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初酷吏張湯:將法律當成整治他人的工具
公元前二世紀的某一天,在西漢都城長安,一個男孩連同他正在做的一場遊戲,被歷史永遠地記錄下來。男孩的遊戲是審理一起盜竊案,一隻被拴住的老鼠是賊,一塊被撕咬過的乾肉是贓證。按照漢代堂審規則,經過一番起訴、具書保證、訊問、筆錄、宣讀和判決等複雜程序,並使用了那時特有的酷刑逼供,最終人證物證俱全,判處鼠賊磔刑(分屍)立即執行。這個男孩就是童年張湯,因家裡丟失乾肉挨了父親的打,於是「掘窟得盜鼠及余肉」,為自己申冤報仇。這份沾滿老鼠鮮血的「判決書」隨後「上報」,他的身為長安丞的父親「視其文辭如老獄吏」,在「大驚」之餘,竟「遂使書獄」,讓他書寫決獄文書以示獎掖。
轉眼到了公元前130年(元光五年),漢武帝后宮暴發陳皇后巫蠱案,「上遂窮治之」。此案承辦人正是張湯,此時他已身為御史,奉武帝欽命查案。最終,陳皇后以「惑於巫蠱,不可以承天命」被罷退長門宮;幫陳皇后「祠祭祝詛」 蠱害衛夫人的女子楚服等人,以「大逆無道」被梟首於市。張湯還拿出兒時掘穴得鼠和虐刑逼訊的「酷」勁,「深竟黨與」,此案有罪和株連者共計三百餘人被殺,一時血流成河。與童年那次遊戲相比,這次同樣沾滿鮮血的戰果,為他博來的則是帝王的青睞:「上以為能,稍遷至太中大夫。」
從當年一介「酷少」,成長為一代酷吏,張湯的一生彷彿注定要「冷酷到底」。而身逢鐵血時代,相伴強悍的武帝,又使張湯備受重用,步步高陞:
巫蠱案後,張湯受命與中大夫趙禹共同修訂法律,「論定諸律令。」趙禹也是武帝時代著名酷吏之一,兩「酷」相加,二人合作相當愉快。按照武帝意欲從嚴律治、「務在深文」的立法原則,他們搜檢漢興以來幾十年廢棄不用的秦代苛法,「發揚光大」,還制定《沈命法》和《見知故縱法》,規定「群盜起,不發覺、發覺而弗捕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以及「見知人犯法不舉告為故縱,而所盜臨部主有罪並連坐也」,從而加重對地方官員的督責。兩位酷吏都被武帝加官晉爵:「趙禹遷為中尉,徙為少府,而張湯為廷尉。」他們的「成果」,卻是導致此後一系列惡法的出台,「用法益刻,蓋自此始。」
西漢元狩年間,接連出現了淮南王、衡山王和江都王叛亂的政治事件。時已位列九卿、掌管全國刑獄的廷尉張湯,更是大顯身手,對這三起大案每案「皆窮根本」,三王家族近戚、左右官屬有罪無罪都被株連,大量無辜的人被殺。其中僅淮南王劉安謀反一案被殺者就有數千人之眾。劉安的謀士伍被多次不贊成謀反,以吳楚之亂教訓勸諫劉安,並在最後關頭告發劉安,已獲得武帝原諒,卻終因張湯的一句話被殺。朝臣嚴助長於辭賦深得武帝欣賞,只因與愛好風雅的劉安有文墨之交,也被張湯以「交私諸侯」、「弗誅,後不可治」為由處死。踏著這條鮮血染成的「紅地毯」,張湯最終登上御史大夫高位,列次朝堂三公。
酷吏打的都是冠冕堂皇的旗號,但在張湯苛急酷烈的從政形象後面,卻也有巧佞的心機和媚上的嘴臉。據《史記·酷吏列傳》載,在武帝繼位前,剛剛出道在長安當地方官的張湯,看準了太子的兩位娘舅:田蚡和田勝。當時田勝在長安落難,「湯傾身為之」。武帝繼位,田氏外戚封侯,周陽侯田勝因感恩而「大與湯交,遍見湯貴人」,使張湯得以由一名刀筆小吏進入上流社會視野。其後,田勝又與他的哥哥武安侯田蚡聯手,徵調張湯入朝,「補御史,使案」,才有了他在「巫蠱案」中的表現機會。借此案一舉成名後,為獲得更多表現機會,張湯便經常以一些疑難案件「上請」。在皇上面前,他為自己巧妙設計了一副奇特的憨相:皇上批評他,他就說「我真蠢!其實屬下某某早就勸告過我。」皇上表揚他,他也說:「多虧聽了某某的主張,這都歸功於他們!」武帝覺得這人還挺實誠、蠻可愛。
張湯攀著法律職業之路迅速躥升,但與其兒時一脈相承之處則在於,法律仍是他手中兒戲。很快,他又發明了幾種新的玩法——
玩法之一:玩「AB劇」。張湯在自己的手下,佈置了一嚴一寬的A、B兩套監史班子。每請示一案,看皇上的意圖:「上意所欲罪」,就交給A班辦案,其結果自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上意所欲釋」,就交給B班辦理,結果也就不了了之。
玩法之二:扮御前「鷹犬」。漢武帝大舉興兵伐匈奴,又兼各地災荒,國中財用緊張,便採取收回造幣權大量造幣,徵收鹽鐵稅等政策充實國庫。張湯積極配合有關詔令立法出台,對於官家與民爭利引發的民變騷動,一律「痛繩以罪」,為苛政「保駕護航」。
玩法之三:發明「春秋決獄」。武帝一朝一改漢初至文景二帝奉行的道家理念,轉而獨尊儒術,張湯對此極力逢迎。他招請儒生介入辦案,用《尚書》、《春秋》經義牽強附會,使法律標準更加混亂,裁量更加隨意,法制史上「論心定罪」惡潮從此蔓延。
張湯倚仗皇威弄權瀆法,害了很多人,自己的仕途也終於四面楚歌,危機爆發:
張湯表面道貌岸然,卻早在作長安小吏時就搞「權力尋租」,與富商田甲、魚翁叔等「交私」。張湯成為皇帝身邊重臣後,又將一些重要經濟情報私告商人田信,田信「居物致富,與湯分之」。後因張湯意欲彈劾丞相青翟,此事遂被相府內朱買臣、王朝、邊通「三長史」揭出。武帝曾就此當面盤問張湯,被他以巧言騙過;
張湯閣僚中有個叫李文的御史中丞,因夙有舊隙,時常與張湯作對。張湯就串通一個叫魯謁居的屬吏捏造罪名,製造冤案,最終「做」掉了這個死對頭。武帝當時就對這起冤案有疑,被張湯用假話混過。後來張湯因鹽鐵稅案排擠趙王,引起趙王反撲,又將此事告發。在較多證據面前,張湯又拒不承認。武帝聯想起博士狄山曾當朝大罵張湯是「詐忠」,料定自己到底是被這個信任已久的「忠臣」給騙了,一怒將其下獄。不久,張湯就在獄中自殺。
《史記·酷吏列傳》載:「湯死,家產直不過五百金,皆所得奉賜,無他業。」又說,張湯的老母堅持認為張湯是「被污惡言而死」,死得冤,不願對他厚葬。武帝感歎「非此母不能生此子」,於是殺了揭發張湯的「三長吏」,並重用了張湯的兒子張安世。但有人據此認為張湯生前廉潔,死得冤枉,又未免證據不足:張湯弄法一世,在處理罪贓上不會沒有一兩手反偵查手段;何況他還面臨徇私枉法等多罪指證,自己也認為申辯無望了。至於其身後所蒙種種厚待,只能算作武帝對這位鷹犬愛臣的「君臣情誼」吧。
兩千多年後,張湯墓在西北政法大學基建工地出土,這樣的「巧合」,冥冥中似有深長意味。這個以斷案兒戲「入門」,又終生以法律為兒戲的漢代首席大法官,應被世代法律人引為永遠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