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本」思想古已有:唐太宗舟水之論並無創新
古人孟子所云:「得其民斯得天下矣」,是總結夏桀、商紂因失去民心而使「商湯以七十里亡夏、周文王以百里亡商」的歷史,所得出的一個重要結論。孟子的這一論斷,又為其後歷代的史實所一再證明,實為百代不易之定論。前人的古訓流傳至今,已成為世人熟知的常識: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然而這一「常識」實在非同小可,切不可等閒視之。
民心之向背,關乎國家興亡、治亂盛衰,歷代明君賢臣對此多有論列,無不以為「民心國之命脈也,國家之安危系焉」。
早在三千多年前的西周初年,時去「商紂之亡以民」的殷鑒不遠,周成王封蔡仲為諸侯時,就滿懷憂懼地告誡蔡仲:「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意思是說,上天對於人並沒有親疏,唯有有德者才能得到上天的輔祐;民心並不是永遠不變的,只有不斷地給他實實在在的好處,才能對你心懷感念。這是西周早期最高統治者懲前毖後,念念不忘「商亡以民」的前車之鑒,時刻牢記「周革商鼎」的成功經驗,視民心為萬世永賴之基。
降及春秋,諸侯之強弱全仰民眾之聚散、民心之向背,已成為有目共睹的不爭之實。因此,凡欲強其國、成就霸業的君王,對於如何爭得民心就更加關注。後來成為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曾問其謀臣管仲:「王者以何為貴?」管仲回答說:「貴天。」齊桓公聽後,遂仰而視天。管仲連忙解釋說:「所謂天者,非謂蒼蒼莽莽之天也。君人者以百姓為天,百姓與之則安,輔之則強,非之則危,背之則亡。《詩》云:『人而無良,相怨一方。』民怨其上,不遂亡者,未之有也。」齊桓公納其言,遂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現今所存諸子百家的著述中,「安民則惠」、「安民而宥宗卿」、「愛民而已」、「仁民而愛物」、「恤民為德」、「恤民不倦」一類的議論,可謂是俯拾皆是。其中,膾炙人口的就是孟子所說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在整個封建時代,孟子此語一直是勵精圖治者的座右銘。
到了漢朝,「貴民」之說又發展成為「民本」思想。如《淮南子》載:「國主之有民也,猶城之有基、木之有根,根深則本固,基美則上寧。」將「民」視為國家的根本。《劉子》「貴農篇」載:「衣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國之本也。民恃衣食猶魚之須水,國之恃民如人之倚足。魚無水則不得而生,人失足必不可以步,國失民亦不可以治。」生動地闡明了國與民之間的相互依賴關係。
漢代全面論述「民本」思想的典籍,當屬賈誼所作《大政篇》。在這篇文章中,賈誼提出:為政之道,要以民為本,「國以為本,君以為本,吏以為本,故國以民為安危,君以民為威侮,吏以民為貴賤,此之謂民無不為本也」。為政之道,要以民為命,「國以為命,君以為命,吏以為命,故國以民為存亡,君以民為盲明,吏以民為賢不肖,此之謂民無不為命也」。為政之道,要以民為功,「國以為功,君以為功,吏以為功,故國以民為興壞,君以民為強弱,吏以民為能不能,此之謂民無不為功也」。為政之道,要以民為力,「國以為力,君以為力,吏以為力,故夫戰之勝也,民欲勝也,攻之得也,民欲得也;守之存也,民欲存也。故吏率民而守,而民不欲存,則莫能以存矣;故率民而攻,民不欲得,則莫能以得矣;故率民而戰,民不欲勝,則莫能以勝矣」。歸納以上四個方面,賈誼斷言:「夫災與福也,非降在天也,必在士民也」。針對當時人們迷信「天人感應」的情況,賈誼在其斷言之後,又寫下「嗚呼!戒之!戒之!」予以強調。
概括為政之道,賈誼得出結論說:「夫民者,萬世之本也。」根據這個結論,賈誼告誡為政者,為政之要,須切記「民不可欺」、「民不可不畏」、「不可與民為敵」,應時刻以「敬士愛民」為懷。他說:「凡居於上位者,簡士苦民者是謂愚,敬士愛民者是謂智。夫愚、智,士民命之也。」指明了怎樣做是愚蠢的、怎樣做是聰明的,而且到底是愚蠢,還是聰明,要由百姓說了算。最後,賈誼又舉述堯、舜、禹、湯以愛民治天下的經驗,桀、紂以虐民失天下的教訓,指出:民本不可輕,「輕本不祥,實為身殃」,並大聲疾呼「戒之哉!戒之哉!」
賈誼身處西漢文、景之治的盛世,而能居安思危,以「民本論」來發聾振聵,的確是難能可貴的。賈誼的「民本論」,其說不可謂不精,其理不可謂不明,其情不可謂不真,其意不可謂不切。然而,其後的為政者,往往不能信而從之,履而行之。自西漢以後,朝代更迭,江山易姓,多少頂皇冠落地,多少人黃袍加身,歷史將「民乃萬世之本」的鏡鑒研磨的更加明亮。
漢代以降迄於隋唐,其間,雖有三國時駱統所言「財須民生,強賴民力,威恃民勢,福由民殖」;謝淵、謝宏等所陳「國以民為本」;陸凱所論「民者國之根也」;唐貞觀時,太宗君臣有四次舟水之論,引古語「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來規誡警醒自己。然而,多是蹈襲前人舊語,並未有所發明。
直至北宋仁宗時期,去漢朝文、景之治一千一百多年以後,名臣石介目睹當時的內憂外患,追考歷代史實,再次對「民本」思想作了系統的闡發。
石介在其給宋仁宗所上《論根本策》的奏議中,開宗明義地指出:「善為天下者,不視其治亂,視民而已。民者,國之根本也。天下雖亂,民心未離,不足憂也。天下雖治,民心離,可憂也。」揭示了民心之離否,與天下治亂的關係。然後,又深刻地分析了「天下國家」的本質。他說:「人皆曰天下國家,孰為天下?孰為國家?民而已。有民則有天下、有國家,無民則天下空虛矣,國家名號矣。空虛不可居,名號不足守。」
進而他又對民與天下存亡、國家盛衰的關係,進行了闡述:「自古四夷不能亡國,大臣不能亡國,惟民能亡國。」因為,「民,國之根本也,未有根本亡而枝葉存者」。他列舉歷史上的教訓:「桀之亡以民也,紂之亡亦以民也,秦之亡亦以民也。」怒斥以往的「昏君庸主,不知民為天下國家之根本,以草莽視民,以鹿豕視民」,最終招致民眾離叛、天下國家傾喪的惡果。同時,他還舉示了民心可賴的歷史經驗。雖然,「漢有平城之危、諸呂之難、七國之反、王莽之奪」,但是「漢終不亡」,因為「民心未去也」。儘管「唐有武氏之變、祿山之禍」、「諸侯之叛」,而「唐終不亡」,原因也在於「民心未去也」。他究其根由說:「四夷、大臣非不能亡國,民心尚在也。」由於「漢高祖、文、景,唐太宗,其有以結民心之固」,即漢、唐之初都有一套得民心的政策,雖王莽篡漢,而民思漢恩未已,所以「光武乘之中興」;唐朝武氏、安祿山、諸侯之亂,「唐已亡矣,而民尚思唐德未已」,所以唐朝終於支撐了近三百年。
綜合歷史上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教訓,石介得出了以下結論:「民之未叛也,雖四夷之強、諸侯之位、大臣之勢,足以移國、足傾天下,而終不能亡也」;「民之叛也,雖以百里、雖以匹夫,猶能亡國」。
據此,石介誡勸宋朝最高統治者,「不敢侮於鰥寡,不可以匹夫待民」,希望宋仁宗洞察歷史明鑒,深曉「民乃根本」之理,永存「養民」之「愛心」,採取「擇郡縣守令」、「省差役、罷支移、停貢獻」,「抑兼併、斥遊惰」等政策,以「息民之困」來鞏固民心,從而實現天下國家的長治久安。
石介的這篇《論根本策》,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可以說是前越古人、後無來者的精彩篇章。在石介之後,南宋及元、明、清三代,將近八百年的時間裡,凡論及「民本」的文章,多是隻言片語、支離破碎,無一可取,而沒能出其右者。雖然亦有人曾經尖銳地指出:「人心有神,非可文欺。真德實義可以系其心,而非虛詞矯情所能誘;深仁厚澤可以感其心,而非小術淺惠所能留。」但是,遠不及石介《論根本策》系統、完整。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雖然有孟子、賈誼、石介等有識之士,對「民本」思想作了精闢的闡述,雖然也有一些明君賢臣十分重視「民本」與「民心」,「民本」思想亦可謂是源遠流長,但是,歷代最高統治者中,時常會有人將孟子、賈誼、石介等有識之士的議論置若罔聞,皇帝終歸是皇帝,庶民終歸是庶民,天子總是萬歲,百姓只能山呼,其結果總是不以前車為鑒、重蹈覆車之轍,總是一朝一代地讓後人哀之。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時至今日,中國古代「以民為本」的思想並沒有過時,而且永遠也不會過時,因此,回顧並以便繼承與發揚古人的思想精華,仍然是一件很有現實意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