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為使作品流傳於世:將文章假托歷史名人
今天,學界有一些年輕的朋友以為中國古代沒有學術規範,所以我們沒有學術規範的傳統,只能從西方引進。這種看法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中國古代之所以會給當今有些人造成沒有學術規範的印象,原因是沒有認識到學術環境和社會環境等各方面的差異,中國古代的學術規範與當今學術規範存在著很大不同,不少今天已經習以為常的規範當時還不存在,這是很自然的。
比如,由於書籍的流傳相當困難,特別是在印刷術普及以前,古代學人對前人的著作或研究成果往往只能依靠記憶和背誦,所以他們在引用前人著作或別人的成果時常常無法逐字逐句地直接引用,而只能取其大意,一般都是間接引用。他們大多不習慣於註明出處,往往將前人的話與自己的話混在一起,或者完全按自己的意思改寫了。用今天的眼光,我們可以指責這種做法是剽竊,是掠人之美,或者是侵犯了別人的署名權和著作權。但如果瞭解當時的情況,我們就不難理解古人的苦衷:在書寫條件很困難的條件下,或者完全靠記憶和背誦時,自然越簡單越好;用自己的話更容易記住,更便於表達自己的意思。本來就不存在署名權或著作權,引用時當然不會有這樣的概念。
又如,古人為了做學問或學習的方便,也為了克服找書和讀書的困難,經常將從看到的書籍和資料中摘錄出有用的內容分門別類編為類書。這些類書,有的是為自己用的,有的是為別人編的,或者是奉皇帝命令用公費開館編纂的。很多類書的資料來源和引文都不註明出處,除了一些現成的詩文或整段資料有時會提一下作者或書名外,一般就按內容編入不同的類別。但要知道,這種類書的編纂,無論是因公還是因私,都不會有什麼著作權,更拿不到稿費,所以只要編得質量高,編得實用,就會博得「嘉惠學林」的讚譽,就是被引用的人也不以為忤,而只著眼於知識或成果的傳播。還有一個實際困難,一些資料或成果經過無數次的傳播,原作者是誰已經無法弄清,並且早已面目全非。
古代還有一種故意作偽的現象,將自己或別人的作品假托為古代或當代的名人,如先秦的不少作品都冠以大禹、周公、孔子,文章要假托歷史上的名人,詩詞的作者都寫上唐宋大家。但除了極少數人是出於政治或經濟目的外,這類作偽者大多是很可憐的。因為無錢無勢無名,即使他們的作品很有價值也無法流傳,而一旦托名於古代聖賢或當代名流,就有可能被刻成碑,印成書,傳誦一時,流傳千古。儘管絕大多數真正的作者依然默默無聞,但他們的自我價值還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這是專制集權社會的學術悲劇。
然而,這些並不意味著中國古代沒有學術規範,相反,在一些重大的學術問題上,從先秦開始就存在著嚴格的規範。
例如,儒家典籍和學說的傳承與解釋,不僅流派分明,次序嚴密,而且任何注或疏都署明作者,原文與註釋、註釋者和傳播者絕不相混。在《漢書·儒林傳》中,對儒家不同流派的傳承過程和人物有明確的記載,其中多數人並沒有留下自己的著作,但他們對傳播儒家學說的貢獻得到充分的肯定。一些重要的歷史、地理著作也有這樣的傳統,如對《史記》、《漢書》作註釋的學者代有其人,但對有價值的註釋,後世學者無不尊重作者的署名,即使有些作者名不見經傳,甚至有名無姓,也都一一註明。如唐朝的顏師古為《漢書》作注時,就本著「凡舊注是者,則無間然,具而存之,以示不隱」的原則,收錄了23位前人的註釋,其中既有應劭、郭璞、崔浩這樣的著名學者,也有像李斐、項昭那樣不知道籍貫的人,甚至有像鄭氏、臣瓚那樣連姓名都不全的人,但他們的成果都得到了顏師古和後世學人的尊重。
《水經注》研究史上有一場延續至今的學術公案,那就是戴震在《四庫全書》館中校勘《水經注》時究竟有沒有襲用趙一清的《水經註釋》?本來,全祖望和趙一清的研究成果完成在前,戴震要加以引用或採用是順理成章的事,但在戴震校定的殿本《水經注》中,他完全沒有提及全、趙等人的本子,而將一切重要的判斷和改動都歸結於當時其他讀者看不到的《永樂大典》本。懷疑戴震的人認為,以戴氏當時所處的地位,他肯定能看到《四庫全書》館所徵集到的全部本子,包括趙一清的本子在內。支持戴震的人則認為,以戴氏的學術水平,根本沒有必要抄襲趙一清,而且大典本《水經注》確實存在,其中不乏戴震校勘的依據。
這場爭論或許永遠不可能作出雙方都能接受的結論,但爭論的焦點是事實,即究竟戴震有沒有使用趙一清的成果而沒有加以說明,而對這一原則——使用別人的研究成果必須註明出處——是毫無疑義的。所以,包括戴震的學生在內支持他的人極力證明戴氏校勘本與趙氏《水經註釋》的相同之處純粹是出於巧合,真正的原因是大典本與趙氏本本來就相同。要是大典本不存在或不是如此,那麼他們就百口莫辯了。
由此可見,中國並不缺少學術規範的傳統,我們今天面臨的問題,是如何繼承這樣的傳統,建立起適應現代學術發展需要的新規範。20世紀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傳統的學術規範面臨著新的挑戰,但由於歷史的原因,中國的學者能夠平等地、自主地考慮如何適應國際學術規範的時間並不長,很多問題自然還來不及解決。從上面的論述不難看出,中國的傳統學術規範與西方及國際通行的學術規範之間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差異,所不同的只是具體做法、方式和程度。
於是有人認為,既然如此,我們何必要學外國的學術規範,為什麼要與國際接軌?我想,這取決於我們的目的。如果我們的學術成果既不願意讓外國瞭解,也不希望與外國交流,那麼當然不必考慮別人的要求,甚至完全不必用外文發表論著或者將論著譯成外語。但我們今天的學術發展離不開國際交流,不能自外於世界潮流。源於國外、傳入中國的學問不必說,就是中國的傳統文化、純粹的國學也不能故步自封,閉門稱雄,同樣需要吸收國外的優秀成果和經驗,面向世界,走向世界。再說,學術規範與國際接軌或國際化並不是一味學外國,或者非採用外國的標準,也可以向外國推廣中國行之有效、具有國際先進水平的學術規範,在一些富有中國特色或傳統的學科領域內尤其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