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老山第一「殺手」:對越反擊戰槍神向小平
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的我軍狙擊手
我軍狙擊手頭戴80式鋼盔,使用85式狙擊步槍
我軍士兵衝出洞穴
作者:傅劍仁
我採訪向小平是沒帶任何模式的。希望讀我這篇採訪報告的人,也不帶什麼框框。 ——采寫題記
他是「槍神」,但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每一槍都打死了敵人
在冥冥太空,我國南部邊疆某部通信兵捕捉到越軍發出的這樣一條信息:老山戰區某戰場,本部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已有三十多名官兵陣亡。子彈都是從這些陣亡的官兵的頭部或胸部穿過,估計可能是出自一人之手……
我被越軍用阿拉伯數字隱藏的秘密吸引了,帶著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到處打聽情況,驗證這一信息。在戰區一張油印小報上,我找到了:某部八連7號哨位哨長向小平,用一枝狙擊步槍,發射三十一發子彈,斃敵三十名,傷敵一名。
呵!好一個殺手!神槍!槍神!
我匆匆趕到某陣地指揮所採訪向小平。可眼前這個「槍神」哪有我所想像的英雄氣概呀!他單單瘦瘦,顯得很高,像一個營養不良的中學生。頭髮齊到他的脖子,蓋住了耳朵。在兩腮垂脖的頭髮中間,夾著一張白白的黃黃的似乎還有點菜色的臉,讓人一見就覺得可憐。
他坐在我的面前,雙手伸直放在膝蓋上,像營房裡的新兵集合聽課,眼睛看著自己的手,不敢正眼看我,偶爾碰到我的視線,便趕忙避開。
這就是那個彈無虛發的「槍神」嗎?我真不敢相信!
「說說吧。」我胡亂說了一句,就連自己也不知道這「說說吧」到底要他說什麼。
他睨了我一眼,右手從膝蓋上抬起來,想撓撓耳朵,但還未撓便又迅速放回了原處。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團宣傳股呂股長,爾後望著自己的手說:「我取得的成績,是全團戰友共同努力的結果。」
天哪!都說些什麼!他向小平三十一發子彈打死三十個敵人,打傷一個敵人,竟然是全團戰友共同努力的結果!扯到吧兒去了!
莫非這戰績有詐?我本能地想到了弄虛作假。
這種現象在老山戰場並非子虛烏有,有的領導把參戰圓滿與否的法碼擲在能否樹幾個在全國叫得響的典型上,用他們本來就十分敏感的嗅覺,緊嗅著國家的政治氣候,盯著上面提倡什麼,哪方面的話講得多,爾後帶著事先擬定好的材料路子,到下面套,套上誰了誰就是英雄,事跡不夠就編,境界不高就拔,把本來根本不是英雄的「英雄」硬是給吹響了,難怪後來從和平兵營來接替貓耳洞的士兵,在聽到這樣那樣一些傳聞後,發牢騷說,有的「英雄」不是打出來的,而是吹出來的,不是靠事跡過硬而是靠嘴巴過硬。
眼前這個英雄能不能堵住他們甚至後來人的嘴呢?
我警惕地放下筆,打量著這個說話「走火」了的向小平。可他並沒有顯得驚慌,手還是那樣規規矩矩放在膝上。
「你一共打死了多少個敵人?都是什麼時候打的?」我提出這樣的問題,無疑帶有「審問」的性質。
當時我想,他剛從陣地下來,如果是領導「授意」他當英雄,他自己也情願,要把這一串兩位數的時間、地點數字完全背熟,很難。
幾乎沒有片刻猶豫,向小平說:「我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打死多少,打的地點我說得出來,陣地上我有九個固定射擊點。」
哈!果真露餡了!我沒有得意,反而自我感到目光在變得嚴肅。
「是這樣……」操著濃重湖南口音的呂股長剛一接上話,便被我制止住了。這時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幫腔的。
「敵人是你打的,你怎麼連打死多少都說不清呢?」我繼續提問。
「陣地上地形很複雜,我瞄上敵人打一槍,他往下一縮,我就看不見了,弄不清是死了還是傷了。」向小平邊說邊用手比劃著,說完又把手放到膝蓋上。
「那麼誰證實你一定打死三十個,打傷一個呢?」
「我不知道。」
我把目光轉向坐在一旁有些不安的呂股長,給他解除了幫腔的禁令。
「向小平是不曉得每一槍是打著了還是沒打著,是打死了還是打傷了。只有其它陣地上的同志才能觀察清楚。每次向小平打死一個敵人,別的陣地上的戰友都給他寫證明。」呂股長說罷遞過來一疊訂在一起的證明條子:
我叫周軍富,是XX觀察所所長,原是三炮連副連長。8月23日18時30分,八連戰士向小平對XX山向我方觀察的敵人進行射擊,我用15倍望遠鏡觀察,親眼看到XX山上一名越軍槍響人倒。過了15分鐘,也就是18點45分,有兩名越軍出洞抬屍,並送下陣地。
我叫趙軍,是XX陣地X團觀察所觀察員。9月8日12點,在本哨位看到向小平向XX陣地西北側射擊,擊斃正在觀察的越軍一名。
我叫魏宏亮,XX陣地8號哨位的哨長,經我觀察,看到向小平向XX高地射擊,擊斃一名越軍。
9月9日20點零5分,我在X團炮觀看到向小平射擊,擊斃正在洞外的越軍一名,斃傷一名。特此證明。X團炮觀張再敏。
……
我信了,潮濕得發皺並沾上了黃泥的寫證明的紙使我不得不信,因為這種特色的紙只有貓耳洞才能拿得出來,其他團隊炮兵觀察所寫來的證明,使我不得不信,因為這些驕傲得像小公雞一樣的計算兵,絕不會給別人寫那種無中生有的吹捧證明。
他第一次把子彈射向敵人時,並不具備「殺手」風度
我遞給向小平一支煙,用以表明我對此事深信不疑的態度,緩和一下剛才似乎有些緊張的氣氛。向小平抽著煙,手也不再放膝蓋上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你就『殺人如麻』了。」
大家都笑。向小平也笑。但在他「嘿嘿」兩下的笑聲中,讓人產生一種明顯的笑得不流暢、笑還「打結」的感覺。「殺人如麻」對他可能有些刺激。
「開始打我也很害怕……」他突然蹦出這樣一句話,又突然打住了。
「噢!說說你開始是怎麼怕的。」
向小平久久沒有開口,一口接一口地吸煙,又大口大口地吐出來。當貓耳洞被煙霧瀰漫以後,他開口了。
「8月11日下午,出了太陽。離我大約八百米的越軍陣地上,我看到有五六個越軍在活動。我悄悄爬到一個隱蔽位置,新兵曾懷志也爬過來給我觀察。剛趴下那會,我就像平時射擊訓練那樣,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我把標尺定到八百,子彈推上膛,槍管伸出去。可當我從狙擊步槍放大2.5倍的瞄準鏡裡看到『<』的中心是個人時,我的心猛地一震。這時我才想起來,這不是射擊訓練,這可是殺人啊!一想我要殺人了,就不知怎麼搞的感到害怕。我長這麼大,從未與人打過架,連爭爭吵吵的事我都不沾邊。這會我要殺人了,心裡說不上是種啥子滋味。我瞄著那個敵人的腦殼,心裡說,這一槍過去,他的腦殼肯定要開花。我又瞄著敵人的胸膛,心裡說,我要一扣扳機,他的胸脯肯定要打穿。一時間我竟不知道到底瞄他哪兒好了。」
說到這裡,向小平掏出煙來。看得出,他在事過近兩個月後的今天談起這第一槍來,心裡還是感到緊張。
「我既然趴下了,就不能不打。不打這算怎麼回事,人家又會怎麼說。連裡培養我當狙擊步槍手,對我抱著很大的希望。再說我這是上陣後打的第一槍,第一槍不打好往後不吉利。於是我深呼吸了幾口,慢慢地把槍管對準了那人的腦袋。我心想,不管了,就這麼吧。當我自覺瞄準了他的兩眼之間時,奇怪的是我的手不聽使喚了,扳機好像特別重,怎麼扳也扳不動。我只好又停下來,檢查了一下保險,再次把槍管伸過去。這時我瞄他的胸脯,我有點怕看到掀掉他的天靈蓋那種慘景。深呼吸了幾口,穩定了一下情緒,終於把這一槍打出去了。槍一響,我看到那人一個跟頭從山崖上倒栽了下去了。這時我的心又一震,他真的被我打死了!我的腦殼直覺得嗡嗡響,呈現出一片空白,趴在那個地方沒動。幫我觀察的小曾聲音打著顫說:『打、打死了!咱們快撤把!』我這才意識過來該回貓耳洞了。在往貓耳洞走的路上,小曾還一個勁叨叨:『打死了,那個、那人被你打死了。』我一看他那個樣子,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說:『我打死的,我不怕,你怕什麼!』他指指我身上說:『你看你自己。』我一看,衣服濕得比他還厲害,全身幾乎沒有一塊干的地方。他遞過來一支煙,我們在接煙時碰在一起的手,都在發抖。」
「有意思!有意思!」我被他說的那種真實感受打動了。
我遞給他一支煙,問:「你第一次打死敵人這麼緊張,後來打死三十來個,這中間感情上還有些什麼變化?」
向小平笑了一笑說:「你可不知道,那天打死一個敵人以後,我都睡不著覺了,一閉上眼就看到那人栽下去的情景,盡做夢,一會兒夢著裡根被殺死了,一會兒夢著我拿著一把尖刀殺豬,弄得兩手血乎乎的,還夢著被人拿著槍追著跑,我的兩條腿不知怎麼搞的象被人捆住了一樣,怎麼也跑不動,嚇得我大喊起來。後來,我的情緒慢慢穩定了。來參戰,部隊搞了那麼許多教育。我們是衛國反霸來打仗的,我們拿著槍,敵人也拿著槍,你不打他,他就打你,上了戰場就是這樣,你死我活的。」
從向小平談的這些感受看,雖然缺乏那種叱吒風雲的英雄氣度,但是真實的,與他的年齡以及他那特殊的家庭經歷所養成的性格是一致的。他父親曾經也是個軍人,他就出生在軍營。1968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武鬥成風的時候,他父親轉業,攜著全家人回到四川省南部縣老家。因為人們忙於鬥爭,無暇顧及那些持著轉業證明等待安置的人,他父親只好揣著轉業證明回鄉種地。1978年父親死在手術台上。第二年母親經人介紹,用土磚堵住自己的家門,攜六個孩子到青海共和縣,與一名地質勘探工人重新組閤家庭。繼父勤勞善良,視向小平弟妹如親生兒女。他不抽煙不喝酒,省下錢供他們全部上學。因為四川老家還有一幢用磚堵著門窗的瓦房,母親沒有給向小平在共和縣上戶口。沒有戶口,給向小平升學帶來了很多麻煩。繼父左右周旋才使得他上完高中。在青海考大學,他繼父使出渾身解數周旋,也無濟於事了,只好把他送回四川老家考學。一考不舉,向小平便奔著來部隊考學校的目的當兵了。這樣的生活經歷,使向小平養成了自我發憤而不與人爭雄,謹慎處事而不感到自卑的性格。因而當他舉槍把一個敵人、一個活生生的人送上西天時,他本能的性格決定了他會攪亂自己的思緒,在夢中受到「懲罰」。但部隊有效的政治思想灌注和他上戰場以後的經歷,又決定了他這種情緒的纏擾是暫時的,就像老山的霧要慢慢散去一樣。
「我上陣地那天,心裡總是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向小平說:「我緊緊跟著前邊的人走,一步也不敢拉開。老大哥部隊說的『往左或往右跨出一步都可能觸雷』的話,總在腦子裡轉悠,趕都趕不跑。山那麼高,路那麼遠,好容易才到了貓耳洞。一到貓耳洞,覺得天地間驟然變得那麼小,小得連我們洞裡的3個人都容不下。我持槍守在洞口,眼睛瞪得老大,聽著外面風呼呼地吹。天好黑喲,黑得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一樣,害怕極了。就這樣,越軍也不饒我們,又是打炮,又是偷襲,逼著我們還擊,這麼一打,反而好了,覺得也沒什麼可怕的。後來,我們陣地上的王新占犧牲了。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友犧牲了,我的心難受啊!但在陣地上這種難受是暫時的,一瞬間就過去了,更多的、更長時間的是憤怒,是復仇!因為每天有戰鬥,隨時有傷亡,任何一個人,哪怕是最軟弱的人,都會產生這種心理。比方說,有一天傍晚,我們前沿的小炮打敵人陣地上零散的人,因為打的是個死角,打了兩炮沒打上。咳!你說怎麼著,有兩個小鬼子不往洞裡鑽,還得意洋洋地朝我們擺擺手。這真把我給氣壞了,我迅速爬上一個射擊點,一槍過去就把一個結果了……」
聽著向小平的敘述,我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大概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具備「英雄智商」,英雄大概真的離不開一種特殊的「培養」。
作為「槍神」,他也有遺憾
有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弄明白,向小平打死三十個、打傷一個敵人,怎麼說是全團戰友共同努力的結果呢?
「戰友們幫我發現目標,幫我驗證目標,怎麼不是共同努力的結果呢?」他反問我。
「你有一槍沒把敵人打死,你當時知不知道?」
「不知道。」向小平搖搖頭,掐滅了剛剛點著的煙,從呂股長手裡接過旁證材料,一頁頁翻起來。那是9月9日晚上8點,向小平向XX高地一名越軍射擊,把他打倒以後,洞裡衝出好幾個越軍來搶人。向小平槍沒挪窩,又打了一槍,又撂倒一個。其餘的嚇得縮回去了。沒想到這兩槍中竟有一槍不是「十環」。
向小平為這一槍遺憾。
他84年12月入伍。準星、缺口、目標,三點成一線,對他有著特殊的吸引。長跑、托磚、俯臥撐這些神槍手必練的科目,他都下過大功夫。因而在他兩年多的軍旅生涯中,踏出了與他的兵齡極不相稱的足跡:
新兵連,他持衝鋒鎗參加全師比武,十發子彈五個點射,全部命中,八十九環,獲第一名。
第二年五月參加軍射擊選拔賽,打150米距離上的側身跑步靶,向小平二十發子彈命中十四發,一百三十二環,獲第二名。
同年八月參加北京軍區射擊比賽,還是150米側身跑步靶,向小平命中十五發,一百四十六環,獲第四名。
臨戰訓練中,向小平改用狙擊步槍訓練。一千米俯角射擊全部命中,一千米仰角射擊全部命中,一千米五發子彈平射,他用彈丸在靶子十環的圓圈中心,又「畫」了一個直徑不足五公分的圓圈。
今年二月的一天,全團的狙擊步槍手集中在一起進行射擊訓練。一隻大膽蒼鷹從山後飛來,若無其事地在射手們的頭頂盤旋,射手們紛紛舉槍射擊,可蒼鷹並未因子彈的呼嘯而顯得驚慌。向小平看著來氣,他把標尺定到六百,舉槍射擊,槍響鷹落,子彈不偏不倚從蒼鷹的肚子中間空過。向小平好不得意,當時脫口說了一句近乎神話的大話:「當今生今世,凡是我槍口下的目標,都是中心點!」
可是,在向小平第一次上陣地的三十一槍中,竟有一槍偏離了自己的「中心」。在談到這一槍時,向小平的笑在他那白白的黃黃的似乎還有點菜色的臉上,笑得有些不自然,有點費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