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被遺忘的梁得所和《大眾》畫報
《大眾》畫報創刊,梁得所一反當時大畫報慣用女明星玉照的老俗套,而是重金禮聘名畫家畫封面。前幾期的封面畫請的是上海知名畫家方雪鴣,而從第五期到第十九期(終刊號)的封面畫,一直是由留過美的畫家梁韜雲主筆。
●謝其章
現在說起「梁得所和他的《大眾》畫報」被遺忘,缺少一個前提———他們是被歷史遺忘的,還是被某一人群遺忘的———這關係遺忘的重量?這個歷史的具體是什麼,是藝術史,是文化史,還是其它什麼史?此處的某一群人應該是梁得所的同行們,往低了說,畫報這個行當「在文化界是被當作不正經的」(邵洵美《畫報在文化界的地位》,1934年10月10日《時代圖畫半月刊第6卷第12期》),往高了說,梁得所是被近現代畫報史遺忘的———而這個「近現代畫報史」迄今仍只是個概念並無一部成文的專著。在畫報史尚無著落的大的尷尬下,一個人與一本畫報的被忽略,其實本不礙文化的大事。
梁得所與《良友畫報》
梁得所,1905年生,廣東連縣人,家境貧寒,少年苦學。1926年10月梁得所進入上海良友圖書公司,開始了他短促而才華迸發的畫報事業。梁得所第一回見公司老闆、《良友畫報》創始人伍聯德,伍聯德回去對人說,梁某這人說話也不大聲,好像只會讀書,看不出也能做事。梁得所在良友公司的同事馬國亮也這麼形容梁得所———「梁得所並沒有一副使人一見傾倒的儀表。相反,他矮小瘦削,終其一生,體重未超過八十磅。舉止文弱,說話也提不起嗓子。」(《良友憶舊錄》)
如果換成一個以貌取人的老闆,梁得所恐怕永無出頭之日,更談不上施展他編輯大型畫報的特殊才華。幸虧伍聯德獨具慧眼知人善任,決然換掉大名鼎鼎的周瘦鵑,將一副《良友畫報》的重擔———總編輯的重任,完全信任完全放手地交給了只有22歲的梁得所。梁得所不負伍老闆厚望,很快就把《良友畫報》改革成順應時代潮流,面目一新的國際上也頗有影響力的大畫報,馬國亮對此評價說,「伍聯德是中國第一個大型綜合性畫報的創始者,梁得所是把畫報內容革新,奠定了畫報地位的第一個編輯者。在中國畫報史上,兩人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
梁得所不但具有駕馭大型都市畫報的超人能力,性格中還潛伏著一股子不甘久居人下的「野心」,他骨子裡的倔硬終於顯現出來了。正當梁得所事業一帆風順之時,1933年8月,他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決定———離開良友,另謀前途。梁得所自第13期正式接編《良友畫報》,到第79期,歷經6年66期。
梁得所為什麼辭職而去?原因諸多,馬國亮又假設又歎息:「假設當時他(梁得所)不僅是個僱員,而且是個股東,並且成為決策的董事之一,他可能不會離去。良友失去了梁得所,梁得所失去了良友,雙方都是損失。我今天甚至認為,如果當時梁得所沒有離開良友,並且成為公司的當權人物之一,那麼1938年良友一度解體的情況可能不會出現,他本人接下來不致成為悲劇人物。」
不同凡響的《大眾》畫報
梁得所離開良友,但並沒有離開最能顯示他才幹的畫報行業,他與好友黃式匡共同創辦了大眾出版社(有資料說,張學良將軍曾贊助梁得所1萬銀元),並很快推出令良友驚恐「回馬槍」厲害的《大眾》畫報,為了應對,《良友畫報》採取緊急措施,將月刊改為半月刊,以便先發制人。上海灘當時的大畫報已不下幾十家,良友何懼之有?卻單單害怕梁得所的《大眾》畫報。還是最瞭解內幕最知梁得所才智的馬國亮道出了真相———「特別是《大眾》畫報,它的取材與編排完全可以和創刊多年,並由他(梁得所)主編多年的《良友畫報》爭短長。它的出現,不同於別的畫報,可以說是《良友畫報》最應注意的勁敵。」
《大眾》畫報1933年11月推出創刊號(此時,梁得所離開良友公司僅三個月),果然大手筆,不同凡響。最引人注目的是畫報封面,梁得所一反大畫報慣用女明星玉照的老俗套,而是重金禮聘名畫家畫封面。梁得所說「採用繪畫作封面,屬一冒險之嘗試,中國畫報創作的封面畫之繪製,尚在實驗階段。」銳意改革,是梁得所的一貫作風,也是一幫庸才遠不及他的地方。前幾期的封面畫請的是上海知名畫家方雪鴣,畫題依次是《活躍的青春》(創刊號)(第一期出版之後,有讀者來信指出畫面上的常識之誤———「跳高運動員不該穿跑鞋」),《冬夜》(第二期),《冬天的黃昏》(第三期),《都會之夜》(第四期)。梁得所稱頭幾期的封面畫「真有意思,除了但求悅目之外,頗能寫出一些意境。」今天,隔了許久的歲月,還能感受到這些封面傳遞的老上海風情,「青春的步伐在百樂門不歇地滑動,夜上海,夜上海,想像著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那些花樣年華女子的輕歌曼舞,她們開創組合成了上海經久不息的華麗與迷惑」。我所深喜的正是這種色調這種情緒這種筆法的畫報封面,它獨一無二地表明,它只能屬於三十年代的上海而不是別的年代別的城市。
自第五期開始直到第十九期(終刊號)的封面畫改由留過美的畫家梁韜雲主筆,在第十七期有橫跨二個頁面的介紹《封面畫的來歷———梁韜雲君對美術嚴格的研究態度一斑》,這也許是僅見的關於封面畫製作過程及作者的詳盡圖文,資料當然可貴。梁韜雲的繪畫風格從主題到構圖到情調都與方雪鴣有著很大的不同,卻也得到了「驟看悅目,久看有味」的評論。也許我保存的後期的《大眾》畫報比較陳舊,年深歲久,被時間褪了色,怎麼瞧也不如前任方雪鴣畫得「艷麗逼人」。
《大眾》畫報的文字與插圖也非常精緻,名家之作:老捨的《柳家大院》,施蟄存的《鷗》,張天翼的《我的太太》,穆時英的《百日》,袁牧之《理髮師小鬍子》,潘孑農的《懦》,杜衡的《莉莉》,黑嬰的《啣海員煙斗者之事業》,歐陽山的《銀狗仔》,王家棫的《鹹鯽魚》。這些都市風格的小說都配有很好看的插圖,黃苗子,李旭丹是最忙的二位插圖畫家,黃苗子現在是大名頭畫家,李旭丹卻不知沉寂到哪裡去了。
一本畫報應該具有的元素,《大眾》畫報幾乎都完備了,新聞攝影圖片,風光圖片,專題圖片,特寫圖片,人像攝影,國畫,漫畫,速寫,題頭畫,電影鏡頭,藝術攝影一應俱全,在梁得所的統一調度下,這麼多圖片的穿插,呼應,補空,騰挪,不留痕跡,渾然天成。我看,不是小瞧現在的這幫人,七十年後的當代畫報也難得達到如此水平。
舉幾個例子,證券市場現代人可說是司空見慣了,但是七十年前的證券市場啥樣子?還是要借助畫報來瞭解,《大眾》畫報有一篇《騷動的金融市場———上海證券交易所參觀寫真》,圖片十幾幅,編排得非常藝術,文字解說非常生動,把金錢狂欲下的眾生相展示到無以復加。三十年代的模特業比現在還開放,《大眾》畫報有一大篇《畫室素描———新華藝專人體教室之一瞥》,裸體女模特很坦然地面對一屋子學生。還有一組圖片《中國藝術能手》,展示的是藝術家的手———梅蘭芳的手,小提琴家馬思聰的手,「標準美人」徐來的手,攝影家郎靜山的手,漫畫家葉淺予的手,鋼琴家沈雅琴的手,真是新穎的題材構思。
梁得所差不多每期都要寫上一篇「每月談話」,題材涉及人生與社會多視角,如《讀畫偶得———向心的民族性》,《人和狗》,《畢業與失業》,《再談醫理》,《讀書雜記》,《與孔成德君書》,《南京行》,《雨》,《我怎樣學泅泳》,《談及音樂》,《廣告與思想》。「編後記」,對於任何一種刊物都不是可有可無的,它搭起與讀者溝通之橋。梁得所的編後記也寫得極為認真且一期不落,提供了讀者最想知道的東西,今天看來,又是寶貴的史料。後來人從一本畫報中尋找資料多有賴像梁得所這麼難得的編輯。
不該被遺忘的梁得所
《大眾》畫報共出19期(1933年11月-1935年5月),我與它的書緣,竟持續了十幾年。先是在琉璃廠舊書市一次購得創刊號,第2期,第3期共三本,價甚昂,逾千元。後又陸續買得另冊,還有幾冊是舊書店老闆開恩,或許是被我的執著感化,竟破例將合訂本拆開,讓我挑買我不存的那幾期。這樣的零敲碎打,離湊齊全套的目標還不知有多少路要走。最近於中國書店舊期刊門市,碰到全份十九期的《大眾》畫報,此時我購書經驗早已磨煉到家,當然不會被任何猶豫干擾而錯失機遇。查各類權威期刊目錄,僅有一兩家大圖書館收藏有全套的《大眾》畫報,個人擁有全份的,除鄙藏之外,未聞有第二人。
梁得所在辦《大眾》畫報的同時還辦了《小說半月刊》、《科學圖解月刊》、《文化》、《時事旬報》四種刊物,足見他的雄心和才幹確非尋常。無奈命運乖蹇,經濟支撐不下去,幾個刊物相繼停刊,大眾出版社也隨即關門。梁得所只得轉投邵洵美的《時代畫報》,只編輯了幾期,《時代畫報》也停掉了。事業受挫,積勞成疾,梁得所潛伏的肺病發作,幾度休養幾度復發,1938年8月8日,梁得所在老家連縣,在安睡中再沒有醒過來,年僅33歲。
英雄氣短,梁得所———這位畫報界的奇才太不走運了。如果有哪位賢明文士撰寫《中國畫報史》,我請求他不要忘了一位叫梁得所的現代畫報先行者,不要遺忘《大眾》畫報———這顆千百畫報中最璀璨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