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北伐的歷史疑團:劉裕是否真有統一的機會?
疑點一
這次劉裕一生中唯一的重大失敗,也給後人留下了兩個永遠爭論不休的話題:一、劉裕發起第二次北伐的主要動機何在?二、假如劉穆之不死,劉裕有統一中國的機會嗎?
自從崔浩將劉裕比作晉室的曹操開始,到如今涉及此段歷史的多數文章,對第一個問題的答案都大同小異:劉裕為了篡位需要提升威望,所以借北伐立威,並無統一天下的雄心。不過,說得人多就代表正確嗎?這個答案果然是無懈可擊嗎?如果我們把眼界放寬一點兒,不要只睜著劉裕一個人的事,用相似的歷史作一下對比,那麼就可以發現,這種說法其實漏洞很大。
劉裕要取司馬家而代之是肯定的,但這和北伐沒有必然聯繫,北伐成功對他建立新朝只是一個有利條件,絕非必要條件。假如劉裕的目的僅僅是一個皇位,那他完全用不著發動這次戰爭。
在北伐後秦之前,劉裕已經對內平定桓玄與孫恩、盧循之亂,相當於兩挽東晉這座危樓於既倒,對外則攻滅了南燕和譙蜀兩國,並曾用外交手段就收復十三郡領土。這樣的武勳實際上已超過了當年代魏的司馬氏祖孫(即使把篡位前司馬氏四代老闆的戰績加起來,對內也沒有可與劉裕相提並論的功勳,平定淮南三叛性質上僅與劉裕擺平劉毅和司馬休之差不多,而對外也只滅掉了一個蜀漢)。
再看看劉裕之後,無論是南朝的蕭道成、蕭衍、陳霸先,或是北朝的高歡、宇文泰、楊堅,論武功均不能望伐秦前的劉裕項背。
如此,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推論:既然這麼多道行不如他的篡位同行們,都可以順順當當地改朝換代,憑什麼武功已經凌駕於眾人之上的劉裕就還得再滅一個後秦?
另外從劉裕回師後的具體行止,我們也可以看出一二。劉裕東歸後,他的常駐地仍是指揮北伐的戰時大本營彭城,而並非國都建康。他也沒有在其北伐成功,聲望最高的義熙十四年稱帝,而是又等了兩年,那時晉軍已在關中失利,劉裕的聲望已然受損。這些事實也可以說明兩個問題,一、劉裕回來後並沒馬上把改朝換代當成第一要務;二、他要稱帝,其實已不需要更大威望的支持。總之,劉裕回來肯定是要篡位的,但他並不是為了篡位而回來,就像人吃飯是為了活著,但活著並不是為了吃飯一樣。
至於說劉裕不想一統天下,就像說某位窮人白手起家,打拼半輩子創立一家公司,目的只是為了當老闆,並不想賺錢一樣,你信嗎?對已經是國家實際元首的劉裕而言,假如能夠完成統一,那麼最大的受益人,正是劉裕及其子孫,故而僅從利益的角度來說,他也比那些「渴望統一的廣大人民群眾」更有掃平列國的動力。
雖然在商戰中,每一個神智正常的公司經營者(少數別有用心的詐騙犯除外),都是希望盈利的,但並不妨礙年年都有很多家公司虧損以至破產。這道理也很簡單,因為能不能盈利,並不是由公司老闆個人的想法甚至能力所決定的,要受到裡裡外外很多種因素的制約,經營天下者,業務自然更加複雜,但原理與此類似。那麼假設上天格外眷顧,讓劉裕始終能後顧無憂,放手於北征,他能開創一個統一的王朝嗎?
對於這個問題,北魏崔浩也作出了著名的回答:不能。他提出的理由有兩條,一是劉裕不能「行荊揚之化於三秦之地」,無法鞏固他佔領的地區;二是由於兵種、地形、氣候等方面的差異,晉軍在華北作戰將是以短擊長,所以劉裕「不能發吳越之兵與官軍(北魏軍)爭奪河北」。
這兩條理由有道理嗎?都有。但果然無懈可擊嗎?恐怕不見得。別的不說,就以崔浩服務的北魏帝國為例:當年拓跋珪稱王於牛川時,它只是塞外一個落後的以遊牧經濟為主的國家,與中原在經濟、文化和制度上的差異,較之江東與關中,恐怕只大不小,後來擊敗後燕,便成功入主發達富庶的河北之地,並且站穩了腳跟,這一成功,難道靠的是「行塞北之教化於燕趙之地」?
當然,對於複雜的歷史事件不能簡單類比,要研究拓跋珪做到的事劉裕能不能做到,我們不妨仔細審看一下現存的資料,利用一些疑點進行推測,看看劉裕本來打算怎麼做?
劉裕對關中人事安排的一大疑點是:他明明不信任王鎮惡,手下也並非沒有其他將才,為何還將關中防務這樣的重任交給此人?最常見的解釋,是說王鎮惡在滅秦之戰中功勞最大,所以這次任命屬於論功行賞。
但這種解釋,顯然會在另一個重要人物身上碰釘子,這便是那位論行政職務還在王鎮惡之上的安西長史王修(按兩漢至魏晉的習慣,長史為掾屬之長,而且後來王鎮惡被殺後,王修未經劉裕批准,就能任命毛修之接任安西司馬之職,也可見一斑)。
令人吃驚的是:這個地位如此重要的王長史,卻在《晉書》、《宋書》、《南史》等史籍中都沒有傳記,我只能確定,他並非出自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這兩大政治豪門,而且就在下所看到的史料而言,在他被任命為安西長史之前,這個人就沒在史書中露過臉。這就奇怪了,這麼一個要名氣沒名氣,要功績沒功績,要後台沒後台的「三無」人員,怎麼就能平地一聲雷,躍居眾多名將謀臣之上?
好在史書在他頭次出場時提供了一點線索:「(劉裕)以太尉咨議參軍京兆(人)王修為長史」[2] , 京兆,就是晉朝時長安所在的郡名。看出來了吧,王修和王鎮惡之所以讓劉裕選中的共同點在哪兒?提示一下:並非都姓王。
疑點二
值得推敲的另一大疑點是:劉裕為何只給王鎮惡、沈田子等人留下一萬精兵?不管以哪個標準衡量,要守衛關中故土,一萬人太少了。需知關中周邊,強敵林立,即使不考慮東北面的北魏與西北面的西秦、北涼等潛在敵國,只要出長安北行不過二百里外,就有赫連勃勃的夏國軍隊。
參考夏國以前的戰爭經歷,赫連勃勃能夠動員的兵力肯定不少於五萬,而且多是些機動性極強的凶悍鐵騎,如果中途不受阻攔,跑快點的話,他們只用一天時間就可以衝到長安城下觀光!難道劉裕對自己的兒子和百戰而得的戰果就如此漫不經心嗎?
另外一條記載,從側面解答了這個問題。
在王鎮惡被殺前,關中晉軍內部出現他要殺盡南人,自立為王的流言。儘管這肯定是一條謠言,但一條謠言要能流傳開來,它應該具備最起碼的潛在可能性,否則騙不了這麼多身經百戰的老兵。
這條謠言揭示了問題是,怎麼殺?且不說王鎮惡的武藝是出了名的差勁,就算他是東方不敗或者獨孤求敗投胎,也很難相信他能自己動手,殺掉一萬精兵。因此,在此時王鎮惡手下的軍隊中,一定有不屬於那一萬北府老兵的新軍存在,考慮到流言的內容和關中防務的需要,新軍的數量上限無法確定,但下限應不少於一萬人。
至此,綜合這些零散的蛛絲馬跡,也許我們已經逐漸走近歷史的真相了:
一、就像二十多年前,已故的「總設計師」認識到不能以大陸之教化施於港澳,從而出現了今天的「港人治港」與「澳人治澳」一樣,劉裕出台的政策,是以關中人治關中。因此,他才會提拔了功績、名聲都不顯赫的關中人王修,而不用有世家背景的謝晦、王弘等人,或與自己相識已久,關係更親密的南方舊人如張邵、孔靖等。換句話說,劉裕並不打算「行荊揚之化於三秦之地」;
二、劉裕要進一步北伐,完成一統,打下華北以至塞北,僅憑現有軍隊,難度是很大的。因此,劉裕實際上已在北方人中著手編組新軍,負責人就是在北方民眾中擁有巨大號召力的王猛的孫子——安西司馬王鎮惡。假如不發生後來的一系列變故,劉裕仍是有經營北方打算的,那時他用於征戰北方的軍隊,將不僅僅是「吳越之兵」;
三、結合上兩條,崔浩預測正確的是結果,而非導致這一結果的原因(從不少跡象來看,崔浩作為一個漢人,可能仍存在對南方政權的認同,他的話不一定完全代表其真實看法)。假如不發生劉穆之逝世和關中變亂的事,那麼阻止劉裕統一最大障礙,可能是時間。此時夏和北魏都非國勢混亂的將亡之國,劉裕並不具備明朝初年那樣速定北方的條件,只有採取穩紮穩打的方針,逐個消滅。但要達成這一目標,起碼先得把關中由佔領區變成領土和後方基地,同時組建一支有戰鬥力的新軍,特別是騎兵部隊,這些事都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完成的,而從劉裕離開關中之時,距離他壽終正寢之日,已經只有三年半了!總之,如果一切順利,劉裕統一天下的可能性雖然存在,但非常微小,估計超不過一成;
四、在劉裕手下,既有北方人望,又有大將之才者,唯王鎮惡一人。這使得劉裕只要還存有進取北方的念頭,他對王鎮惡就很難做到「疑人不用」。但在權術硬幣的另一面,一個既有能力又有人望,而且不太聽話的下屬,又是讓每個專制君主(劉裕早已是事實君主)夜不能寐的病根所在,再考慮到自身崛起的經歷,要讓劉裕對王鎮惡做到「用人不疑」,也是不可能的!正是這一兩難處境,將劉裕在關中的人事安排,逼上了一條危險的鋼絲,並且最終因為一步失誤,全盤皆輸!
五、劉裕計畫失敗的關鍵,是王鎮惡與王修的被殺。王鎮惡被殺,使組建新軍的努力告吹;王修被殺,使穩固關中的設想破產。而且這兩人,原先都是關中漢人心目中的驕傲,也是劉裕贏得關中人心的關鍵。然而,僅僅在不到一年間,這兩個人就相繼被害了,而且還是被與劉裕一樣的南方人殺害的,這一事實極大的打擊了關中人對南方政權的認同感,而彼此的不信任又加劇了雙方的矛盾,於是北方人大批叛逃,南方人大肆搶劫。晉軍與關中百姓的關係,終於由王鎮惡入潼關時的魚水交融,演變成朱齡石出長安時的水火不容!其中的教訓,實在值得後人深思。
綜上所述劉裕北伐的目的絕不僅僅是為了擴大自己勢力、趁機獲取篡奪帝位的政治資本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