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與洋人睡過身漲百倍?
每到世紀末,這個地球上的人們就要熱鬧一下,快到2000年的時候,各國從政府到百姓都想出了很多熱鬧的招,而且真的很熱鬧。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了更早的時候,1900年在歷史上是一個讓人特別難忘的年頭,正是在這一年,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
對此,中國人當然很難忘記,不信在北京的街頭問問老百姓,有誰不記得八國聯軍呢?連1860年英法聯軍燒的圓明園,老百姓也非要將它記在八國聯軍的賬下,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其實,那個時候,西方的老百姓對當時發生在中國的事也挺關心,報紙上肯定天天報道我們怎麼殺教士,怎麼圍攻使館的消息。直到現在,中國歷史上發生了那麼多大事,能讓外國人有點記憶的,還是義和團。
雖然自1840年以來,中國沒少挨洋人的欺負,但像這次列強全體(11個國家)一併打上門來,還是第一次。讓洋人團結起來的最直接的原因,是執掌國政的西太后聽說中國出了神兵義和團,可以刀槍不入,所以大著膽子跟全體洋人宣了戰,任由義和團殺在中國的洋人,殺中國的教民,攻打外國使館。義和團是從來不沾女人的,據說是怕破了法術,但同時又非常仰仗女人,據說只有女人才擁有可以真正威脅洋人的威力,於是有了紅燈照,有了黃蓮聖母、金刀聖母等讓男人頂禮膜拜的女性活神仙。跟戚本禹以及現在許多影視作家想像的不一樣,紅燈照其實從不上陣舞刀弄槍,她們是作為法術的象徵存在的。
八國聯軍固然在槍炮方面佔著許多優勢,但於想像力上卻遠遜於義和團的大師兄二師兄們,他們居然根本就不知道女人對於戰爭還有這麼大的威力,所以打仗的時候,根本就沒讓女人摻和。但是在戰而勝之並佔領北京之後,卻像許多為他們所鄙夷的野蠻人一樣,將子女玉帛收入夾袋(在攻佔天津之後,甚至連黃蓮聖母林黑兒也一併抓了去)。一向有軍妓隨軍傳統的德國軍隊,此次遠征根本就沒帶上他們的女人,可能在他們看來,被佔領的中國城鄉到處都有可供他們的大兵發洩獸慾的對象,所以索性為他們的皇帝陛下節省一點軍費。進入北京的各國聯軍在尋找女人方面,與尋找財富一樣地具有天賦,甚至連他們號稱要保護的中國教民,也遭到了性侵犯。這一點,連他們的最高指揮官瓦德西也不得不承認。
在度過了戰爭初期的混亂和動盪之後,聯軍的士兵從大索三日的亢奮中漸漸恢復過來,各國對北京實行分區佔領,著手恢復秩序。北京最早恢復的商業活動,竟然是娼業,不僅著名的八大胡同的業務極度地繁盛,就連一向偷偷摸摸地下活動的暗娼,生意也日漸看好。在上操和值勤加搶劫之餘,聯軍的大兵滿世界亂竄,尋花問柳。這時就用得著北京閒人了,連一句洋涇濱英語都不會的若輩,居然能夠無師自通地為洋大人拉皮條,拉得好時,會從洋人和妓女的生意中分潤了若幹好處,拉得不好,吃幾條「洋火腿」(挨洋人的踢)也是正常的事。當年在北京五城公所當差的王大點,由於原來的差事近乎於警察,幹的就是彈壓管理妓女的活計。聯軍進城,任職的衙門空了,閒來無事,正好利用自家熟悉妓家的專長,為洋人介紹生意,在他的日記裡有這樣的記載:「坐多時,平西方行,走鷂兒胡同口遇兩個大頭布洋人(即印度兵)找妓館。我帶同上四神廟路西土娼下處,二人同嫖一妓,各用一洋元與之,哄他多時,又給我花生食。後由牛血胡同回行萬佛寺灣,又遇德國巡捕洋兵三人,意往娼處。我俱帶同豬毛胡同路東妓館,有二洋兵各嫖一妓,亦以一元與之。」一個晚上就做成了兩樁買賣,可見生意之興隆。
在和洋人做皮肉交易的妓女中,有位當時就小有名氣,後來則聲名大噪的人物,她就是清末民初以來幾乎無人不曉的賽金花。賽金花本姓趙,賽金花是她的「藝名」,此人原是蘇州娼家的一名「清倌人」(雛妓),藝名傅彩雲。十六七歲上被同治朝的狀元洪鈞看中,納為小妾,當洪被任命為清朝駐俄、德、奧、和(荷蘭)四國公使時,由於洪夫人不樂遠行,於是狀元公攜她出國上任,駐節德國首都柏林。幾年後,洪鈞回國,未幾病死,彩雲遂離開洪家,在上海、北京等地重操舊業,先名曹夢蘭,後名賽金花。由於「狀元如夫人」頭銜的助力,遂成為名噪一時的名妓,經常與公子王孫、達官貴人相往還,人稱賽二爺。八國聯軍進京的時候,賽金花正好在北京,住在京城著名娼寮集中地的八大胡同之一的石頭胡同,而石頭胡同恰歸德軍管轄。
按說,依照中國人習慣,對賽金花們的這種行為,該是將一盆盆的污水迎頭潑上去,再罵上半晌才是,好像中國的失敗與丟臉,大半是由於這些不知亡國恨的商女。可是不知是為了什麼,髒水沒有潑出來,好事的文人墨客反而以賽金花為中心,編出了一系列女人救國,確切地說是妓女救國的故事。
當然,這個世界到什麼時候都有不湊趣的人,在大家都在宣揚賽金花的救國事跡的時候,還真的有人出來煞風景。當時作為沒有跑掉的同文館的學生,後來因幫助梅蘭芳走出國門而聞名的戲劇理論家齊如山就告訴人們,賽金花的確跟德國人混過,但只是些中下級軍官。他親眼所見,賽金花與一群德國下級軍官在一起時,看見瓦德西過來,嚇得連頭都不敢抬。身為當時北京城如鳳凰一般稀罕的懂外語而且敢跟洋人打交道、並因此與八國聯軍做了不少生意的人,齊如山的話自然不是空穴來風。其實用不著齊如山出頭指證,稍微細心一點的人只要用腦子想一想,就會發現所有的瓦賽故事包括賽金花自己的敘述,都充斥著前後矛盾,只要做一點考證功夫,西洋景就會不拆自穿。然而,從庚子以後的幾十年裡,想要瞭解真相的人並不多,不僅沒有人願意去考證事實,甚至連用腦袋想一想都不樂意,顯然大家寧願相信明擺著荒誕不經的瓦賽神話。不僅魯迅病重將死的時候,發現賽金花被我們的劇作家封為了「九天護國娘娘」,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一部描寫戊戌維新的小說,依然沿襲了當年的賽金花救國傳說。也許在今天,知道這段公案的人們中,還會有人相信賽金花真的與瓦德西有過那麼一腿。
自然,高張道德主義的大旗,譴責賽金花們喪失民族氣節似乎是沒有多少道理的,至少在今天看來不那麼理直氣壯。我們不可能要求所有操皮肉生涯的人都具有羊脂球的覺悟,就是羊脂球,最大的可能只不過是作家為了譴責法國的正人君子而製造出來的一個虛幻的形象。二戰結束後,巴黎街頭那一群群因與德國人睡覺而被剃成光頭遊街的婦女,似乎說明法國女人的道德意識並不比落後的中國同類強多少。男人丟了城池,卻讓女人去堅守民族主義的陣地,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更何況,妓女皮肉交易是她們的生計所繫,既然我們不可能要求在異族統治下的所有人一併殉國,或者一起上首陽山學伯夷叔齊,那麼就沒有理由譴責妓女與外國人做生意。但是,現在的問題是事情走到了另一個極端,預料中的譴責聲不知不覺地變成了頌揚的讚歌,而且唱得響遏行雲,未免讓人感到有些肉麻。仔細想想,其實譴責也罷,頌揚也罷,喜歡編故事和傳故事的男人的心態其實是一樣的,不過是將本該自己負擔的東西卸到女人肩頭去,開始是指望女人用莫須有的法術抵禦洋人,然後又指望女人用她們的身體來救國救民。
漢人的妓女,尤其是名妓們,彷彿一直都繫著特殊的民族情結。明末清初的時候,有李香君和柳如是們身體力行著民族大義,到了清朝快完的時候,又輪到了賽金花。雖然名妓們前後的行為似乎有些異樣,但男人們對她們的寄托卻差不太多,總是幻想自己擔不起來的事情可以由女人撐起來。只是男人們的期望值隨著時代的前進愈發低落,在明末的時候還敢幻想著「自己」的女人通過抗爭不叫異族染指;在洋人剛剛打破大門的那會兒,跟洋人做生意的妓女還特別叫人看不起,被譏為「鹹水妹」;可是到了八國聯軍打上門來,跟洋人睡過的妓女,不僅身價百倍,而且還被賦予了救國救民的光環。也許,到了連國人最後的殺手鑭——義和團的「刀槍不入」都失靈的時候,男人們,尤其是某些號稱知書達理的男人,於是只好指望女人的身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