軍隊取代了自由農民軍人,中央軍數量和質量嚴重不足;節度使制度逐漸變質失控,藩鎮割據初現端倪,邊軍依附邊將,邊將握有軍、政、財、人的絕對控制權。
更大的問題是,邊將以征戰攻伐為晉陞之道,無意義的殺戮和擄掠在邊境地區盛行,這嚴重影響了唐與邊疆各民族之間的關係,大量擄掠及遷移而來的少數民族,聚集在河北諸鎮,又形成一邊倒的「胡化」。至於代表中央政府權力的丞相,與代表藩鎮勢力的邊將之間關係的惡化,如楊國忠、安祿山之勢同水火,只不過是點燃戰亂之火的小小引線而已。
儘管如此,面對外來強敵的悍然挑戰,大唐仍決意一戰。很快,安西都護府受命出兵了。
唐朝初年派駐西域駐軍不多,對西域各國無法形成有效節制,一度難以反制突厥。武則天當政時(7世紀中後期至8世紀初)下令,安西都護府常駐兵力二萬四千人。自此之後,安西都護府作為唐朝在中亞地區的橋頭堡、絲綢之路的保護者,與突厥、突騎施、吐蕃、大食等各路人馬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較量。安西兵堪稱唐朝所有武裝力量中,戰鬥力最強、戰鬥意識最堅定,也是最專業的一支。
天寶六年(747年),高仙芝率安西兵1萬人及屬國兵1萬人,翻越蔥嶺(今帕米爾高原),攻破了吐蕃要塞連雲堡(今阿富汗東北部)。他們再跨過雪山和冰川,神兵天降似的出現在與吐蕃串通的小勃律國,迅速將之擊破,俘獲小勃律國王及吐蕃公主。唐軍精銳一時威震中亞,讓吐蕃與大食方面大吃一驚。
高仙芝指揮的這場高海拔戰役,打得確是酣暢淋漓。然而,此役之速勝也讓高仙芝志得意滿,信心爆棚。作為久經戰陣的大唐安西兵主帥,他本不應忘記《司馬法》(先秦時期軍事名著,年代比《孫子兵法》更古老)裡的那句忠告:「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
過度膨脹的人,常常會迎來意想不到的悲慘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