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奴即是中國古代的馬來黑奴
西曆一八六三年,在中國的民族革命的首領洪秀全定都金陵下令放奴婢禁娼妾(一八五三)之後的十年,美國大總統阿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公佈釋奴令。在這中間,從一八六○到一八六五的六年中,美國的南北部發生了一場極激烈的釋奴戰爭。
這場為解放黑奴(Negroes)而起的戰爭,結果是解放了幾千萬的黑色人種,從高壓的殘酷的待遇下給還了他們的身體的自由,生命的保障。在歷史上也表明了它的光榮的意義。
不過就反面看,正是因為有了這場連綿六七年,流血數百萬的可怕的戰爭,才使我們知道解放黑奴運動在歷史上的地位。因為這件事是付了如此一筆巨大的代價才完成的。再進一步看,是因為有了一本著名的暴露黑奴慘無人道生活的《黑奴籲天錄》(UncIe Tom』s Cabin)的出現而引起世人一致的注意,而努力於解放黑奴運動而引起這次為人道為正義的戰爭。
在阿拉伯人的土耳其人的著名的中世紀故事《天方夜譚》(Arabian Nights)上,我們時常看見有不識不知的黑奴在服侍著他的養尊處優的主人。在許多的十字軍故事(Crusade』s Story)上,我們也時常看有無數的黑奴在為他的主人——武士荷刀執盾。在無量數的詩歌、故事、神話上,無論是西班牙人的,英國人的,土耳其人的,我們也不時看見有黑奴在勞動著的事實。
因此,這些無量數的關於黑奴的敘述,使我們的腦筋中不知不覺地形成了一個對黑奴的整個的生活的概念,同時也引起了一個黑奴制度是歐美非洲人的歷史上專有的一個制度,一件事實。
然而,事實上並不如此固定,從許多不完全的零章斷句的文獻中,我們發現在中國,在林肯發佈釋令以前的一千二百年,在六世紀或更前的時候,中國已有黑奴制度的存在。
以下我要敘述的是六世紀以來的中國黑奴的史實,中國黑奴的來路,中國黑奴的特點與技術,及其關於黑奴的史料。
一
崑崙奴最早見於文獻的怕是《隋書•陳稜傳》與《隋書•四夷傳》中的《琉球國傳》。《通志》卷一百九十四《四夷傳•琉球》條說:
初(陳)稜將南方諸國人從軍,有崑崙人頗解其語,遣喻降之,琉球不聽。
《文獻通考》卷三二七《四裔考》第二頁「琉球」條所載與此同。再看《隋書•四夷傳•琉球》條:
大業三年(六○七)遣朱寬入海至琉球,明年復往,使陳稜擊之。
陳稜擊琉求是西元六○八年的事,那麼至少、我們可以說崑崙人是在這時期已經有在中國服軍役或竟是奴隸的了。
崑崙山是一個島名,在東京灣中,近安南南部海岸。《南史》說:「自林邑以南,皆拳發黑身,通號為崑崙」。《舊唐書•林邑國傳》也說:「自林邑以南,皆拳發黑身,通號為崑崙」。崑崙有軍屯山、軍突弄山、崑崙國、昆山諸異名。晉張華《博物誌》水門,采吳自牧《夢梁錄•江船海艦》條,宋趙汝適《諸蕃志•闍婆國》條,《宋史•外國傳•闍婆國》條,《文獻通考》卷三二四《四裔考•闍婆》,元汪大淵《島夷志略•崑崙》條,明張燮《東西洋考》卷九《舟師考》,費信《星槎勝覽•崑崙山》條,《四夷館考》下《暹羅館》,黃衷《海語》卷三《崑崙山》,清胡學峰《海國雜記•大崑崙》,都有大同小異的關於崑崙之記載,今略舉三書列之如下:
「冷海半月,至崑崙國。」——《宋史•外國傳•闍婆國》條。按《文獻通考》所載與此同。《酉陽雜組》亦有《崑崙國》。
「 其山節然於瀛海之間,與占城及東西竺鼎峙相望。山高而方根盤曠遠海之名曰崑崙。凡往西洋商販,必得順風七晝夜可過。俗云:『上怕七洲,下怕崑崙,針迷舵失,人船莫存』。——按宋吳自牧《夢梁錄》作『去怕七州,回怕崑崙』——此山產無異物,人無居室,而食山果魚蝦,居樹巢而已。」——羅振玉影印本《星槎勝覽》.
「古者崑崙山又名軍屯山,山高而方根盤幾百里,截然於瀛海中,與占城、西竺鼎峙而相望,下有崑崙洋,因是名也。……有男人數十人,怪形而異狀,穴居而野處。即無衣褐,日食山果魚蝦,夜則宿於樹巢……」——元汪大淵《島夷志略》第六十五頁《崑崙》。
山名叫做崑崙,國名也叫做崑崙,洋名也叫崑崙,崑崙是南洋諸國王的姓,大臣的官號,看:
「隋時其國王姓古龍,諸國皆姓古龍,訊耆老言:古龍無姓氏,乃崑崙之訛。」——《通典》卷一八八,《扶南國》。
「其大臣曰郎索濫,次曰崑崙帝也。又次曰崑崙和,次曰崑崙帝索甘。其言崑崙古龍聲相近,故或謂為古龍者。」——同上,《槃槃國》。
由於有崑崙洋、崑崙山、崑崙國,就推而遠之,把屬於這一帶人的叫做崑崙人。
二
崑崙是黑人即馬來人種的一個專名詞,專指一種拳發黑身的人種。所以這名詞在中國後來就變成一種黑色的人的形容詞,如:
「李太后初為宮人,在織坊中,長而黑,宮人謂之崑崙。」——《晉書》
「慕容彥超稱閻崑崙」——《五代史》
「真定墨君和,眉目稜岸,肌膚若鐵,年十五六,趙王鎔初即位,曾見之,悅而問曰:此中何得崑崙兒也!即呼為墨崑崙,即以皂衣賜之……當時閭裡有生子或顏貌黑丑者,多雲無陋,安知他日不及墨崑崙耶。」——《劉氏耳日記》
「有琵琶康崑崙最熟……先是段和尚善琵琶,自製西涼州,崑崙求之不與,至是以樂之半與之,乃傳焉,今曲調梁州是也。」——《幽間鼓吹》(按康崑崙並見《國史補》「韋應物」條及《太平廣記》卷二○五「漢中王瑀」條。)
文人學士有時也拿崑崙來做對像描寫或開一點無害於事的玩笑。如:
「『狂生崔涯與張祜齊名』。嘲一妓云:『雖得蘇方木,猶貪玳瑁皮;懷胎十個月,生下崑崙兒。』」——唐范攄《雲溪友議》卷五。
「崑崙兒,騎白象,時時鎖著獅子項,奚奴跨馬不搭鞍,立走水牛驚漢宮,……」——唐顧況《杜秀才畫立走水牛歌》(七一五至八一五)
「蘇頲初未為父所知,後見頲詠崑崙奴詩:『指頭十頲墨,耳朵兩張匙』。為客所稱,乃稍親之。」——《開元傳信記》
把以上的例記歸結起來說,我們知道在八世紀時已經有人拿崑崙奴來做題材寫詩,有人把崑崙做混名,有人拿崑崙兒來開玩笑。這樣,我們可以知道在七世紀時崑崙奴已經普遍地為中國人所知,或者也已經普遍地為中國的有產階級所豢養了。
所在再進一步地來說明崑崙奴的來路。
A.「樂有小琴小鼓,崑崙奴蹈曲為樂。」——《文獻通考•四裔考•三佛齊》
B.「太平興國二年(九七七)遣使貢方物,其從者目深體黑,謂之崑崙奴。」——同上,《大食》。
C.「海島多野人,身如黑漆拳發,誘以食而擒之,動以千萬,賣為蕃奴。」——《嶺外代答》卷三《崑崙層期國》(一一七八)。
D.「崑崙層期國西有海島,多野人,身如黑漆蚪發,誘以食而擒之,賣與大食國為奴,獲價至厚。托以管鑰,謂其無親屬之戀也。」——宋趙汝適《諸蕃志•海上親國》(一二四二至一二五八)。
E.「沙華公國,其人多出大海劫奪,得人縛而賣之闍婆。」——同上。
F.「波斯國在西南海上,其人肌裡甚黑,鬢髮皆蚪……無城廓。」——同上。(按此為馬來波斯非伊蘭波斯)
G.「番官勇猛,與東邊賊國——丹重、布囉、琶離、孫他——故論——為姻。彼以省親為名,番舶時遭劫掠之患,甚至俘人,以為奇貨,每人換金三兩或二兩。……土人壯健兇惡,色黑而紅,裸體文身,翦發跣足。」——同上,《蘇吉丹》。
H.「買人為奴婢,每一男子,鬻金三兩,准香貨酬之。」——同上,《占城》。
I.「外國賊舟……多就是港口搶劫本地人往別國賣,每一人鬻金四兩或五兩。」——《事林廣記》卷八《島夷雜誌•佛囉安》
J.「海島內有野人,身如漆,國人布食誘捉,賣與蕃商作奴。」——同上,《崑崙層期國》。
K.「南海貧民,妻方孕,則詣富室指腹以賣之,俗謂指腹賣,或己子未勝衣,鄰之子獨可賣,往貨取以鬻,折杖以識短長,俟己子長與杖等,即償貸者。鬻男女如糞壤,父子兩不慼慼。」——《南海異事》
L.「洪武三年(一三七○)王昔裡八達刺遣使奉金等表貢方物及黑奴三百人。」——明張燮《東西洋考》卷三《下港》(按《星明四夷考》捲上爪哇所載與此同)(一六一七)
M.「毛思賊者婆羅屬夷世,劫掠海上生人至彭亨賣之,代作崑崙奴,不如指者則殺之以供祭,每人得值三金。」——同上卷四,《彭亨》。
據 AB三佛齊大食有崑崙奴,據D大食的崑崙奴是由崑崙層期國掠賣來的。崑崙奴的出產地據CDEFGHIJK是崑崙層期國、沙華公國、波斯國、蘇吉丹、占城、佛囉安、南海,許多屬於南洋群島尤其是附近安南爪哇的幾個小島,是屬於馬來人種的血統的野人。獲得的方法是由於掠奪,惟有K是由父母出賣的。崑崙奴的價格,通常是由二金至五金,不如命(意?)的可以殺死祭神,去路是大食、闍婆、(爪哇)、三佛齊(舊港)以及各地的蕃商。到中國來的手續,如L是由爪哇國王貢獻三百人,因為接壤的關係,或由安南暹羅三佛齊爪哇諸地間接輸入。或由商業關係,從蕃商或本國的商人輸入。據《隋書》及《通典》所載,則由於宗主國的關係,來服兵役或來當奴隸,均屬可能的也是必然的假設。
三
兩廣一帶因為與南洋接壤的關係,所以蓄養崑崙奴的特別多。
「宋世廣中富人多蓄黑奴,有一種人水眼不眩者謂之崑崙奴。」——朱彧《可談》
喜歡蓄養黑奴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無親屬之戀,可托管鑰,更特別因為他們耐勞而且有特別的技能,他們來自水國,當然他們更習慣於水,由於這個概念,就形成了下列的幾個故事。
「曾有親戚為南海守,因訪韶右而往省焉,……贈海船崑崙奴名摩訶,善遊水而勇捷,……每遇水色可愛,則遺劍環於水,命摩訶取之,以為戲樂。」——《甘澤謠•陶峴傳》出《太平廣記》卷四百二十。
「唐周郁自蜀沿流嘗得一奴名曰水精,善於探水,乃崑崙白水之屬也。」——《原化記》出《太平廣記》卷二二三。
「故大尉相國李德裕,貶官潮州,經鱷魚灘,損壞舟船,平生寶玩古書圖畫,一時沈入,遂召船上崑崙取之,見鱷魚極多,不敢輒近,乃是鱷魚之窟宅也。」——唐劉恂《嶺表錄異》
更因為崑崙奴的容貌兇猛醜惡,習慣言語宗教不與中國人同的緣故,由於好奇心的刺發,形成了下面的一個故事,使崑崙奴成為一個與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
「唐大歷中(七六七至七七九)有崔生者,為千牛。往視勳臣一品疾。一品命一衣紅綃妓擎一甌與生食,生郝不食。一品命紅綃妓以匙進之。生去,一品命紅綃妓送出,生既歸,神迷意奪。時家中有崑崙奴磨勒負生入一品宅,達紅綃所,復負生與紅綃出,紅綃遂歸於生。後十餘年崔家有人見磨勒賣藥於洛陽市。」——《裴金刑傳奇》,出《太平廣記》卷一九四。
把一個渾渾噩噩的崑崙奴,俠化神化成為一個勇敢、聰明,武藝絕人,義俠,飄忽的典型人物,從這點上可以看出十世紀人的尚武文學的觀念與時代背景及崑崙奴的奴隸制度的發展到一個什麼地步。
「到天壇南,遇一崑崙奴,駕一黃牛耕田,問曰:『此有張老家莊否?』崑崙奴扶拜曰:「大郎子何久不來!莊去此甚近,某當前引……」——《續玄怪錄•張老傳》
這一段故事的意義表明了在唐宋時代的奴隸制度中的崑崙奴的蓄養的普遍化,雖然是一個神話,一個由閉著眼說鬼話的道士或無聊文人所造作的神話,不過無論如何多少總含有一點時代的真實性的。這一點由時代所給予的真實性的。這一點由時代所給予的背景,就為我們解釋了當時的崑崙奴的生活狀況。
在唐末的時候,似乎廣州的崑崙奴的數額已經突變的激進,據外人某種文獻說,黃巢破廣州的時候,屠殺了外國人十二萬,這話也許可信,大約這時期廣州的崑崙奴因數額的增進,他們潛在的勢力也跟著增進了,一旦高壓力過重,就生出一種偉大的自然的反抗出來:
「廣州刺史路元璇,瀆貨無厭,多所漁虐;一崑崙奴入後堂割其首去,群崑崙奴和之,遂陷廣州。」(忘出何書)。
這是惟一的崑崙奴的自動的革命,在我們所能找到的材料中,似乎也只有這麼一件事,足以代表崑崙奴的反抗的事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