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解:水滸傳裡面那首宋江的反詩為什麼會是反詩
梁山一百單八將,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除了朝廷的叛臣降將,大多文化素質不高,倒是宋江,因其原任鄆城縣押司,文秘人員出身,故能吟詩填詞,比如潯陽樓上的《西江月》,排座次後的《滿江紅》,東京妓院裡的《念奴嬌》,就是他的大作,而且有相當的水準。在這裡,主要說一下宋江的兩首反詩。
宋江被刺配江州,憑借吳用的條子,結識了江州牢城的監獄管理人員戴宗和李逵,宋江不但未受牢獄之苦,而且逍遙自在。一日,宋江閒來無事,與戴宗、李逵、張順諸友聯繫不上,孤單、落寞、鬱悶之餘,登上這「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的潯陽樓,獨自一人,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沉醉,不禁感慨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裡!」不覺酒湧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乘著酒興,填了一首《西江月》。因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也借得筆硯來,題在粉壁之上。詞曰: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寫完之後,意猶未盡,又在《西江月》後,題下四句詩: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
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題畢留款:「鄆城宋江作」。
上面兩首作品,就是被無為軍通判黃文炳舉報的兩首反詩。
儘管他「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儘管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宋江不但在官場上沒有什麼建樹,反而「刺文雙頰」,「配在江州」,這對於一個長於權術,野心勃勃的基層官員,的確是一個極大打擊。可以設想,宋江一旦刑期屆滿,或被朝廷赦免,憑借他在鄆城打下的人脈,他完全有可能在縣衙再謀得一官半職。雖然他與江湖人士結交甚密,但在有一條活路的情況下,宋江是不會選擇落草為寇、反叛朝廷的。由於宋江深諳權術,不甘人下的個性,讓他長期「潛伏爪牙忍受」,也是耐不住這份寂寞的。正是這種不順心、不得志、不服氣的心理,宋江的所謂反詩,不過是一些形諸筆墨的高級牢騷而已。儘管詩中也有「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的狠話,正如金聖歎所註:「宋江心事,他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仇為誰?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潯陽江上也」。
不過,「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的確有造反的嫌疑。其時,宋江只是牢城中的一名囚犯,他這首《西江月》,既可理解為酒後真言,也可理解為酒後狂妄,但在詞風上明顯缺乏黃巢的氣概與豪氣。黃巢曾以菊花為喻寫過兩首反詩,比如,「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再比如,「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甚至比黃巢更晚的朱元璋也寫過類似的反詩,比如,「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這位乞丐皇帝的詩雖然有抄襲黃巢之嫌,但詩中卻充斥著王霸之氣,大有奪取天下,捨我其誰之慨,卻是他人不易模仿的。
宋江的一詞一詩題在潯陽樓上,如果不是碰上政治嗅覺極其靈敏的黃文炳,大概也不會有後來的風波。「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利用詩詞造反,也是一大創造」。對於宋江詩詞的反叛傾向,如果沒有足夠的文化水平,如果沒有足夠的詩詞常識,如果沒有足夠的政治敏銳,很可能如壁上的前人題詠,成為過眼雲煙,倒霉的宋江,偏偏遇上了三者兼備的黃文炳,聯繫到蔡太師京都來信中提到的順口溜,「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宋江的反詩一案就坐實了。加之宋江題詩實行了「實名制」,不需「跨省追捕」,宋江就落入網中。
有人說,在宋江題反詩的問題上,是蔡九知府與黃文炳聯手製造的一起文字獄。的確,北宋時期的政治氛圍與文人政策,是歷代王朝相對寬鬆的時期之一,除了蘇東坡的「烏台詩案」,少有文字獄的記載。宋江的反詩,從根本上講只是一些牢騷發洩,情感流露,即使有過激之語,也只是說說而已,並不曾付諸行動。從這個意義上說,將宋江詩詞定為反詩,無論如何應當列入「思想罪」、「言論罪」的範疇,這種做法當然為當代政治所不取,就是在當時,也違背了太祖皇帝的誓詞。趙匡胤曾刻碑立誓,作過政治交待:「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宋·葉夢得《避暑漫抄》)然而,作為大宋地方官員的蔡德章與黃文炳,急於在「維穩」方面出政績,以便邀功請賞,仕途暢達,什麼太祖誓詞、本朝典章,就顧不得了。蔡黃二人製造的這起文字獄,不僅未能保住江州地區的和諧穩定,反而引發了更大的社會動亂,可為古今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