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談日本武士:上戰場前要梳洗 化妝盒隨身帶
因歷史等因素的糾結,當下國人對日本的理解易走向意氣用事。對於日本文化,常見的誤解有:認為它是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簡單模仿,認為它是不健康、怪誕的,認為它是不健全的集體人格產物,認為它是凝固不變的……凡此種種,均非正見。
不論世事如何紛紜,在文化上應該互相交流、彼此尊重。今年,中信出版社推出了著名學者李冬君的《落花一瞬——日本人的精神底色》一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深入瞭解的機會。
日本人怎樣看一朵花
寫這本書時,我想了日本文化的五個風景,即花道、茶道、武士道、俳道,其實還有道和香道,但我力所不及。
日本人的道和中國的道不一樣,中國人的道是「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之謂之氣」,日本人把氣作為道,不管是漢化或者是歐洲化,最後我們看到的是日本文化,它跟純粹的歐洲文化和漢化都不同。
日本在中世紀漢化時有一個很著名的觀念,叫模糊漢和之界,就是不要那麼清晰,要模糊。近代以後,他又提出一個理念叫和洋折衷。
中國文化的道,和我們地緣政治、地理環境、風土都有關係,我們這麼大一個國家,地大物博,道也是大而化之的。老莊講「道在瓦礫中」,但道是什麼?這要靠每個人自己去悟。日本人不是,他說道是一個禮儀,是一個禮。在禮的修為中你能摸得到它,你能親身實踐,而不是悟。
比如日本的花道,日本人觀花就像觀人一樣,我經常說人是什麼?這個沒有答案,你怎麼來回答人是什麼呢?不知道。每個人都可以說一大堆人是什麼。所以日本人觀花之言也是一樣的,十人十色,但是日本人看花有一個總的原則,叫「物哀」,就是他看花會引起一種哀感。這和我們漢語理解的不一樣,看了客體之後產生主體的一種感受,這種感受是一種哀。
這和古希臘是不一樣的。古希臘觀察客體時是認知性的——宇宙是什麼,它的本質是什麼——我一定要用一種邏輯的、一種理性的東西把它描述出來,然後產生一種知識結構來認識客觀世界。古希臘的所有東西是認知性的,日本不同,日本是感知性的。
所以我看日本文化的時候願意和古希臘相比,文化的東西都是好的,只要流傳下來就是好的,你不能用價值判斷去判斷它。文化是一個動態的,文明則是固化的,文明是形成了一種樣式擺在那的,已經是固化了。對於文明,有些文化帶不動它,它就死掉了,而文化能帶動的文明,它還在往前走,所以文化是動態的,只要是動態的,你就有可比性。文化的東西,東是日本,西是希臘,中國居中。
中國茶具曾影響日本政壇
日本人看花看出一個物哀,這是他看花的精神底色。日本人觀花的時間尺度用盡了,所以落花一瞬,人就像花一樣轉瞬即逝,這種命運感,他們抓得比較準確,這是他的審美樣式。
開始日本人看的是梅花,學唐朝文化,在詩裡面眺望唐朝,但日本沒有梅花,不知道梅花是什麼東西,只能從唐詩裡看梅花。後來梅花少了,櫻花開始變多。之所以從梅花到櫻花,是一種花文化本土化的過程,這個過程非常重要。日本人在學習外來文化時,會慢慢自覺意識到一種文化怎麼跟本土的土壤結合起來,實現本土化。
與此相類似的,是日本的茶道。茶道在日本有宗教的效果,他們說茶室就是他們的教堂。日本武士要進茶室,那個門很小,就要把他的刀和東西拿下來,人要鑽進去,這表示他的一種放下屠刀,到了教堂去洗滌你心靈的效果。
當時千利休是豐臣秀吉的組織部長,豐臣秀吉要提拔誰,千利休就要先請他喝茶,在喝茶的過程中,他察言觀色,看這個人適不適合做這個職位。所以他的茶室設計很小,一個武士進去是張牙舞爪呢,還是很拘謹,都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和修為,所以這個儀式非常重要。
茶道最開始從唐朝過去是一種功能性的,僧人打坐的時候不犯困,到了春天朱光、吳也燒、千利休這三個人,是茶在日本的本土化過程。
千利休的死不僅僅是冒犯了豐臣秀吉,明朝時,日本和明朝有看河貿易,從明朝進口大量的茶道具、名畫、瓷器,這些都是日本當時做不好的,要從明朝運過去,價格很貴,只有商人或者將軍、諸侯們才能使用。
千利休想把它本土化,用日本自己土的東西來做一種茶道具,只要給它附上思想的價值和文化的價值,同樣賣高價。
將軍們收藏了那麼多高檔茶具,千利休提倡本土化,這就產生了利益衝突。
用常識無法理解武士道
我特別喜歡日本的俳句,它是世界上最小的一個詩格局,日本的俳句在審美上就是兩點:一個裡面要有花樂,日本人寫詩要有花樂之心,還有一個他的詩裡面主要是寞。以芭蕉為例,他臨死的時候跟他弟子說,古詞句是我風格的代表,就是青蛙越古池,撲通一聲響。
俳句表達的和唐詩宋詞不一樣,我們漢詩到最後全是寫詩了,成為一個定式,一寫腐敗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寫邊塞詩就是「長河落日圓」,概念化,讀不出美感。氣象特別大,但是你抓不住。你看松尾芭蕉寫的閃電,他說閃電一閃,我握在手,它像一個燭光一樣的。我握在手,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氣象也很大,但那是他的個體感受。
在日本,武士必須會寫賀歌,會寫俳句。到了江戶時代,社會和平了,武士們無事可幹,開始女人化。中醫原來男相脈跟女相脈不一樣,到了江戶時代,男相和女相脈都一樣。江戶時代主張武士文人化,山本常朝在書中說了一句話:武士道是什麼?武士道就是找死之道,你只有知道死才知道生。
中國文化不關注死亡問題,而日本武士道就講究找死之道,在找死之道中,沒有我們傳統儒家倫理道德觀,只有審美。
武士道患有另外的一面,上戰場前要把自己梳洗乾淨,化妝盒隨時帶在身上,因為武士要把牙齒描黑了,指甲每天要修,頭髮每天要梳得乾乾淨淨,因為隨時可能上戰場,如果邋遢地去死,就有損於武士的形象。把敵人的頭顱砍下來後,你要把這個頭顱拿回來,由你的母親或者女人把這個頭顱洗得乾乾淨淨,重新給化上妝,這也是尊重你的敵人。這是武士道的兩面。
日本的武士道我們不能用常識的眼光,否則是沒有辦法理解的。
為何從仰慕走向侵略
「崖山之後無中國」,這是日本學者提出來,還不是我們自己提出來的。內騰湖南是日本著名的史學家,在世界上也是很有名的,他研究中國很到位。最近他的一些書也被翻譯過來。
他的思想對歐洲影響很大,我也看了他的東西,他主張中國的近代化從宋朝就開始,所以他認為元之後不足以研究。這個在日本有一個流派。日本人為什麼有這種流派?他也講過中國曾經是我們的老師。他認為日本的漢化程度比元、遼金、清都高很多,文明程度都很高。
清以後,因為是遊牧部落,那時日本人的筆記寫了,傳教士的筆記都有,那時進北京,馬在胡同裡亂走,隨地大小便,完全倒退。明治維新時,福澤諭吉一方面批判日本的自由民權運動不徹底,另一方面又說我們已經歐化完成了,已經進入到歐洲國家的行列裡,那麼我們就應該跟歐洲國家一樣進入中國去瓜分中國。
我曾經有一本書叫《文化江山》,我把中國文化分成兩個部分,有兩個中國,一個是文化中國,一個是王朝中國。
王朝中國最長不過兩三百年,但文化中國直到今天還在發展。我覺得考量文化中國應該從美出發,我們的文化才能往前活下去,才能走下去,而且走出一番新天地,走出一個文藝復興。我在研究宋代時,認為它就是中國的一次文藝復興,但被打斷了,我們還應該接著繼續往下做,在文化的江山裡用美的價值觀、用美的眼光重建中國文明。
不管怎麼說,讓我們再來聆聽一下魯迅是怎麼講的,魯迅說:用筆和舌將淪為異國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以使大家得出這樣的結論:「那麼,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我們在不做異國奴隸的同時,我們必須是自己的主人,這樣才能不淪為異國的奴隸。
李冬君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陳輝/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