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大雁塔下三位僧人的悲歡浮沉
大雁塔
1999年初秋的一個傍晚,我坐上開往西安的列車。我意識到這將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旅行。
清晨我到了西安。
出了火車站,放眼望去,一下子就看到西安那古老而厚重的城牆。其中大部分有七百多年的
歷史了,還有一段年代更加久遠,可以追溯到玄?那個時候。在中國,像西安這樣的大城市,飽經戰火和災難,還能保留下來這麼完整的古城牆,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長安南郊的大慈恩寺是玄?當年住持的寺廟,時過境遷,今天的大慈恩寺比我想像的小得多,惟有從那雄踞中央的大雁塔上才能聯想到大慈恩寺昔日的輝煌。
我這次來大慈恩寺,不光是為了瞭解玄?,還想瞭解佛教和現代僧人。
寺院的左邊是一排傳統風格的庭院,不時有一兩個僧人進進出出。看到一個年輕的僧人出來時,我雙手合十,問他方丈在哪兒,他向我指了指前邊的庭院。不過方丈不在,他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想找一個瞭解大雁塔歷史的僧人聊聊。
「你可以找段先生,他知道得很多。他就住在寺廟外的村子裡,到那兒一打聽,誰都知道以前當過和尚的那個老人。」
段先生住的村子和寺廟只有一街之隔,我向一個正和鄰居聊得火熱的老太太打聽,說來也巧,她就是段先生的老伴。她說段先生正在打坐。
後來,她邀請我去他們家。進了他們家門,我和段先生就從打坐的事開始談起來。
「他打坐打了三十年,」段大媽氣哼哼地說。「即使雷劈到他頭上,也一動不動。」
「別聽她瞎說,太誇張了。」老段邊說邊瞅著段大媽。「我不過是個讓俗念分心的俗人罷了。哎,別說我了,你想瞭解什麼呀?」
我告訴他我來西安的目的。當我提到玄奘時,我發現他的眼睛一亮。
「那可是個了不起的人。他捨生忘死去印度取經,我們現在讀的很多經還是他譯的呢!當年我在寺廟裡,一碰到難題就繞著大雁塔轉,其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現在也不過是坐在屋子裡打打坐,這算什麼呀。」
老段這麼虔誠,他為什麼還俗了呢?我怕這個話題會勾起他的傷心事,但還是提了出來。
「說來話長,」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沉重,「你還年輕,可能不會明白的。」
過去在中國,寺廟擁有很多土地,所以土改時就成了鬥爭的對象。寺廟的土地被剝奪了,剩下很少,幾乎不夠僧人們維持生存。香火錢原來是寺廟很重要的生活來源,也幾乎斷絕了。僧人們不斷受到警告,禁止「利用迷信賺錢」。在中國西北的一座寺廟,僧人們被迫在廟門口貼出這樣一張告示:
別覺得佛和菩薩能保佑你們好運常來,無病無災。無論你們捐獻多少錢,他們都實現不了你們的願望。用你們的錢買國債吧,這樣你們能為社會創造無限的幸福。
飢餓迫使許多僧人還俗。到了1958年,絕大多數的僧人都離開寺廟了,有些餓死了,就連大雁塔的方丈也被趕回家去,只能靠推著小車沿街賣煤為生。老段是個孤兒,無依無靠。1960年,宗教局合併寺廟時,把他分配到大雁塔。因為大雁塔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西安市文化局的四名幹部常駐這裡,除了保護大雁塔,他們也兼管老段和其他三名僧人。他們禁止僧人剃頭,穿袈裟,拜佛,以及在大殿裡做早晚課,大殿只能用來搞政治學習和開批鬥會。僧人們只有在自己屋裡唸經,但也只能小聲念,不能讓幹部們聽見,否則他們說僧人們故意影響他們的工作。
不過,一年當中,老段他們也能享受幾天正常的寺廟生活:剃頭,吃齋,念佛,做法事。佛教有助於發展中國與周邊國家的友好關係,尤其是同日本、斯里蘭卡、緬甸、高棉、越南和寮國。每當有外國佛教代表團來參觀,幹部們就把西安市裡其他寺廟的僧人們調到大雁塔來,使寺廟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對可能問到的問題,老段他們都事先進行認真的準備,按統一口徑回答。
老段甚至被派到北京中國佛學院學習,以便提供政治覺悟。「外國代表團說,玄奘大師是我們手中的王牌,」老段回憶道。「事實上,他是我們惟一能談的。我們給代表團成員看玄奘大師翻譯的佛經,帶他們參觀大雁塔,向他們介紹我們紀念玄奘大師的特別儀式——這當然是假話。他們走之前,我們送給他們每人一張拓印的玄奘像。在這整個過程中,幹部們一直緊張地盯著我們,恐怕出一點差錯。最後代表團走了,相信我們享受充分的宗教自由,甚至還很羨慕我們。」
老段的日常生活基本上被緊張的政治學習佔據了。他回憶說:「你不知道當時的情況,我們一天到晚就是政治學習,開批判會,唱革命歌曲,你沒有一點時間考慮別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我們脫胎換骨,用黑心換忠於黨的紅心,做一個對新社會有用的人。」
我問他學習的內容。
「很多和我們根本不沾邊。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花好幾個星期學習新的婚姻法。它和我們和尚有什麼關係呢?也許他們心裡清楚我們要被遣送回家,還會結婚,瞭解一點當丈夫的權利和義務對我們沒壞處。」說到此,他尷尬地笑了一聲。
有些幹部確實給了他們很大的壓力讓他們結婚。終於,寺裡的兩個僧人屈服了,開始談對象了。接著幹部們每天又做老段的工作,問他什麼時候結婚,還說結婚並不影響他信佛。大雁塔外面有一個女兒,老段每天都見到她在那兒賣水。她是村裡的一名寡婦,一人養活四個孩子。老段想,沒辦法,就她算了。
老段沉思了很久,終於說:「當時我的想法是,如果按我們說的做了,他們就完成了對我的改造,可能就不會再來管我,說不定我倒有機會打坐唸經呢。」說到這,他停了片刻,然後又補充道:「說這些好像是為我自己辯護。真的,怎麼說都開脫不了,有些人不就堅持下來沒有還俗嗎?」
他們婚後沒過多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老段仍然記得紅衛兵衝擊大雁塔的那一天。那是1966年夏天的一個傍晚,他正要吃晚飯。突然外邊傳來一陣喧鬧聲。他還沒弄清怎麼回事,一幫紅衛兵就闖了進來,高喊著:「砸爛舊世界,建立新世界!」其中兩個衝進他的小屋,從桌子上抓起佛經就扔到地上,還命令老段用腳踩,以示對「革命行動」的支持。「這怎麼能踩呢?這是佛陀的話。我若是踩了,就是造孽,會進地獄的。」他拒絕了。紅衛兵惱羞成怒,使勁跺著腳,並警告他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好好想想吧。明天我們再來找你算賬!」說完之後揚長而去。
屋外,紅衛兵們正在張貼毛主席像和大字報,還有一些人在大殿裡往佛和菩薩像上套繩索,準備拉倒它們。那幾個文化局的幹部趕來制止,說這些東西是國寶,不是封建殘餘,他們有國務院的文件。這番話真把紅衛兵唬住了,他們站在那兒不知幹什麼好。突然一個紅衛兵開始扯屋頂上掛著的經幡。「這些總該不是國寶了吧?」他厲聲說道。不一會兒,所有的經幡,連同廟裡收藏的珍貴的佛經以及古書,都被扔到外面,堆成一大堆。紅衛兵命令僧人和幹部分出來,圍成一圈站著,作為他們革命行動的見證人。然後,在瘋狂的喊叫和鼓掌聲中,他們放火點燃了這堆寶物。火燒了一夜。
大雁塔保存下來了,但是絕大多數的寺廟就沒有那麼幸運了。50年代初,全國有大約二十萬座佛教寺廟。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破壞了許多,有的被拆掉,有的被改成學校、工廠、住宅和博物館。等到紅衛兵完成了他們的使命,完好無損的寺廟只剩下不到一百座。北京一度曾有一百多座寺廟,如今只有五座歸僧人管理。隨著寺廟的消失,我們歷史和文化的很大一部也隨之而去了。直到它們不復存在,我們才認識到它的價值。
然而,老段並沒有我那麼傷感。「大雁塔保存下來我當然很高興,但是,它也有消失的那天。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你現在看大雁塔,覺得它很壯觀,可我當初來這兒時,它卻是斷簷殘壁,荒草叢生,狼群出沒。從那時起我們已經修繕了好幾次,現在是最好的時候。可聽長輩們說,玄奘大師那時,大慈恩寺甚至可以和皇宮比美。你根本想像不到吧?我們認為永恆的東西,其實都不會永遠存在。」他頓住了,好讓我有時間消化他的看法。「毛主席不是說過嗎,『不破不立』,文化大革命的破壞使我們佛教徒有機會展示我們的虔誠,並通過修建更大更好的寺廟為來世積德。」他又停頓了一下,「你知道嗎,兩千五百年前佛陀剛開始說法的時候,他和弟子只能睡到樹下,靠化緣為生,根本沒有廟。」
老段的樂觀讓我驚訝。我回味著他告訴我的一切。「您這一輩子真不容易。」我對他說。
「不,不,」他搖搖頭。「我小時候家裡很窮,靠討飯為生,晚上在城門洞裡,我經常凍得發抖睡不著覺,有時醒來看見旁邊就有凍僵的屍體。後來我父母都餓死了,我叔叔連自己的幾個孩子都餵不飽,就把我丟在一座廟門口,讓和尚收留了我。從那時起,我起碼有了飯吃,頭上有個屋頂遮風擋雨,我活了下來。解放後,我的日子好多了。」
「可是僧人們受了那麼多的罪,難道這不是苦?」
「我們確實受了一些苦,但是佛陀說,苦就是人生。關鍵是如何看待苦。對我來說,沒有吃的才是苦。我進了廟後就再沒挨過餓,所以不能說我這輩子受了多大的苦。」
臨走時,我問了老段最後一個問題:現在宗教活動又恢復了,他想沒想過再回到廟裡?他毫不猶豫地告訴我:「我老伴在那種情況下能跟我在一起,這麼多年來一直照顧我。佛教主張同情一切眾生。現在她老了,該我來照顧她了,我怎麼能離開她呢?如果我連她都不同情,又怎麼能談得上普渡眾生呢?」他瞧著段大媽補充道:「假如她在我前頭先走了,我就再回到廟裡,在那兒度過餘生,如果有哪座廟肯收留我的話。」段大媽聽了這話,臉上露出笑容。
第二天,我又來到大雁塔下,想再仔細看看它。
大雁塔下的舍利塔看起來大小都差不多,只有一座顯得比較特別。這座塔雖然建造精美,但上面沒有層次,說明他的主人生前可能只是一個普通僧人。塔的正面刻著僧人的名字:普慈。我繞著塔轉了好幾圈,也沒有找到其他塔上都有的塔銘,只有立塔的日期。我覺得很納悶。正當我盯著這座舍利塔發呆的時候,一個僧人走過來,向我打了個問訊:「阿彌陀佛。我注意你半天了,我還沒見過有哪個遊客對這座舍利塔像你這以感興趣的。看來是有緣之人。這是個值得人們關注的僧人,沒有他,我今天就不會在這裡了,大雁塔也只不過是一個旅遊觀光的場所。他很了不起,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僧人,但是他的功德卻勝過許多地位顯赫的高僧。」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其他的舍利塔。
我的表情肯定和我的感覺一樣,困惑不解。這個僧人給我解釋開了:政府在1982年頒布了法令,文化大革命結束時,沒有僧人的寺廟一律改作他用。「因為大雁塔裡只有普慈沒有還俗,所以這裡至今還是一所寺廟。」
老段都受了那麼多的罪,普慈會遭遇什麼?我不敢往下想。
大雁塔邊的舍利塔林
他告訴我,整個文化大革命中,普慈是廟裡惟一堅持穿僧服的人。紅衛兵禁止他穿,他不從。他們在大殿裡給他開批鬥會,強迫他跪在地上,交代他對抗文化大革命的罪行。普慈一言不發。他能說什麼呢?他出家那麼多年,僧服就像他的皮膚一樣。紅衛兵們氣壞了,見不能觸及他的靈魂,就劈頭蓋臉地把他毒打了一頓。每揍一下,普慈就唸一聲「阿彌陀佛」。紅衛兵實在拿他沒辦法了,就把他單獨關押起來,不給飯吃,不給水喝,想讓他屈服。過了兩天,發現屋裡一點動靜都沒有,打開屋門一看,普慈正在打坐。紅衛兵們呆呆地望著他,其中一個說,算了,別理他了,這簡直是個瘋子。從那以後,也只好由他去了。
他怎麼能忍受這一切?我問道。
「他很可能是想著菩薩道裡的忍辱,耐心忍受別人強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並且原諒他們的過錯。佛經中有大量關於忍辱的故事,僧人們都要努力培養這種品性。很明顯,普慈達到了這一境界。」
他的話使我想起了小時候看見的被批鬥的老和尚。他跪在玻璃碴上,紅衛兵向他啐唾沫,用皮帶狠命地抽他。我永遠都忘不了他平和的表情。他肯定內心在默默地祈求。他祈求的不是疼痛的消失,而是用心力去克服它。他會想,他前世不知做了什麼壞事才遭人恨,果真如此,那是報應、自作自受,不應該遷怒於人。或許他認為唾沫是雨滴,太陽一出來就會幹的。他是在另一個精神世界裡,還是在人世中,亦超乎其上?
陽光透過茂密的松林斑斑駁駁地灑在普慈的舍利塔上。我久久地凝視著它,想著我剛聽到的一切。我恍惚覺著它在變大,變得像大雁塔那樣大,矗立在我心中。大雁塔是玄?精神的寫照,承載著他畢生弘揚的佛法。普慈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僧人,但是他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寺廟、佛像和佛經可以被毀滅,但只要有僧人,就會有佛教。他肯定知道這次劫難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即使遭遇這樣的滅頂之災,佛教也會挺過來。
但是,也有人徹底絕望了。年輕的僧人指給我看普慈旁邊的另一座舍利塔,它看上去與周圍的舍利塔很相似。我走近仔細一看,發現它的塔銘比其他的都長,原文如下:
已故中國佛教協會常務理事西安市人民代表西安市政協常務委員西安市佛教協會朗照法師者一八九六(三?)年生於北京滿足(族?)世家書香門閥幼讀儒書隨父入陝辛亥革命師年十八投奔長安白道雲峽師禮法空視(削?)發為僧二十四歲國清具戒下寧波四明修學一九三六白馬西席一九三八與善傳戒諸山長老四眾迎入臥龍方丈說法講席九年三開傳法戒律弟子逾千法雨遍跡抗美援朝飛機捐出入朝慰問衛國第一赴緬參加三藏集結護送佛牙回國巡謁農禪並舉農業建社尼眾縫紉自食其力一九六六文革受虐,八月十八日自歸示寂壽終七三僧齡五五戒臘四九極樂西土.
我心一顫,尤其是「自歸示寂」那句話,讓我震驚。
自殺?佛教戒律的首條就是切勿殺生,不得自殺,不得協助任何殺戮行為。僧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和任何理由自殺,否則就會失去轉世的機會,更不可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生命稀罕,人生艱難,莫讓生的機會溜走」,這是佛陀的教誨。既然如此,朗照為什麼自殺呢?
年輕的僧人告訴我:朗照心地善良,他出於對窮苦百姓的同情離家出走,到處尋找結束苦難之路。出於同樣理由他擁護共產黨,相信只有共產黨才能為廣大人民謀幸福。抗美援朝時,政府號召全國的佛教徒募捐一架戰鬥機,名為「中國佛教徒號」,朗照積極響應並親自去朝鮮戰場慰問部隊。他一直把自己當成脫胎換骨的活樣板,努力用佛教幫助建設新中國,實現「人間天堂」這個共產主義理想。為此,他深得政府信任,被任命為西安佛教協會秘書長。
然而,文化大革命中他成為紅衛兵首當其衝的攻擊目標。1966年8月18日,這是文化大革命歷史上重要的一天。這一天,毛主席身穿綠軍裝,戴上紅衛兵袖章,在天安門廣場接見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百萬紅衛兵小將,公開表示支持他們的革命行動。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代表時,對一個叫宋彬彬的女學生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並親自把她的名字改為「宋要武」。這明顯暗示紅衛兵可以使用武力。西安的紅衛兵們剛從收音機裡聽到這一最高指示,馬上就衝擊了朗照主持的臥龍寺,一天之內就把它徹底毀壞了。看著努力營造的一切化為灰燼,朗照是否覺得這是一場噩夢,或者是佛陀所預言的末法時代?是劫數,在劫難逃?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悔恨和他的絕望使他採取了最極端的行為——他以死來抗爭這個瘋狂的世界。
朗照和普慈兩位僧人的經歷讓我震驚,他們的舍利塔相鄰而立,他們的人生截然不同。朗照是個身居高位的僧人,儘管他修行多年,但是他最終沒有看破紅塵。在世人看來,他的死不但可以理解,還會受到人們的尊重,畢竟中國人推崇這樣一個做人的原則:寧折不彎。但是,作為一個佛教徒,無論他有多少理由,自殺都是不可饒恕的。同時,他的死也使很多僧人和信徒心中的最後一點希望破滅了——他最得意的弟子在他死後三天也自殺了。反觀普慈,他是一個沒有文化的普通僧人,不像朗照法師那樣諳熟經書,但他卻深明教義,並身體力行。他的超凡脫俗挽救了大雁塔。他永遠不會想到死後會被葬在大雁塔邊,並將永遠受到人們的紀念。
老段、普慈和朗照,大雁塔下這三位僧人的命運讓我沉思良久。佛門本是紅塵之外的清靜之地,而他們卻被捲入政治的漩渦中,掙扎著,沉浮著。可悲的是,發生在他們三個人身上的一切,恰恰是那一代僧人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