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宋朝的消防:宋朝如何應對火災與沙塵暴?
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裡》回憶了他的博斯普魯斯海峽。今日,博斯普魯斯海峽是回望伊斯坦布爾天際線的最佳場所,能看到清真寺的輪廓們從小山丘上挑出來,海洋的藍染在每一座房屋上。
以前也是如此。富人們喜愛在博斯普魯斯海峽邊建度假別墅—學名叫做「雅驪」。那是木質結構的清秀房屋,通常刷上嫩黃的顏色。推開窗,便是夢境一般的博斯布魯斯。
對帕慕克來說,印象最深刻的竟是燃燒著的雅驪。他引用坦皮納的話說:「看見一棟古老的木造別墅焚為平地是一種樂趣。」奧斯曼帝國的帕夏(貴族)們也曾享受過同樣的樂趣。一旦有火災發生,他們便興奮地跳上馬車奔赴現場,攜帶御寒工具,甚至還有煮咖啡、熱食物的爐子。
和帕夏不同,帕慕克的樂趣根植於「某種心靈疼痛」,是「內疚、失落、妒忌」。奧斯曼統治的五百年期間,伊斯坦布爾火災頻繁。狹窄街道和木質房屋搭配在一起,火災的發生看來不可避免。失去家園的人們雖喪氣,但竟把這種不幸視為「命中注定」。
在我們大宋朝的東京城以及其他幾乎所有城市裡,同樣如此。
《宋史·五行志·火》記載了兩宋三百多年間的二百多次大型火災,其中東京城的火災達到四十四次,位居第一。「內酒坊火」、「相國寺火」、「玉清昭應宮火」、「太平興國寺火」、「開封府火」……民居,寺廟,皇宮,官府,火,火,火!
火災頻發的原因之一是自然因素,包括雷電和自燃。天聖七年(1029)六月的一場大雷雨,使修了七年的玉清昭應宮「二千六百一十楹」燒為灰燼。至於庫房、草場、料物場等地的火災,則多與堆放物資自燃有關。
原因之二是人為因素。城市建築分佈過於密集,街道狹窄,而茅草屋、磚瓦屋等木結構建築,幾乎遇火便燃。東京城面積五十三平方公里,人口近百萬,人口密度即使放到現在也是驚人。更何況當時房屋低矮,人口及建築的密集程度可想而知。一旦起火,火勢極易蔓延,往往持續一夜都難以撲滅。
火災的損失總是慘痛的。宋廷不得不加以重視,制定了一系列管理措施加以防治。首先,成立專門的城市消防隊,稱之為「潛火隊」,通常由軍隊組成。每坊三百步設有軍巡鋪,在高處修有「望火樓」,專門有人在樓上張望火情。樓下設有「消防站」,內屯百餘人的消防隊伍和各類救火物品,包括「大小桶,灑子,麻搭,斧鋸,梯子,火叉,大索,鐵貓兒之類」(《東京夢華錄》卷三《防火》)。每當出現火情,專門報火警的快馬「望火馬」迅速來報,軍廂主、三衙軍隊、開封府潛火隊迅速出動救火。
衙門治火的思路有著企業家般的清晰。一,從源頭堵。不僅進行嚴格的燈火管制[「京師火禁甚嚴,將夜分,即滅燭」(《東軒筆錄》),然而夜市和夜禁竟是並行不悖的],並在易發火災之地採取安全措施。二,設立嚴格的懲罰措施。那些違法的、放火的、破壞救火的,皆重罰,甚至株連親屬。官員對救火的處理是否得力,也是其政績考核標準之一。包拯的鐵面就曾體現於此。在一次現場救火指揮中,有一無賴上前挑釁干擾救火,包大人二話不說,竟把這廝給斬了(《獨醒雜誌》卷一)。堵、罰之外,衙門還不忘改革救火方法。比如規定在軍隊救火之前,鄰眾也能救火,但整體還是以軍隊為主。
與火災同入《五行志》的還有沙塵暴。從端拱二年到北宋末年,京師一帶有記載的沙塵暴共計十三次。如端拱二年(989),「京師暴風其東北,塵沙日壹日,人不相辨。」再如淳化三年(992)六月,「黑風自西北起,天地晦暝」;熙寧四年(1071)九月,「京師大風霾」。(《宋史·五行志》、《文獻通考·物異考》)
這十三次記載中,以發生在二、三、六月的沙塵最多。北宋前期,沙塵暴多發生於春末及夏季,後期則多發生於春季。這是由於北宋後期氣候整體變冷,與蒙古高原產生的氣壓差降低的緣故。沙塵多由西北風帶來,不僅發生在京師,其他地方也有相關記載。就連身在江南的浙江江山縣,每年春天都會出現揚沙,當地人稱之為「黃沙落。」
至於沙塵暴的情狀,與今天並無二致。司馬光和王安石都曾有詩記載東京的沙塵暴:「紅塵晝夜飛,車馬古今跡。獨憐道傍柳,慘澹少顏色。」(司馬光《都門路》),「日射地穿千里赤,風吹沙度滿城黃。」(王安石《讀詔書》)
梅堯臣專門寫有《風異賦》,詳細描繪了沙塵暴發生時的情形。那是康定元年三月二十日,梅堯臣在城外郊遊散心,正在一亭舍內休息時,突聞有人大呼,「火來!火來!」聽見呼喊的梅堯臣出門遠望,試圖一探究竟。只見西北方向已昏黃一片,天地之間沒了界限,更無從知曉塵土的邊際在哪裡。過了一會兒,赤色的沙塵和褐色的霧呼嘯而至,白天瞬間變成黑夜,風聲呼嘯大作,飛沙走石不休。人們「莫辯誰何,執手相對」,待天稍亮之後,人們開始結伴返家。那些順著風走的人腳步幾乎停不下來,逆風走的人則奮力行走卻仍步履維艱,當時的可視範圍只有五六步之內,連城郭的輪廓都幾乎看不見了。
不管是火災,還是沙塵暴,在古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並不僅因為災害「給人民群眾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不便」,更是因為氣象不僅僅是氣象,更是上天的旨意。古人認為,天地萬事都能從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得以體現,「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盈天地之間,無非五行之妙用。」(《宋史·五行》)自漢朝以來,史書裡都會有《五行》這一章節,煞有介事地記下五行方面的大事件,對天子起到警示作用。
天之亂,不僅是上天對天子的警示,有的甚至還直接關係朝廷安危。不但能體現過去的過錯,甚至能預示未來的動亂。神乎其神。天禧四年(1020)五月,又是一場沙塵暴發生了:「大風起西北,有聲,折木,吹黃塵蔽天。按占並主陰謀奸邪。是秋,內侍周懷政坐妖亂伏誅。」(《宋史》)沙塵暴居然能和內侍作亂扯上關係。沙塵暴並不會讓當時的人們聯想到北方的植被、氣候的變化,而是想到天地萬物、朝堂上下。在他們的世界裡,任何不幸絕不是命中注定,毀滅與災害帶來的病態之美,更不值得去欣賞。類似於奧斯曼帕夏喝著咖啡觀火的事,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遠觀的異域風情。
恐懼。只有恐懼。皇帝作為「天子」,理論上唯一需要害怕的就是他所謂的父親——天。每每當天發生變數時,皇帝方能自發地痛思己過、從善如流(當然也有時刻警醒的明君)。不管大風、大雨、大旱還是大火,都有促使皇帝痛快下達求直言的詔令之奇效。同時,也給了臣子們難得的機遇,能夠沒有顧忌地指責皇帝。
康定元年三月二十日,正是梅堯臣《風異賦》裡那場沙塵暴發生的日子。風沙只不過持續了一刻鐘,「大風晝暝,經刻乃復。是夜,有黑氣長數丈,見東南。」(《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六)次日,宋廷卻因此停止大宴,並發佈詔書,號召各界對皇帝和朝政展開批評。二十七日,宋太宗頒布《大風諸道德音》,內中寫道:「而乃霾風示變,晝景中冥。震懼以思,咎譴安執。實繇靈眷,申戒朕躬。」(《宋大詔令集》卷一五三)一場沙塵暴,竟能讓天子「震懼」,認為是由於自己的過錯才導致災難的發生。一如梅堯臣誠惶誠恐地寫道:「夫風者天地之氣也,猶人之呼噓喘吸,豈常哉。」風乃天地之氣,大風作亂豈能視作尋常事。
沙塵暴不僅能警示天子,也能被政治家拿來互相攻擊。據說王安石罷相、呂惠卿得到任命的當天,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沙塵暴,飄落在室內席上的塵土一天就能厚達一寸。而霧霾一來,再重大的人事任命也得被取消。慶歷二年(1042)九月,宋仁宗任命宰相呂夷簡判樞密院事(管理樞密院),宣佈任命那天,「黃霧四塞,霾風終日」,沙塵天氣持續了一天。朝野上下因此議論紛紛,認為此項任命過重,呂夷簡也自行推辭,於是改任為樞密使(兼職)。
火災與沙塵暴同被列入《五行志》,其不同之處在於事件的主角是人還是天。人犯的錯,當然要努力用人力來改變。至於天意,則被天真地相信或被巧妙地利用著。如今我們知道,用避雷針可以逼走天火,在塞外荒漠要多種樹。哪怕是沖天大火,朋友圈裡卻能鋪滿各自窺見的黑煙輪廓。即使沙塵暴侵襲,仍能淡然地戴上口罩,吐槽的同時慶幸,幸虧是PM10而不是PM2.5。即使至今分析不清霧霾的起因,卻多少認為自己能改變什麼。
於是忍不住想起那些天真的皇帝和臣子。每當風生火起時,他們總是那麼容易驚慌失措,脆弱得讓人簡直心生憐愛。儘管如此,我們仍思念著那一個「天」,因為有敬畏總不是件壞事。因果循環,誰說不是我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