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教授陳寅恪香港遇難記:屢次拒絕日本人招撫
1941年,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教授陳寅恪被英國皇家學會授予研究員職稱,並收到牛津大學漢學教授聘書,請其赴牛津主講漢學。校方己安排好該校漢學家休斯副教授充任其副手——這是牛津大學創辦三百餘年來首次聘請一位中國學者為專職教授。面對如此榮光的禮聘,陳寅恪曾兩度辭謝,後考慮夫人唐篔患嚴重的心臟病,時停留香港不能抵昆團聚,同時借赴英機會可治療眼疾,遂答應就聘。在得到聯大主持校務的梅貽琦同意後,陳寅恪由抗戰中流亡之地昆明來到香港準備起程。意想不到的是,尚未成行,震驚世界的珍珠港事件爆發了。
就在珍珠港事件爆發的同日上午8時30分 , 日軍空襲香港並以第38師團數萬人之兵力進攻港島。13日,九龍半島淪陷 ,25日港島失守。英國守軍僅經18天抵抗便告崩潰,香港總督楊慕琦打著白旗親到九龍半島酒店向日本派遣軍司令酒井投降,15000名駐港英軍被俘,整個港島為日軍佔領。隨後,日本在香港設立了大本營直轄的佔領地總督,以陸軍中將磯谷為「港督」,受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節制。
鑒於港島已被日軍團團圍住且即將淪陷的危局,重慶國民政府火速派出飛機抵達香港,接應、搶運在戰前滯留在香港的政府要員與著名文化教育界人士。12月18日,最後一架飛機——中航「空中行宮號」呼嘯著降落香港啟德機場,此時英港督楊慕琦已經通過廣播公開宣佈向日本投降,整個港島事實上已在日軍的控制之下,尚未來得及離港的中國政府要員和文化名人,已是大難臨頭,到了生死攸關的最後一刻。
按照國民政府教育部和中央研究院提議,「三百年僅此一人」的「教授的教授」、史學大師陳寅恪,當之無愧地被排在「搶運」之列。此前朱家驊已拍發密電通知陳寅恪,令其作好準備,攜家乘機返國,萬勿錯過這最後一線生機。當陳寅恪於兵荒馬亂中攜家帶口匆忙趕到機場時,卻被無情地擋在了圈外。與陳寅恪一道被擋在圈外的還有國民黨元老廖仲凱夫人何香凝、國民政府檢察院副院長許崇智、著名文化人士郭沫若、茅盾,同時還有中央研究院故院長蔡元培的夫人等等。阻擋者乃是蔣介石胯下的「老二」、時任國民政府政行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孔祥熙的夫人宋藹齡、女兒、隨從和眷養的一批保鏢守卒。
此時,從天空落下的炸彈已在機場四周爆炸,濺起的塵土直撲機身,滾滾濃煙伴著火星籠罩了整個機場,所有的人都明白,這是逃離港島的最後一刻了。此時只知有四大家族、蔣家王朝,不知有黨紀國法的活閻王——孔二小姐,從容地指揮她的隨從、保鏢把自家大大小小的傢俬、洋狗、甚至私人用過的馬桶全部裝入機艙,強行下令開拔。飛機舷梯迅速撤除,「空中行宮號」挪動笨重的軀體緩緩劃過跑道,在眾人的痛罵與呼叫聲中騰空而起,直插煙霧瀰漫的天空。身後,甩下了一群站在圈外,於淒雨寒風中悲憤交加、捶胸頓足,徒歎「奈何!奈何!」的黨國大員與文化名流。孔二小姐指揮飛機離開機場不到兩個小時,日軍全面佔領了港島。
萬般無奈中,陳寅恪只好攜家返回,但困在居處不得動彈,與家人共同承受著戰爭的災難。在整個港島大混亂、大失控的槍炮與硝煙之中,他需要盡快設法找到一條逃亡之路。此時,香港與中國大陸之間,無論是陸地、海上還是空中,三位一體,所有的交通、書信、電傳、票匯等等一切全部斷絕。香港大庫的存糧全部被日軍封存,以供軍需。伴隨而來的是學校停課、商店關門,糧荒四起,大街小巷散落著滿地的垃圾和在寒風中竄動飄舞的疲舊報紙。昔日港島歌舞昇平的繁榮景象,似乎在一夜之間全面崩潰,剎時籠罩在一片蕭條破敗之中,整個香港已成為一座墳墓式的孤城。在這種混亂危局中,要想在短時間內逃出孤島,幾無可能。無奈中的陳寅恪一家老小,只有伴隨著這座孤城和孤城中幾近絕望的人群,開始在日軍的鐵蹄下痛苦地呻吟。
陷入港島的陳寅恪確是遭到了天命與際遇雙重的不幸。由於學校關門,糧庫封鎖,錢糧來源皆已斷絕,只靠一點存糧維持一家人的生命。陳氏困坐家中,惶惶不可終日。為節省口糧,唐篔開始強行控制家人進食,孩子們吃到紅薯根、皮,甚覺味美無窮。
眼看春節將至,陳寅恪家中一貧如洗,日軍又要徵用陳寅恪家所租住樓房作為軍營,勒令所有住戶限期搬出。然而街上交通封閉 , 日軍在路口架設鐵絲網,動輒開槍殺人,常有過路者無故中彈倒地而亡。聞知將遭驅逐的消息,全樓人驚惶失措,皆感大禍臨頭又莫不知何應對。陳家女兒流求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母親含著眼淚,拿一塊淡色布,用毛筆寫上家長及孩子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及親友住址,縫在4歲的小妹美延罩衫大襟上,怕萬一被迫出走後失散,盼望有好心人把她收留。如此情景,不僅全家人眼眶濕潤,連正要告辭返鄉的保姆也哭了。」危難之中,陳寅恪決定不再顧及個人安危,豁出性命與日軍一搏,遂毅然下樓與凶悍的日軍交涉,終使對方同意延長時日,以留出居民搬遷的空隙。後因這支軍隊突然奉命開往新的戰場,全樓才得以倖免。陳家那位原本有些牛氣哄哄的房東對這位在日軍面前大義凜然,且能用日語交涉的窮教授自此刮目相看,尊禮有加。
剛剛躲過被驅逐的厄運,夜幕沉沉中,忽又傳來對面樓上爆出陣陣淒慘的哭叫聲與撕打聲,睡夢中的陳家驚恐而起,緊張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直到天將大亮哭叫聲才漸漸平息。次日有鄰居轉告,說是昨夜前方樓上一家五個花姑娘遭到日本大兵的強姦污辱。此時陳家大女兒流求已上初中,母親唐篔聽罷打了個寒戰,立即從身旁摸過剪刀,一把拉過流求,不由分說,「唏哩卡嚓」把頭上的長髮剪掉,又找出陳寅恪的舊衣讓其穿上,女扮男裝,以躲避可能的不測。恰在此時,又傳來蔡元培夫人家中遭劫的消息,陳寅恪急忙跑去一看,蔡家錢物被洗劫一空,據說是當地一夥不法之徒趁亂所為。蔡夫人悲慟不已,幾次昏死,陳寅恪欲助其難,但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不保,只好空言勸慰,以減輕對方精神之苦痛。
在不能出門、無法逃亡,只有苦撐待變的日子裡,陳寅恪強支病弱之軀,取一巾箱坊本《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十二卷)倚床抱持誦讀。此為宋代史家李心傳所撰,建炎是南宋高宗趙構的年號。自建炎以來,正是強鄰壓境,中國由統一走向分裂的時代。戰與和、忠與奸、愛國與賣國、抗戰與投降的矛盾貫穿著這一時期的進程。當讀到汴京圍困屈降諸卷,淪城之日,謠言與烽火同時流竄。陳氏取當日身歷目睹之事與史實印證,不覺汗流浹背,有切腹之感受。在書的最後一卷,陳寅恪跋曰:「於萬國兵戈饑寒疾病之中,以此書消日,遂匆匆讀一過。昔日家藏殿本及學校所藏之本雖遠勝此本之為訛脫,然當時讀此書猶是太平之世,故不及今日讀此之親切有味也。」
建炎以來許多志士仁人堅守民族氣節的愛國事跡,激起了陳氏共鳴。眼看春節來臨,駐港日本憲兵首領得知陳寅恪乃世界聞名的學者,便祭出安撫、拉攏之道,欲令其為日本謀事。對此,令幾個憲兵拉兩袋當時在港島已極其緊缺、而陳家又特別急需的大米以示恩賜。陳寅恪夫婦見狀並得知來歷,竭盡力氣把已放於室內的米袋拽了出去,奉令行事的憲兵嗚哩哇啦地說著鬼話又一次搬回,陳氏夫婦再度拽出。如此往復多次,最後陳寅恪面帶怒容用日語高聲斥責憲兵,並告知寧肯一家餓死也不要這來歷不明的大米時,憲兵們才不再爭持,將米袋拉了回去。除夕晚上,陳寅恪一家每人只喝了半碗稀粥,全家分食了一個鴨蛋,算是過了一個難忘的春節。
春節過後,忽有一位自稱陳寅恪舊日的學生來訪,謂奉命請其到淪陷區廣州或上海任教,並撥一筆巨款讓陳老師籌建文化學院。陳寅恪聽罷,憤而將對方趕出家門,並謂「你不是我的學生」。待靜下心來一想,感到自己的處境越來越危險,說不定那一天會被日偽漢奸強行利用,想要不與狼共舞,就必須想方設法逃離港島。而這時,在重慶的朱家驊已拍發密電至澳門,委一國民黨地下人員告知陳寅恪,謂某日將有人攜款由澳門至香港某地等候接應,請陳寅恪設法與其人接頭,並攜家眷按計畫出逃。但這位攜款人由澳門赴香港五次接頭,均因日軍盤查甚嚴,未達到目的。陳寅恪眼見形勢緊迫,知事不可為,隨產生了冒死突圍的想法,經過一番籌劃與化裝打扮,陳氏攜全家老小於1942年5月5日夜,乘一艘運糧的小商船,在夜幕掩護下悄悄逃離了墳墓般的孤島,並在抵達澳門時得以與接迎者謀面。接應人員奉朱家驊之命送來由中央研究院和中英庚款基金會共同拔發的款項一萬九千元,另有部分逃亡的川資。飢寒交迫的陳寅恪得到這筆款子,如得天助,遂攜家踏上了向內地逃亡的歷程。先是由澳門乘船取道廣州灣(即湛江),再由陸路乘車向內地進發,一路艱苦跋涉,於6月抵達廣西桂林。
關於逃難經過與顛沛流離之苦,陳寅恪在1942年6月19日致傅斯年的信中有一段泣淚滴血的敘述:「此次九死一生,攜家返國,其艱苦不可一言盡也,可略述一二,便能推想,即有二個月之久未脫鞋睡覺,因日兵叩門索『花姑娘』之故,又被兵迫遷四次;至於數月食不飽,已不食肉者,歷數月之久,得一鴨蛋五人分食,視為奇珍。此猶物質上之痛苦也。至精神上之苦,則有汪偽之誘迫,陳璧君之兇惡,北平『北京大學』之以偽幣千元月薪來餌,倭督及漢奸以二十萬軍票(港幣四十萬),托辦東亞文化會及審查教科書等,雖均已拒絕,而無旅費可以離港,甚為可憂,當時內地書問(信?)斷絕,滬及廣州灣亦不能通匯,幾陷入絕境。忽於四月底始得意外之助,借到數百港元,遂買舟至廣州灣,但尚有必須償還之債務,至以衣鞋抵值始能上船,上船行李皆須自攜,弟與內子俱久患心臟病,三女皆幼小亦均不能持重物,其苦又可想見矣!」
脫離虎口,流亡到桂林後,陳寅恪的心情如同久霾的天空忽然晴朗,正如給好友劉永濟的信中所言:「弟前居香港半年,每食不飽,後得接濟,始扶病就道,一時脫離淪陷區域,獲返故國,精神興奮」。而當遠在樂山武漢大學任教的其兄陳隆恪得知乃弟尚活在人間,且在港島被困期間不食敵粟,設法擺脫了倭督及汪偽漢奸的糾纏,攜家安全脫險,慶幸之餘又越加敬佩,即寫《聞六弟攜眷自香港脫險至桂林》詩一首作為紀念,內中有「辛苦識君來」,「正氣吞狂賊」兩句,以示對這位富有民族氣節的胞弟及其家人的稱讚與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