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鍔與楊度:兩人的理想不同卻不影響兩人的友誼
1916年11月8日,蔡鍔病逝於日本福岡醫院。他的遺書,版本眾多。其中陶菊隱《政海軼聞》與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所錄,都有這麼一段:
「湘人楊度,曩倡君憲救國論,而附袁以行其志,實具苦衷,較之攀附尊榮者,究不可同日語。望政府為國惜才,畀以寬典。」
陶菊隱說:「政府以楊甘冒不韙,卒下通緝令,是書亦隱而未發也。」我懷疑,鑒於楊度的臭名,有些版本,故意略去此節,以免玷污蔡鍔的形象。
然而這卻是強作解人。遺書所記,往往都是要事,生死關頭,蔡鍔猶不忘為楊度脫罪,足見交誼之深,不可磨滅。聯繫當時二人的處境,一個被譽為「再造共和」的名將,一個被斥為「帝制餘孽」的落水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落差愈大,交誼便愈發耐人尋味。
他們都是湖南人,相識於留學日本期間。彼時楊度聲望極高,連孫中山都久仰其名,到東京找他合作,邀他加入革命黨。章士釗說「留學生時以楊度為有名」,當屬實情。楊度性情豪放,長袖善舞,有意結納天下英雄,其寓所常常高朋滿座,有「留日學生俱樂部」和「湖南會館」之稱。1905年9月,中國留日學生總會第六屆幹事改選,楊度以七百四十餘票當選為幹事長(會長)。須知那年頭在日本求學的中國人,英才輩出,豪傑如雲,能夠脫穎而出,成為領袖,實在是一大榮耀。
在楊度的「湖南會館」,蔡鍔是座上賓之一。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稱蔡鍔在「鄉人之中,獨與度契。休假日,必飯於度」;並指出,蔡鍔雖奉梁啟超為師,「然得啟超之心傳者少,而受楊度之熏染者為多」。後一句有待商榷。蔡鍔留日期間,提倡「軍國民主義」,相比楊度的「金鐵主義」(經濟的軍國主義),大同而小異,不過未必是熏染之故,這在當時,屬於流行思潮,軍國主義的代言人鐵血宰相俾斯麥是那一代國人心中的偶像。況且,楊度作《金鐵主義說》,始於1907年,其時蔡鍔早已返國,算起來,蔡鍔提倡「軍國民主義」更早,到底誰影響誰呢?
蔡鍔雖是梁啟超的高徒,與楊度友善,不過清朝最後十年,他的政治立場,卻不偏向這二人所主張的君主立憲一派,而更接近革命黨。他是否加入同盟會,在兩說之間,不過他傾向革命,我以為殆無疑義。武昌起義爆發以後,他在雲南舉義響應,高呼「革命清廷,驅除漢奸,復我河山,興我漢室」,並非見風使舵,而是水到渠成。
1913年10月,蔡鍔進京,與楊度重逢。此時他的政治觀,已經回歸梁啟超的懷抱。對於發起「二次革命」的孫中山和國民黨,他持批評態度,稱「暴烈派以破壞為事,苟可以達其目的,即犧牲全國而不恤」。對於袁世凱,他則給予信任和支持,這不僅基於與梁啟超保持一致的姿態,更是因為,如其遺書所示,他抱持的軍國主義,需要一位雄主,「非大有為之君,不足以鞭策而前」,袁世凱一代梟雄,正符合他的預期。而且論雄才與性情,與蔡鍔接近的不是那些革命黨人,恰恰是袁世凱。
袁世凱招蔡鍔進京,不乏防範、羈縻之意,後來卻委以重任,令其進入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擔任辦事員,看起來毫不起眼,實為要職,遠過於參政院參政、昭威將軍等;此後還有傳言,袁世凱甚至屬意蔡鍔出任參謀總長,陸軍總長。
有一說,蔡鍔被袁世凱重用,有賴楊度和夏壽田的推薦。可與此說互證的是,後來袁世凱大罵楊度為「蔣干」。《三國演義》第四十五回,蔣干盜書,誤中周瑜的反間計,導致曹操殺死蔡瑁、張允這兩位水軍將領。在袁世凱看來,楊度建議他重用蔡鍔,蔡鍔卻反戈一擊,向帝制宣戰,此舉正可比蔣干盜書。
袁世凱曾論蔡鍔,雖屬馬後炮,卻也是知人之言:「以彼臨行之謀慮深遠斷指,此人之精悍遠在黃興及諸民黨之上,即宋教仁或亦非所能匹。」當世英雄,袁世凱最欣賞或者說忌憚宋教仁,對孫中山、黃興評價都不高:「孫氏志氣高尚,見解亦超卓,但非實行家,徒居發起人之列而已。黃氏性質直,果於行事,然不免膽小識短,易受小人之欺。」將蔡鍔置於宋教仁之上,可見評價之高。
王闓運同樣欣賞蔡鍔,他認為蔡鍔智慮深沉,不露鋒芒,楊度則是「書癡」,心高氣傲,不知變通。二人恰好互補,倘能合作,必有所成。楊度向袁世凱舉薦蔡鍔,除了友誼,未嘗沒有與老友聯手的意思。然而蔡鍔心中,公義大於私誼,國家大於個人。最終,他與楊度分道揚鑣,各行其是,將軍拔劍南天起,「申大義於天下,為國民爭人格」。
楊度挽黃興,有「公誼不妨私,平日政見分馳,肝膽至今推摯友」之句。公義不妨私誼,私誼不妨公義,公私分明,可謂那代人的常識與共識。蔡鍔臨終為楊度呼籲,不妨視為「公誼不妨私」的一個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