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海戰疑問:北洋海軍失敗因為腐朽?
甲午戰後,人們從不同角度分析甲午海戰失敗的原因,有「清政府腐敗無能說」、「李鴻章避戰求和說」、「戰略戰術落後說」、「日本間諜猖獗說」等。其中流傳很廣的是北洋海軍腐朽不堪,軍紀敗壞,訓練廢弛,不堪一擊,是導致甲午海戰最終失敗的直接原因。這種廣為流傳的觀點是如何形成的?它符合歷史的實際嗎?釐清這些問題,有助於我們正確認識甲午海戰失敗的根本原因,還原歷史的真相。
「腐朽說」的三大依據
後人立論北洋海軍軍紀敗壞主要有三大史料依據:
其一,1897年姚錫光編撰的《東方兵事紀略》。其「海軍篇」說:「丁汝昌本陸將,且淮人孤寄群閩人之上,遂為閩黨所制,威令不行。琅威理去,操練盡弛。自左右翼總兵以下,爭挈眷陸居,軍士去船以嬉。每北洋封凍,海軍歲例巡南洋,率淫賭於香港上海。」這被視為北洋海軍腐朽的「鐵證」。由於《東方兵事紀略》被時人推崇為記述甲午戰爭的權威著作,所以姚氏觀點不脛而走,屢為後人引用。
1901年,清官員劉錦藻編寫《清續文獻通考》,就沿用了《東方兵事紀略》的說法,還總結出「海軍廢弛久矣」的觀點,「北洋海軍腐朽說」進一步強化。
民國初年趙爾巽的《清史稿》在記述丁汝昌時也直接引用了《東方兵事紀略》的原文。1945年,範文瀾在延安出版《中國近代史》。該書在描述甲午海戰時,也以姚著為藍本。新中國成立後,由於范先生在中國史學界的泰斗地位,使得《中國近代史》成為國人學習中國歷史的經典教材。
其二,「來遠」大副張哲榮甲午戰後的反思呈文。他說:「前琅威理在軍中時日夜操練,士率欲求離船甚難。是琅之精神所及,人無敢差錯者。自琅去後,漸放漸鬆,將士紛紛移眷,晚間住岸者,一船有半,日間雖照章程操作未必認真,至有事之秋,安耐勞苦。」1980年陳旭麓先生等人編輯盛宣懷檔案資料時將其選錄在《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三〈甲午中日戰爭〉》中,此後便被其他論著反覆引用,成為北洋海軍腐敗的有力佐證。
其三,「主炮晾衣說」。該說以唐德剛《晚清七十年》的敘述最為典型:「一八九一年(光緒十七年)七月九日,循日本政府之邀請,李鴻章特派丁汝昌率『定遠』、『鎮遠』等六艦駛往東京灣正式報聘……東鄉原為劉步蟾的留英同學,但是當東鄉應約上中國旗艦『定遠』號上參觀時,他便覺得中國艦隊軍容雖盛,卻不堪一擊——他發現中國水兵在兩尊主炮炮管上晾曬衣服。主力艦上的主炮是何等莊嚴神聖的武器,而中國水兵竟在炮上晾曬褲子,其藐視武裝若此;東鄉歸語同僚,謂中國海軍終不堪一擊也。」
海軍史專家陳悅考證說,這個流傳極廣的故事是日本人編造的謠言。他在《謊言如何成真:北洋海軍主炮晾衣實為謠傳》等文中指出:這一謠言是日本小笠原杜撰,由田漢傳入中國,再經羅爾綱、唐德剛等人「三傳」,從而在中國廣泛傳播。陳先生對所涉軍艦名稱、東鄉平八郎身份等細節詳加考察,一一駁斥了「主炮晾衣說」。他指出,故事的主角「定遠」,在小笠原的《聖將東鄉全傳》中是「平遠」,在田漢版本中卻變成了「濟遠」。但無論是「平遠」還是「濟遠」,當時都留防國內,根本沒去日本。羅爾綱在《晚清兵志·海軍志》中沿用了田漢的說法,而唐德剛在《晚清七十年》中,將「濟遠」改成了北洋海軍鐵甲艦「定遠」。其實,「定遠」的干舷非常低,4門主炮並未直接裝在主甲板上,而是安裝在主甲板之上的甲板室頂部甲板上,因此主炮距離主甲板的高度接近3米,平時主炮炮管露出炮罩外的長度不足2米。因此要攀爬到一個離地3米、長度不到2米,而直徑接近0.5米的短粗柱子上曬衣服是何等艱難,甚至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發生從高處摔落的事故。而「定遠」的欄杆、天棚支柱均可晾曬衣物,北洋艦隊官兵軍紀即使真的渙散,也無須為了曬幾件衣服而冒險。
甲午戰爭後,出現了許多對於丁汝昌個人能力與貪腐問題的批評。
「腐朽說」依據有誇大之嫌
除北洋海軍「主炮晾衣」說被有關專家否定外,另外兩個論據是否屬實?我們認為,這兩個論據可能部分反映了歷史事實,但有誇大之嫌,不能據此證明北洋海軍的腐朽。這是因為:
第一,從其他史料來看,這兩個論據並沒有客觀反映歷史的真相。英國遠東海軍司令弗裡曼特爾精通海戰,又長期寓居中國與北洋海軍交往,因此洞悉北洋海軍的虛實。他不相信北洋海軍廢弛的傳聞,而以自己耳聞目睹認為,北洋海軍訓練有素,操演精熟。水師每打海靶,多能命中。或謂水雷,亦頗不弱。其發炮號令之旗,皆用英文,各弁皆能一目瞭然,因此不可藐視。甲午戰後,英國有記者採訪三年前辭去北洋海軍總教習的琅威理。談及北洋海軍,琅威理仍認為他們操陣很精,射擊頗準,營規很嚴格,士兵都能勤勉於事;而軍官大都留學海外,與西方海軍將領相比也毫不遜色;那些詆毀北洋海軍廢弛的傳聞,都是捕風捉影。琅威理說北洋海軍治軍極嚴,可能有吹噓之嫌,但憑他多年對北洋海軍的瞭解,他堅信北洋海軍不可能一下墮落到腐朽不堪的地步。
二是從甲午海戰北洋海軍實際表現來看,也有力批駁了「北洋海軍腐朽」的說法。在黃海海戰開戰前4小時,丁汝昌還率北洋艦隊在鴨綠江口操練。在黃海海戰中,清軍雖然裝備落後,但士氣高昂。在親歷實戰的洋人眼中,對北洋海軍稱讚有加。德人漢納根說:「遂命開戰,諸華艦頗能如余之意,直至藥彈罄盡。」可見北洋水兵相當勇敢。當時在「鎮遠」號的美國人馬吉芬也描述道:「及視其次諸官,皆能各司其事,不露膽怯之態,甚屬可恃。水手亦甚得力。」眾所周知,「致遠」號管帶鄧世昌在彈盡「援」絕時率艦勇撞「吉野」,全艦252名官兵英勇犧牲;「經遠」號管帶林永升臨危不懼,操輪撞擊日艦,不幸中魚雷沉沒,全艦270人除16人獲救外全部犧牲;北洋海軍艦長以上的軍官一半以上以身殉職。倘若整個北洋艦隊腐敗不堪的話,又怎會有那麼多錚錚鐵骨的官兵殊死搏鬥呢?
三是上述論據都是在戰後總結戰敗原因時才提出的,有為清政府和李鴻章開脫之嫌。黃海海戰後,清廷把豐島和黃海海戰的失敗歸咎於北洋海軍的廢弛,但上諭對「廢弛」沒有細化。顯然,這條上諭是以北洋海軍訓練不精來為清政府掩過。而姚錫光與李鴻章私交深厚,1897年《東方兵事紀略》出版時,李鴻章雖已被解除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職務,但仍為文華殿大學士,依然受到慈禧太后的寵信,所以姚著描述甲午海戰失敗的緣由時,側重北洋艦隊軍紀渙散、訓練廢弛等,而對真正應該承擔責任的李鴻章和清政府諱莫如深。而「來遠」張哲榮對甲午戰敗原因的分析,也不得不顧忌自身處境。作為下級軍官,他既不敢開罪朝廷,也不敢得罪李鴻章,因此不得不避重就輕,從北洋海軍自身找原因。他對甲午戰敗根源的分析與高承錫、曹嘉祥等其他將士關於武器落後等的分析截然不同。據戚其章在《甲午戰爭史》中統計,甲午戰後,參戰將士紛紛檢討海戰失利原因,他們基本是從武器裝備上尋找客觀原因,而像張哲榮那樣將戰敗歸結於北洋海軍紀律敗壞實屬罕見。張哲榮的說法僅代表了其個人見解,卻沒料到竟被後人廣泛引用,成為支持「北洋海軍腐朽說」的「鐵證」。
事實上,北洋海軍總體上是一支頗具戰鬥力的近代海軍,其官兵素質在清軍中還屬翹首。
一是北洋海軍的高級軍官大都留學歐美,學習過近代西方海軍技術,具有較高的軍事素質。從1874到1886年,清政府從福州船政學堂和天津水師學堂遴選出80多名優等生赴歐美留學。這些學生回國後,大都成為北洋海軍的骨幹。總兵劉步蟾在英國留學時「成績冠諸生」,另一總兵林泰曾也是英國留學生,「資深學優」。還有林永升、林穎啟等將領都才學優長。即使一些將領如鄧世昌等,雖未留學,但刻苦自學,「治事精勤」,也被提拔重用。
二是北洋海軍普通的士兵也經過嚴格西式訓練,具有一定的軍事文化素質。因為海軍是一個新技術兵種,如旗兵、輪機兵、魚雷兵等,沒多少文化的普通農民是不能充任的。士兵們平時使用英語操練,訓練科目也有一套較為嚴密的規程。琅威理任總教習時,對士兵要求極嚴,「嘗在廁中猶命打旗傳令」。
「腐朽說」消極影響不容忽視
甲午戰後,「北洋海軍腐朽說」迅速出爐並不斷被強化。隨著歷史的層層累積,這種觀點被後世史家反覆引用,愈來愈被認為真實可信。這種觀點廣為流傳,已嚴重影響到人們對甲午海戰失敗根本原因的正確認識,而且對清末海軍建設產生了消極影響。
一是「北洋海軍腐朽說」的流行掩蓋了對甲午戰敗其他原因的認識。甲午海戰的失敗絕不是一個孤立的因素在起作用,清政府昏庸腐敗、海洋海權觀念落後、戰略指導錯誤、指揮體制陳腐、戰役指揮失誤、陸海軍不能協同作戰等各種因素相互交織,構成了甲午戰敗的多層原因。甲午戰後,清廷上下指斥北洋海軍腐敗,全然不作亡羊補牢,以致1900年八國聯軍再次輕而易舉從海上將兵力運到大沽和塘沽,從容進入天津。
二是「北洋海軍腐朽說」的流行使清政府不能正視自身錯誤,對海軍建設做出了錯誤抉擇,影響了清末海軍的發展。甲午戰後,清政府錯誤地認為,北洋海軍耗費了大量錢財卻腐敗渙散、不堪一擊,因此發展海軍已無多大意義,於是因噎廢食,1895年撤銷了海軍衙門,接著停辦海軍內外學堂,而且任由俄、德、英、法等國霸佔海軍重要港口如旅順、膠州灣、威海、廣州灣等。1901年《辛丑條約》簽訂時,清廷議和大臣甚至建議將「海天」、「海容」等5艦撤售,以向列強表明中國無海防的決心,後經葉祖珪力爭才作罷。由於清廷對北洋海軍的失敗一直耿耿於懷,將失敗原因歸罪為海軍腐敗,所以清末新政中編練的新軍基本是新式陸軍,海軍則日益萎縮,清末海軍發展每況愈下,萬里海防形同虛設,以致日俄兩國肆無忌憚,公然在中國領土上開戰。這些教訓都是極為沉痛的。
三是「北洋海軍腐朽說」的流行影響了對北洋海軍的正確認識。有的人只看到了北洋海軍存在的腐敗現象,而忽視了北洋海軍大多數官兵所表現出的不畏強敵、視死如歸的戰鬥精神。我們不能一葉障目,而應看到北洋官兵的群體形象,並對他們作出客觀公正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