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人如何過年:群臣元日朝會 百姓互道“萬歲”
「共知欲老流年急,且喜新正假日頻」——這是五十三歲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772—846)寫給同僚的詩句……
辭舊迎新之際,詩人特別感受到時間的迅疾如快馬流星,揚長而去;幸而新年正月裡假日頻頻,友朋相聚的快樂,拂去他感時傷懷的些許惆悵。
白居易的新年假期究竟有多少呢?依唐制,內外官吏在節日都有休假,譬如唐玄宗時期就規定,元正和冬至各給假七天。這七日的安排,似乎與現在自除夕開始休息不同——敦煌寫本鄭餘慶《大唐新定吉凶書儀》中說:「元正日,冬至日,右已上二大節准令休假七日,前三後四日」,意思是新春元正的假期從除夕前兩日開始,而到正月初四結束。
敦煌本張敖《新集吉凶書儀》中的賀正冬啟
鄭餘慶大歷年間為進士,曾經四朝而居將相之任,白居易為翰林學士時,曾為憲宗擬過給鄭餘慶的詔書,稱其「累居袞職,時謂盡忠」。後者領銜修撰的《吉凶書儀》大約成書於元和年間,該書匯聚了諸多高門士族的家禮,其中還採集時俗,是當時一部通行的禮儀書軌。白居易的生活年代,正當該書的流行時間,因而現存敦煌本《吉凶書儀》中「節候賞物」、「祠部新式」等內容,可以反映當時真實的節假狀況。
由此書儀可知,元旦新年之後,唐人的假期接踵而至的還有正月初七的人日、正月十五的上元節,更不用說依常例,官員及其下屬每十天便有一日休息的旬假了。難怪白居易在詩中感慨:「聞健此時本勸醉,偷閒何處共尋春」,歲酒的醇香中飄散著春天的氣息,作者新年裡的閒適生活與喜悅心情,於此可以感受一二。
元日朝會,四方來賀
在長安城內,新年的宮廷是一派肅穆而忙碌的景象。元日又稱三元,被認為是歲之元、時之元、月之元,在古人的時間序列中,具有濃厚的象徵意味。
「天顏入曙千官拜,元日迎春萬物知」,說的就是元日朝會的情形。「一片彩霞迎曙日,萬條紅燭動春天」,眾官員拂曉即已按品階方位列隊等候,燭火通明的儀仗有「火城」之稱。根據唐代禮部的規定,元日朝會在太極殿舉行(後在大明宮的含元殿,東都洛陽則是在乾元殿),殿上陳設禮樂、歷代寶玉、車乘,儀仗莊嚴。皇帝袞冕臨軒,皇后、百官、朝集使以及皇親國戚都著朝服一同參加。儀式的過程中,包含了皇太子、諸公的獻壽禮儀、中書令上奏地方的賀表、黃門侍郎奏祥瑞吉兆、戶部尚書奏諸州的貢獻之物,禮部尚書奏諸蕃的貢獻等等內容。
四方恭賀的諸多禮儀不僅是對新年的美好祈福,更凸顯了皇權的至高無上,以及中央對地方所擁有的控制權力。香煙燎繞的殿堂上,天子俯視的目光一定曾穿過殿前的諸多臣僚,投射向遙遠的天際——朝霞映襯下,第一縷陽光噴薄而出,耳邊的聲聲「萬歲」,彷彿隨著這新的光明,穿越了層層朱闕,撒向大唐的廣袤疆域。正如唐太宗李世民所作的《正日臨朝》詩所展示,新年伊始,他心潮澎湃:
條風開獻節,灰律動初陽。百蠻奉遐贐,萬國朝未央。雖無舜禹跡,幸欣天地康。車軌同八表,書文混四方。赫奕儼冠盡,紛綸盛服章。羽旄飛馳道,鐘鼓震巖廊。組練輝霞色,霜戟耀朝光。晨宵懷至理,終愧撫遐荒。
天子的雄心與驕傲,躍然紙上。對於來朝的「百蠻」與「萬國」,李世民不僅有詩中所展示的車同軌、書同文大國君主的威嚴,還有和風旭日般的關懷。
唐太宗
據史書記載,貞觀十五年正月,唐太宗對侍臣提到:聽說來朝的都督、刺史等到京城後,只能租賃房舍與商人雜居,既於禮不足,生活上也想必人多不方便,於是十七年下詔,命令在京城內各坊中,為諸州的朝集使建造邸第三百餘所,太宗親自去察看。這些諸州邸捨後來雖然因饑荒殘毀而被賣出,但到唐德宗建中二年的時候,朝廷同意戶部請求,以官宅二十所分配給諸州的朝集使,解決住宿問題。
事實上,地方諸道為元日賀正,往往在十二月就已遣使到京,但是覲見與否,以及所進的賀正表送省司時間前後有別,導致出現種種於禮不合的混亂情況。所以唐玄宗曾下令,所有賀正使都應在元日這一天隨京官一起參加朝會拜見,他們的賀正表也直送四方館,在元日仗下後同時呈上。
在現存的唐文中,我們可以看到曾任福州刺史的裴次元所寫的《賀正進物狀》:
臣伏以青陽發春,肇寶歷於茲始;元穹降祚,仰聖壽而維新。正殿向明,班行承慶。顧臣等守土,列在東隅,空懷捧日之心,望雲何及;獨闕稱觴之禮,鳴佩無因。瞻九重而在天,空倍情而增戀。前件物及衫段宣台卓座等,禮不憚輕,物斯展敬。節當有慶,用申致貢之誠;情苟為珍,願比負暄之獻。臣某不勝感恩忭躍屏營之至。
所謂「東隅」,即指裴次元所在的福建,從文中「空懷捧日之心」、「獨闕稱觴之禮」來看,他沒有出現在新年元日的朝會中,而是遣使貢獻衫段等禮物,在賀正狀中通過文字表達了地方對中央的忠心臣服。
這種禮到人不到、上表皇帝祝賀新年的情況在當時應該比較普遍,所以鄭餘慶的《吉凶書儀》所收錄的賀正表也是如此,稱「元正啟祚,萬物惟新……臣濫守藩鎮,不獲隨例稱慶闕庭,無任懇悃屏營之至。謹奉表陳賀以聞。」
新年賀辭,互道「萬歲」
有意思的是,無論是唐代的假寧令,還是書儀,其中的新年元日與冬至這兩個節日常常並列而言。公元838年,日本圓仁和尚入唐求法,路經揚州,他記述當時的冬至「此節總並與本國正月一日之節同也……皆有賀節之辭」,說的正是冬至與元日節俗的相同,無論貴賤,官員或百姓都遵禮相見拜賀。
這裡提到的賀節之辭,不是書面語,而是指人們道路相逢,見面時的節日說辭。白居易的《元日對酒》詩中有「逢迎拜跪遲」之句,這種新年裡見面拜賀的禮儀,根據圓仁的記錄應該就是指「右膝著地,說賀節之詞」——逢人拜年則需要右膝下跪,大約白居易也有些吃不消,所以才會發出「不因時節日,豈覺此身衰」的感慨吧。
至於唐人新年時所說賀辭,也正因為冬至與元日節俗的相同,我們可以從圓仁的描述中推知:當時新年的元日,僧家俗人也都是互相致辭禮賀的,譬如見相公,應當說的就是「元正啟祚,萬物惟新,伏惟相公尊體萬福」之類的吉祥話。這種新年賀語,不僅通行於大唐官民之間,甚至連當時來唐居住的新羅僧人也如此。開成四年(公元839年),圓仁到山東文登赤山法花院寄住,此地處於山東半島的尖端,與新羅隔海相望,當時是新羅人聚集之地,除夕「後夜,諸沙彌、小師等巡到諸房拜年,賀年之詞依舊唐風也。」可見,入鄉隨俗,那些新羅僧人拜年之際,口中唸唸有詞的,正是「元正啟祚,萬物惟新」等語。
圓仁自唐文宗開成三年(公元838年)渡海抵達唐土,為求佛法跋涉多地,直至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7年)返回日本,據其九年間所見所聞寫成《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一書。圓仁以他者的眼光,為我們提供了許多生動的唐人生活細節。
他初到揚州這一年的除夕,只見「道俗共燒紙錢,俗家後夜燒竹與爆,聲道『萬歲』。街店之內,百種飯食異常彌滿。」圓仁在記敘此前冬至節俗的時候就說過,俗家寺家都各自儲備了美味膳食,百味總集,隨人所樂,元日情形一樣。
這種迎新的方式,早在南朝時期的《荊楚歲時記》裡就有說明:「歲暮家傢俱餚蔌,謂宿歲之儲,以迎新年。相聚酣飲,留宿歲飯至新年則棄之街衢,以為去故納新也。」新舊交替的時刻,爆竹的脆響,驅走人們心中的不順,彼此互道的「萬歲」聲聲,則是唐人對時光延續的虔誠祝福。而當時的長安,多元文化交融,彼此影響,四方商旅輻輳,東西兩市車水馬龍,節日裡更是一番熱鬧的景象。據唐代筆記說,長安市裡的風俗,每歲元日以後,各個業者依次互相邀請飲食,稱之為「傳坐」,故事就從東市的筆工趙大按順序坐東展開……在美食的包圍中,這種新年的餐聚,可以見出唐代商業分工之細密與民間社團組織的初顯,而節日,因此更具人情的溫暖。
飲屠蘇酒,長幼有序
長安南裡王村唐墓壁畫中的唐人宴飲圖
唐代歲宴之上,必不可少的節物有屠蘇酒,敦煌文書中所記錄的節候賞物,就有「歲日賞屠蘇酒、五辛盤、假花果,膠牙餳」。屠蘇酒其名,據孫思邈《屠蘇飲論》說:「屠者言其屠絕鬼氣,蘇者言其甦醒人魂」,因用藥八品,也稱八神散。屠蘇酒的做法,唐人韓鄂的《四時纂要》是這樣說的:「大黃、蜀椒、桔梗、桂心、防風各半兩,白朮、虎杖各一兩,烏頭半分。右八味,剉,以絳囊貯,歲除日薄晚,掛井中,令至泥。正旦出之,和囊浸於酒中,從少起至大,逐人各飲少許,則一家無病。」從其藥材來看,這種家家迎新的屠蘇酒,正如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中所言,主要是為了「辟疫氣,令人不染溫病及傷寒」。孫書中也有屠蘇酒的配方,除了藥材略有不同,製作中還需將藥浸入酒後「煎數沸」,大約使藥力更為發散,酒味更加濃郁。其飲用的方法是自年少者起,年長者居末,據說是因為小者得歲,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後與酒。因此白居易的元日詩中有「歲酒先拈辭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之說,而在他與劉禹錫等好友的元日唱和詩中,也屢屢出現「與君同甲子,歲酒合誰先」、「與君同甲子,壽酒讓先杯」,方干更有「才酌屠蘇定年齒」的句子,可見元日飲酒的確以年齒幼長為序。
此外,侯白的《酒律》說,歲日飲酒從少到老一輪下來,年長居末尾者則連飲三杯,以示安慰,稱之為「婪尾」。唐詩中也多寫作「藍尾」。白居易的《元日對酒》詩中稱:「三杯藍尾酒,一碟膠牙餳。除卻崔常侍,無人共我爭」,意思是年歲最長,當仁不讓地成為最末一人,連飲三杯。這種唐人的新年節物屠蘇酒,在同時期日本的年中行事中也可以見到其蹤跡,據說嵯峨天皇弘仁二年(公元811年)已有記載,宮廷內元日供御藥事,即飲屠蘇酒,其做法也同樣是於除夕夜「以屠蘇漬御井」。
佛寺開俗講,僧徒俗眾同賀新年
唐風東漸,而佛法西來,在日本圓仁和尚的記載裡,唐人的新年中可以看到許多與佛教相關的場景。842年正月一日,他在長安,見「家家立竹竿懸幡子,新歲祈長命。諸寺開俗講。」俗講,是以通俗的講唱形式,吸引士庶,傳播佛經奧義。圓仁提到新年裡講的有《華嚴經》、《法華經》和《涅槃經》,而會昌寺的文漵法師被認為是當時長安城中俗講第一人。據說文漵善長吟經,其聲宛暢,感動裡人,可以想像,僧徒俗眾在新年的假日裡,紛紛入寺聽俗講,在大德們吟哦的經聲中,感受到九天佛國的無上美好,驚歎行善積德的諸多神跡。這也是唐人新年的一種娛樂方式吧。
正倉院南倉藏錦幡
圓仁提到的幡子,在佛教中用以供養菩薩,佛經中說造此能得福德,避苦難,往生淨土。敦煌莫高窟曾出土一發願幡,上有墨書,是開元十三年人祈求眼疾痊癒發願所造。唐人新年中即用幡來祈求長命百歲。這種祈福的唐幡,在日本奈良正倉院中現在也可見到。正倉院建於公元750年,正值唐朝盛世。當時中日交流頻繁,聖武天皇的許多用具源於唐朝,這其中就包括了書聖王羲之等人的書法作品以及諸多禮樂器和佛經。在他辭世後,「追感疇昔,觸目崩摧」的光明皇后,將其生前用品悉數捐獻出去。在保存至今的唐幡上,夾纈的花樣依然清晰,顏色還很鮮明,絲縷間閃耀著的光澤,彷彿仍寄托了當時人們的種種心願。
正倉院的寶物中,還有光明皇后(701-760)所書寫的一卷《杜家立成雜書要略》,其抄錄內容為唐人的來往書信共三十六札。其中有一通作《歲日喚知故飲酒》,是招喚老朋友歲日一起喝酒的來往書信:
日號芳年,杯名長命。同受多福,義無獨宴。故令馳屈,希勿余辭,冀近傳杯,遣此無運。
答既登獻歲,幸履芳辰。未到之間,已欲馳駕。既蒙嘉命,豈敢輒安。即事速參,謹還無具。
正倉院《杜家立成》中的《歲日喚知故飲酒》書
所謂「杯名長命」,庾信詩有「正旦辟惡酒,新年長命杯」,指的是新年歲酒。從去信及答書,我們可以讀出二人心神相契,新年共飲的好興致。這些歲時往還的書信,敦煌寫本《朋友書儀》也有收錄。在種種遵循的禮儀規範之間,唐人筆下新年裡對遠方親友的相思之情與感時之歎,讀來依然真切感人。
新年是四季輪迴中的起點,人們回顧疇昔,眺望明日。唐人歡樂的年宴上,屠蘇酒飲下的是對於時間延續的美好期盼,肅穆的元日朝會,是政治大國的新年祈福。而在時光飛逝之中,個人所為那麼有限,元日裡詩人們寫下無限感慨,「自驚身上添年紀,休較心中小是非」,「莫嗟一日日催人,且貴一年年入手」……
會昌二年,白居易七十一歲,他在新年裡寫道:
白鬚如雪五朝臣,又值新正第七旬。
老過佔他藍尾酒,病余收得到頭身。
銷磨歲月成高位,比類時流是幸人。
大歷年中騎竹馬,幾人得見會昌春。
後人評這首《喜入新年自詠》詩曰,每句中皆有一喜。
的確,在感慨時光飛去,白鬚如雪的同時,詩人每每找到人生可以慶幸之處,在無情的時間之流中,與有情人做快樂事,不愧是唐人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