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美國歷史上的中國勞工丁龍
本報記者王寅
在下面的這篇文章中,將先後出現四個人的名字,他們的生活經歷各不相同,他們生活的年代也相距一個多世紀,但是因為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的緣故,他們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
丁龍:烡eanLung或DeanDing牔18歲來到美國的中國勞工,後來成為大亨卡朋蒂埃的管家。捐出終生積蓄,倡議創辦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有關他的最後記載停在1906年。
賀拉斯·沃爾普·卡朋蒂埃烪oraceW.Carpentier閘焊緶妝妊譴笱Хㄑг罕弦瞪。脾氣暴躁,終生未婚的大亨。著名慈善家和教育贊助人,哥倫比亞大學重要捐助人。綽號「將軍」。熗饑你
保羅·安德爾(PaulAuderer):哥倫比亞大學現任副校長,日本電影研究專家,倡議將東亞系肯特樓更名為丁龍樓(DeanLung)熗饑塚
米亞·安德爾(MiaAuderer):保羅的夫人,美籍日裔,第三代日本移民,二戰期間,米亞的父親作為敵僑被抓進隔離營。早年學法語,從未接觸過歷史鉤沉。從尋找丁龍開始,成為職業「考古」學家。熗饑郟
感化粗暴大亨
大亨卡朋蒂埃原來的姓叫Carpenter(木匠),後來自作主張改成了帶有法國味道的「卡朋蒂埃」(Carpentier) 。卡朋蒂埃的厚顏無恥,從下面的事例中可見一斑:他曾經競選奧克蘭市長,最後得到的選票竟然比該市的人口總數還多。
賀拉斯·沃爾普·卡朋蒂埃,1824年7月7日生於紐約北部的一個小鎮,1850年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成績優異,成為一名律師。但是這個皮匠的兒子從來不循規蹈矩,1849年加州發現的金礦引發了淘金熱,卡朋蒂埃立刻前往加州,開始了他的冒險生涯——
他先是在舊金山開業當律師,後來創辦加州銀行,並成為總裁。卡朋蒂埃在一片處女地上興建了一座全新的城市,取名奧克蘭,並自任市長。
卡朋蒂埃把土地交給中太平洋鐵路公司,他因此擁有了這家公司的大量股票,後來他又兼任加州電報公司和歐弗蘭電報公司的總裁,建立起第一條從西海岸通到猶他州的電報線路,連接了美國東西岸。同時他也是數個鐵路公司的董事會成員。
在斂財過程中,卡朋蒂埃出了名的狡猾跟不擇手段,他自任奧克蘭市長期間,以極其野蠻的方式圈地,每每直接把地圈起來,然後對外宣稱:那片土地是我的!在長達五十年的時間裡,卡朋蒂埃霸佔奧克蘭的水域,所有經過的人都要交買路錢。奧克蘭有一條愛麗斯大街,就是以他的姐妹的名字命名的,這也是當地惟一一條不用總統和著名政治人物命名的大街。
卡朋蒂埃很喜歡自稱為「將軍」,並不是因為他曾經在軍隊服役過。一種說法是他的中國僕人叫他將軍,還有一種說法就是當時發生了一些叛亂,沒有人去鎮壓,只有他出場。也有人說因為他是加州民兵自衛隊的成員。
1870年代,卡朋蒂埃的隨從中增加了一個來自中國的勞工,他就是丁龍。勤勉的丁龍後來成為卡朋蒂埃的管家。 1889年卡朋蒂埃賺夠了銀子之後,離開加州返回東部,丁龍追隨卡朋蒂埃一起來到紐約。卡朋蒂埃在紐約東37街108 號安了家,並經常在夏天去高爾威度假。
根據高爾威歷史協會收集到的材料,丁龍在人們的印象中是一個很安靜的人,對鄰居和周圍的孩子很友善。他常常到火車站去接客人,途中在村裡的商店逗留,買些牡蠣和蛤蠣。
卡朋蒂埃的脾氣很壞。有一次,卡朋蒂埃酒瘋發作,不僅把所有的僕人都打跑了,還對丁龍大發雷霆,並且當場解雇了他。第二天早上,清醒過來的卡朋蒂埃十分懊喪,他意識到自己在一座空蕩蕩的房子裡,不會有人給他做飯了。但意外的是,卡朋蒂埃看到丁龍不僅沒走,還像往常一樣端著盤子給他送早餐。
卡朋蒂埃向丁龍道歉,並保證要改掉自己的壞脾氣。他問丁龍為什麼不走?丁龍回答說:「雖然你確實脾氣很壞,但我認為你畢竟是個好人。另外,根據孔子的教誨,我也不能突然離開你。孔子說一旦跟隨某個人就應該對他盡到責任,所以我沒有走。」
忠實的丁龍多年來一直留在卡朋蒂埃身邊。
丁龍1857年生於中國廣東,18歲來到美國。1890年,丁龍第一次出現在美國統計報告中,當時是作為卡朋蒂埃曼哈頓住所中的一員,被稱為「華人幫傭」烠hinesehelp閘但是到了1900年,他已經是卡朋蒂埃的一個夥伴(companion)了,地位明顯提高。
有一次,卡朋蒂埃問丁龍,對於他這麼多年忠心耿耿的服侍,想得到什麼回報。丁龍的回答出人意料:希望在美國最好大學之一的哥倫比亞大學建立漢學系,讓美國人能夠更多瞭解中國和中國的文明。
捐建哥大東亞系
1901年6月,卡朋蒂埃向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塞斯·洛(SethLow)捐了10萬美元,並致信:「五十多年來,我是從喝威士忌和抽煙草的賬單裡一點一點省出錢來的。這筆錢隨信附上。我以誠悅之心獻給您籌建一座中國語言、文學、宗教和法律的系,並願您以『丁龍漢學講座教授』為之命名。這個捐贈是無條件的,惟一的條件是不必提及我的名字。但是我要保持今後追加贈款的權力。
丁龍也捐獻了自己的積蓄,並在紙條上寫道:「先生,我在此寄上12000美元的支票,作為貴校漢學研究的資助 ——丁龍,一個中國人。」對於丁龍來說,這即使不是他的全部積蓄,也是他的大部分財產了——按照美國當時的黃金官價, 1美元可兌1.37克黃金。
卡朋蒂埃還不忘高度讚揚丁龍的人品「他本該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安家、為家人提供教育而感到高興,然而,沒有任何值得或適合的原因,他被剝奪了在此定居的權利,並被當地的居民動用特權而驅逐——這個特權,是如此不值錢,常常在對付蜂擁而入的流浪者、來自南歐和西亞的殺人犯,以及非洲的難民時使用。雖然他是個異教徒,但卻是一個正直、溫和、謹慎、勇敢和友善的人。」
當塞斯·洛校長對於以中國僕傭的名字來命名一個教席而猶豫的時候,卡朋蒂埃的回信直截了當:「丁龍的身份沒有任何問題。他不是一個神話,而是真人真事。而且我可以這樣說,在我有幸遇到的出身寒微但卻生性高貴的紳士中,如果真有那種天性善良、從不傷害別人的人,他就是一個。」
由於丁龍的關係,卡朋蒂埃多次到中國做生意,獲利頗豐。
1918年2月3日的《錫拉丘茲先驅報》的報道中寫到「卡朋蒂埃將軍在中國呆了多年,回來之後向哥倫比亞大學贈送了禮物。據說他在中國期間,做了多種生意,由此獲得了可觀的利益。他回到美國的時候懷著對中國的深深敬仰,並熱衷於譴責高加索人的缺點,讚美東方人的優點。」
「在返回中國的途中,卡朋蒂埃將軍帶了一個中國的男僕,並讓他待在船上的一個頭等艙包房裡,這一舉動引起了乘客的強烈抗議,但是卡朋蒂埃將軍拒絕讓他換房。」
1901年8月23日的諾斯·亞當斯抄本(NorthAdams)中有具體的描述:「在他(卡朋蒂埃)最近從中國回來的一次旅程中,他帶著一個中國僕從,並對這個人表示出極大的尊敬,他們兩個一起定下一個高級包間,以至於一些乘客提出抗議,要求這個中國人換到僕人們落腳的下等單元。但是卡朋蒂埃將軍拒絕讓他的僕人離開。他告訴其他乘客,他是這個中國人的秘書,而這位蒙古族的中國人則是一位有名的哲學家。於是抗議平息下去了。此後,船上的每一個人都帶著極大的敬意看待將軍的僕人。」
卡朋蒂埃在1901年7月20日給哥倫比亞大學校長的一封書信中,更為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不是中國人,也不是中國人的子孫;也不是殘酷和落後的中國的辯護者。其統治者的罪惡使得它在行進途中蹣跚踉蹌、步履艱難。但是對我們而言,是應該去更多瞭解住在東亞及其周邊島嶼上大約7億人們的時候了。在我們模糊的概念中,他們似乎只是抽食鴉片、留著豬尾巴一樣的辮子的野蠻的族群或崇拜魔鬼的未開化的人。」
在丁龍和卡朋蒂埃的共同努力下,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研究就此開始起步,哥倫比亞大學漢學系也因此成為美國最早、也是最著名的漢學系之一。
清政府聽到丁龍倡議建立漢學系和捐贈的消息之後,慈禧太后捐贈了包括《欽定古今圖書集成》在內的5000餘冊圖書,價值約合7000美元;李鴻章和清朝駐美使臣伍廷芳等人都有捐助。
卡朋蒂埃終身未婚,1918年去世。他不斷回饋母校,設立了各種名目的獎學金,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女校和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都是受惠者。卡朋蒂埃不斷追加對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的經費,幾乎是有求必應,他追加的款項最後達到27.5 萬美元。
在墓地的尋找
哥大副校長保羅的夫人米亞個性爽朗,早年專攻法國語言文學,此前從未做過任何跟歷史有關的工作,在協助保羅的工作中,他發現了丁龍的故事,這個故事讓她著迷,甚至走火入魔。
「一個出身卑微的人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是非常了不起的。丁龍對哥倫比亞大學很重要,雖然在研究調查的過程中有很多困難,但是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將這個人的事跡挖出來,讓世人知道他的貢獻,尤其為了所有的亞洲人民,因為他們當初來到這裡都付出了艱辛的勞動,經受很多磨難。即便是這樣,最後還為我們做了這麼大的貢獻,這是非常難得的。」
2005年秋天,米亞開始全力以赴挖掘整理丁龍的身世,一直到2006年2月,她在檔案館和圖書館裡大量地閱讀舊報紙,翻拍照片;驅車去到卡朋蒂埃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尋找線索,但是,能夠得到證實的丁龍的生平事實少得可憐。
記載丁龍最後行蹤的資料顯示時間是1906年12月27日,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尼古拉斯·墨瑞(NicholasMurray) 在當天寫給卡朋蒂埃的信中提到了丁龍的名字:
「感謝你及時通知我們丁龍和馬·吉姆(MahJim)目前在中國,你能夠告知他們的通信地址以便我們把學校裡的通知、公告直接寄給他們,還是直到他們回美國之前,暫時把他們從我們的通訊錄上去掉?」
除了1906年12月27日的這封信,再沒有找到任何提到丁龍名字的信函。丁龍也沒有出現在1910年的美國統計報告中,而馬·吉姆被提到,他是卡朋蒂埃另一位華人僕傭,也曾經向哥大捐獻了1000美元。
米亞猜測丁龍不是在1906到1910年這段時間內去世,就是他回了中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丁龍並沒有被列為卡朋蒂埃的遺囑受益人,雖然馬吉姆和其他的僕人都列在遺囑上面,這也許可以說明丁龍早於卡朋蒂埃而死。從卡朋蒂埃對丁龍的敬重來看,如果丁龍還活著的話,卡朋蒂埃一定會留給他一筆遺贈。能支持這一看法的最有力的證據是在布朗森·泰勒(BronsonTaylor)的書《高爾威掌故和圖片》,該作者一生都居住在高爾威,有機會同卡朋蒂埃交談。書中明確地指出:「丁龍被安葬在當地卡朋蒂埃家族的墓地中。」
卡朋蒂埃在夏天度假的高爾威有兩處住宅,一幢房子在城裡,還有一棟別墅在郊外的一個農莊上。從城裡到鄉間別墅的道路本來是一條沼澤小道,卡朋蒂埃花錢翻修之後,這條路被命名為「丁龍路」。在翻閱該市史料和地圖,對交通部和多位史學家的咨詢之後,米亞還是未能確定這條路修建和命名的確切日期。
米亞一開始寄希望從這條路的命名時間找到丁龍的去世時間,因為在美國,道路總是用已故的人來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