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諾亞方舟:法國神父與30萬難民的抗戰堅守
淞滬會戰爆發後,豫園旁的道路上擠滿了難民,如今豫園周邊的道路和環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淞滬會戰期間,上海城隍廟大門外,炮火紛飛,無數英勇的中國戰士在抵抗日本侵略軍,血染山河。
城隍廟大門內,一位偉大的法國神父正帶領30萬中國難民,與敵人鬥智、與死亡鬥勇,展開一場「沒有硝煙的無聲抗戰」。
東方「諾亞方舟」,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東洋人來了!東洋人來了!」
1937年秋天的一個夜晚,陣陣哀嚎從狹窄的街巷傳來。驚恐之中,14歲的李鳳香飛快跳下床,隨家人連夜出逃。
「爸爸以最快的速度,拼盡全力把我和弟弟妹妹塞進黃包車,我們一路狂奔,駛向相對安全的法租界。可沒想到,難民如潮,租界平時開放的鐵門關閉了,我們走投無路!」李鳳香回憶。
絕望中,李鳳香的家人聽說「城隍廟那邊可能有個難民區」。為了一線希望,全家奔向那個南市老城廂。
數十年後,偶然間,李鳳香從電視上得知,她所避難的地方原來叫「南市安全區」,而「安全區」的創建者竟是一位法國神父——饒家駒。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要想在硝煙瀰漫、血肉橫飛的戰場建起一個絕對安全的「諾亞方舟」,無異於「天方夜譚」。然而,眼看著身邊的難民一個個死於轟炸、死於飢餓、死於無力救治的疾病,神父饒家駒還是決定挑戰這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據當年《申報》報道,精通英、法、中、希臘、拉丁等多國語言的饒家駒是天生的演說家。1937年11月4日,他首先向時任上海市市長俞鴻鈞建議,在華界的南市劃一區域接納難民,獲得同意。隨後,饒家駒又與日本政府和軍隊交涉,要求勿對安全區進行攻擊,日本陸軍、海軍也勉強同意。
1937年11月9日,「南市安全區」正式成立,其位置為上海南市老城廂北部。從地圖上看,安全區宛如「一輪半月」:南以方濱路(今城隍廟大門口附近)為界,東西北三面都以民國路(今人民路)為界,東端為小東門,西端為方濱橋。
最早挖掘上海「安全區」故事的歷史研究者之一、美國國會圖書館研究員阮瑪霞認為,饒家駒同交戰雙方進行「外交」談判的關鍵是,他並不催促雙方簽署一份正式協議,相反,他極力達成一份不怎麼明確、但卻更能讓多方接受的「諒解」。「饒神父憑借出色的外交能力、精明的談判策略和巧妙的術語措辭,把各方帶到了一起。」
日軍百般侵擾「安全區」
儘管是「安全區」,儘管有鐵絲網,但日本始終覬覦著南市。
一天,劉復田與奶奶和哥哥從外面返回『安全區』,幾個大鐵門都鎖了,只有新北門還開著,三人趕緊朝那邊跑去。「到了人民路,幾個日本兵騎著三輪摩托車向我們撞來,我拚命地往人行道上跑,這才躲過撞擊。」提起日本人,80多歲的老人至今難忘兒時的驚恐。「即便在『安全區』,日本人撞死人或打死人,都是不用負任何責任的。」
安仁街,曾是南市安全區的一部分。2米多寬的小馬路邊,都是百餘年的老房子。余阿姣自小就生活在這裡,「算起來,我家在安仁街已經居住了一個世紀。」
「小時候,安仁街非常寧靜,鄰里走動很頻繁。然而,1937年,日本人來了,我住的地方被封鎖起來。他們在路口造了鐵門,平時有日本兵把守,只要一有人開門,日本兵就會用槍射擊。」余阿姣說。
南市安全區成立後,安仁街被劃分在第二區,出入口依然由日軍封鎖。每逢黑夜,沉寂、恐怖與死亡瀰漫在四周的空氣裡。「晚上,哪個房間有燈開著,日本兵就會把那個房間的玻璃窗敲碎。「躲在房間裡的人們,夜裡根本不敢開燈。」
淞滬會戰爆發時,王曉梅只有7歲,日軍佔領了方濱路的南面,她和姐姐、妹妹便逃進了北面的「南市安全區」。
「當時,日軍在方濱路設立了崗哨,有日本兵帶槍守衛。一次,我們鄰居家的阿公沒有向日本哨兵鞠躬,日本人就嘩地衝過來,朝他額頭開槍,幸虧子彈打飛到牆上,撿回一條命。」王曉梅說。
讓王曉梅、李鳳香等人最為驚恐的是,日軍時常會在「安全區」的邊界抓「花姑娘」。
「在難民區沿馬路的房子裡,日本兵經常挨家挨戶地找『花姑娘』,每當日本兵搜查,女孩子們就會一起躲進一間隱蔽的房子,等日本人走了再回家。」李鳳香回憶說。王曉梅也清楚地記得,就在自家附近的弄堂口,有姑娘被日軍拉出去強暴。
面對日軍的出爾反爾,饒神父與難民們並肩作戰、一起經歷著危險。「一次在難民區與非難民區的交界線上,他的黑色法衣被飛來的彈片撕開了長長的口子。還有一次,在與日軍交涉中,日本兵用槍頂著他,但他毫不畏懼、據理力爭,幸運的是舉槍的日本兵沒有扣動扳機。」抗戰史專家、上海師範大學教授蘇智良說。
儘管日軍百般侵擾,但是頑強的共產黨人仍然在難民區裡組建了黨支部。他們一面救濟難民,一面動員單身男子參加新四軍。
「我的父親潘大成當時恰好是饒家駒的助手之一,父親在安全區內開展中共地下工作時,神父並沒有阻止,相反,他還協助開證明、弄通行證,幫助新四軍秘密輸送新生力量、安置部分獲釋黨員。」上海世界史學會會長潘光說。
載入《日內瓦公約》的「上海模式」
很多人都曾聽說「中國辛德勒」約翰·拉貝的名字,但很少人知曉同樣挽救過很多中國人生命、卻一直默默無聞的法國神父饒家駒。
「饒家駒其實是約翰·拉貝的師傅。他首創的戰時保護平民的安全區模式後來被推廣至南京、漢口、廣州、法國、德國等地,並直接促成了戰後《日內瓦公約》的修訂,讓原本只為救助戰爭中軍人的《日內瓦公約》加上了『拯救平民』的條款。而這也是寫入國際公約的第一個『上海模式』。」蘇智良說。
阮瑪霞在研究中也發現,「南市安全區」的概念對二戰後制定的《關於戰時保護平民之日內瓦公約》,即日內瓦第四公約,產生了積極影響。公約中有關「中立區」概念「一般背景」的註釋中,專門提到了「南市安全區」在上海設立的案例,以此體現在戰爭中弘揚紅十字精神,為平民提供避難所的具體做法。
「這是一段不應被遺忘的歷史。」蘇智良說,最新搜集到的史料證實,上海在二戰時期是全世界最大的難民城市和拯救難民最出色的城市。這座「慈善之城」不僅接納了3萬猶太難民,而且,由饒家駒創建的「南市安全區」還從日軍槍口下至少拯救並養活了30萬中國難民,這無疑是世界歷史上成功救助難民的經典案例。
為此,蘇智良等專家提出,上海「南市安全區」內的歷史建築、難民倖存者口述實錄等珍貴遺存應該得到更好保護,「上海猶太難民聚居區」和「南市安全區」宜聯合申報加入世界遺產名錄。
這一呼籲也得到了來自俄羅斯、白俄羅斯等國專家的積極響應。在今年5月上海社科院舉行的國際專題研討會上,與會中外學者認為,兩個難民區的案例很好地體現了上海這座「慈善城市」的堅強品格、國際主義精神和人道光芒。我們有責任、也有義務保存這段歷史記憶,用歷史真相,提醒全世界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
「饒家駒的一生,致力於戰時平民救助,他的博愛主義、奉獻精神、慈悲情懷的高尚人格,超越了國家、種族、宗教與黨派;他熱愛中國,旅華甚久,以中國為第二故鄉,在華最後的歲月裡,『饒家駒』改名為『饒家華』。」蘇智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