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的作者姚雪垠曾經到李繼遷寨考察過,在他的歷史名著《李自成》一書中,這樣寫道:「他(李自成)甚至想到他日後的勳業應該同唐太宗媲美。相隔七百年,他又建立了四海統一的李氏皇朝,比他祖先所建的西夏國要強大得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2005 年6月1日下午,米脂縣政協文史委的李紀元在米脂縣接待了至此考察西夏的我,他介紹說:"李繼遷寨所屬的殿市鄉,原來曾經被當地人叫過帝王鄉,李自成是出生在李繼遷寨的,但他幼年生長在毗鄰的長峁堰村,所以許多人把長峁堰村當作李自成的故鄉,也使他和李繼遷的關係蒙上了一層不該的迷影。"
2006年6月下旬,大雨中的陝北因為幾場難得的雨顯得到處鬱鬱蔥蔥,坐了一夜的長途客車,我再次開始了黃土高原上的西夏考察,到達延安後,立即坐上前往富縣的車,仍然是一路的大雨,接著是在富縣等到下午5點多了,才坐上到一個開往叫北寺鄉的車,這個鄉位於甘肅和陝西交界的子午嶺東邊。唐朝時,黨項人被唐王朝政權安置往陝北黃土高原上時,就是從這一帶自甘肅進入陝北的,所以,在黨項族的流徙線路圖上,這裡佔據著相當重要地位,從後來發現的各種資料來看,黨項人在進入陝北之前,在這一帶曾活動過一段時間。
抵達北寺時,已近黃昏,雨下得很大,黃昏時分的陝北帶給我的不僅是路途的艱險,更是那一場雨霧後面,能否找到黨項人在這裡的實證難度。我這次將地點繼續鎖定在太平村,從銀川出發時,就和早年出生在這裡的李志強取得了電話聯繫,他是《李自成家譜》的主編,以前一直和他電話聯繫並沒見到面。
以前,我踏訪這裡和西夏的關係時,是繞著進入這裡的:曾經於2005年的夏天,從銀川出發向東,進入陝北的榆林地區,在橫山縣的李繼遷寨尋訪李繼遷的出生地後,並在這個李自成的故鄉得出李自成是李繼遷的後輩,是個黨項人的結論,我隨後在米脂、綏德等地方的文史工作者那裡得到了印證;接著往東進入晉陝大峽谷,在佳縣探究出西夏帝國的最東界;此前的2004年秋天,從隴東翻越子午嶺進入陝中,經過黃陵縣進入太平村。那時,記得在前往太平村探訪的路上,經過黃陵的時候,黃陵縣不少李姓人都自稱是李自成後裔,同樣說自己是黨項族後裔。
太平村屬陝西省富縣,位於黃土高原深處的延安南部地區,是古秦直道通往榆林的主要道路。這裡南臨陝西黃陵縣隆坊地區,西面和北面都是深山老林,除西南處有10%的通山塬面外,其餘周邊90%的面積由深溝樹林環繞,唯一通往外界出路的是南邊的腰險土橋子(是在深溝處用土築成的,僅到溝深的一半)。在黃昏的陰雨裡,我就是順著這條泥濘的鄉村土路走近這個神秘村落的。剛進村,是一池很大的積水,水邊是一株村裡人也說不上年齡的古槐樹,樹徑足有三人合圍才能抱得住,後來在村裡發現了比這個稍小的另一株古槐樹,村裡人將他們分別成為龍、鳳樹。太平村就這樣形成了一個獨立塬面,站在三面不同位置,均看不到村子。若站在村子腰險橋子守關,真有「一夫當關,萬人莫開」的地勢,更具有一定的戰略防禦意義。是一個能防能守的最佳防禦陣地,據村裡的許多五十歲以上的人回憶,這裡曾有三個土炮,其中一個為九連子炮,國共兩黨的軍人曾多次觀摩仿製,都做不出來。
李志強給我介紹完這裡地理形制後,感慨地說,可見來太平村的先人們是具有一定的戰略眼光。初來時是以防禦為主,選太平是有隱居、習武、東山再起之意。我在富縣二OO二年版《富縣地名志》卷二中查到這樣資料,印證了他的說法:「太平(村)宋高宗建貞元年(公元1128年)金康王南下時此村因戰爭廢棄百餘年。明末,李自成起義後,李氏家族為避殺難,李彥、李貞等於崇楨二年,從米脂避居這裡,(據李氏家譜載)。因戰爭廢棄百餘年,無村名,李氏來此居住。」村裡人對這裡以前沒村名、後來有了太平村這個名字是這樣解釋的:李自成後裔為了保家全生,逃到這個隱秘的山村,辟山開荒,務農謀生,直到清代,時局安定了,村裡人才把這裡叫作太平村。
村民們對我總是強調自己的黨項人身份,究竟有多少邏輯上的推斷呢?唐王朝對黨項人進行內地移民,最初,就安置在甘肅東部和陝西北部一帶,其活動區域就在這一帶。所以,這裡在歷史上完全是黨項人生活的故地。黨項人後來從這裡向北移動,將活動主要區域定格在陝北的無定河一帶。延安市民間收藏家、延安市殯儀館副館長周建華對我說,他在太平村這一帶就曾收藏過不少西夏時期的文物;西夏時期,發生最初改變西夏和宋朝軍隊的三川口戰役就在這一帶。北宋抗擊西夏的著名將領、一代文臣范仲淹也曾經駐守在這一帶,後來調防到延安一帶的。這說明在西夏時期,宋朝雖然控制這一帶,但黨項人在這一帶的民間活動還是存在的。西夏被蒙元政府滅亡後,生活在黃土高原上的李姓黨項人一直低調地存活在黃土的深處,直到李自成出生在李繼遷寨時,也沒人去炫耀自己的黨項血統或西夏皇裔。李自成兵敗後,其侄子李錦帶領李氏餘脈選擇這裡隱居,至今已傳了十幾代了。
83歲的李黑保老人是太平村李自成家族的族長,也是李自成的第十四世孫。他告訴我,多少年來,關於家族的事情,一直是口口相傳,對外保密。站在街邊的簷雨下,指著街邊的房子,他介紹道:這裡的房子許多都是很氣派的四合院,路北全是兩進院,路南全是三進院的。和周圍地區的黃高原上的民居明顯不同,先人們對此的解釋是,闖王曾經在京城做過帝王,來這裡的闖王的隨從將京城的四合院建築風格帶來了。
2006年6月21日上午,黃土高原上的雨仍然下著,李黑保老人向我示範著他的族人在祭祀祖先時的奇特禮數:祭祀時,要穿上平時不穿的、特製的裙子,右手拿一個手絹,兩個老人相向握對方的手臂,先是從左向右,轉三圈,然後從右向左轉三圈,每轉完一圈後,兩人並立,面向祖先的牌位,紮成弓步,兩手從下到上,從大腿兩側向上,抱在胸前行禮,然後沿著胸部再向上放到臉頰上。這種禮數周圍地區沒有。每年的大年初一,他們會把先人的靈牌掛起來,初二時開始祭拜,一輩一輩的按順序來,主祭的這戶人家,從族中選出48丁,進行祭拜,到現在一直保留著48丁祭拜祖先的習俗。祖傳在村裡一直做粉絲辦「粉房」的李文耀老人向我講述祭祀時穿的裙子的樣子:「像唱戲是演員穿的那樣,邊上壓的是淡黃色的花邊,很好看的。我家的那件在1972年被毀了,可惜!」
李黑保還介紹說,這個村裡的老人們,大多留長髮,是黨項人禿髮的形式,而且,村裡的老人孩子一直傳承著愛好武術、喜爭鬥、脾氣暴躁、喜歡喝酒的風俗。上個世紀60年代以前,村裡還保留著專門用於釀酒的「燒科院」,用於製作粉絲的「粉房」。李黑保老人家裡就是祖傳燒酒的,他記得年少時村裡有10個燒酒的窯,一年中集中燒酒時不停火,燒的酒遠近聞名,「我們的酒和周圍地區的漢族人的燒酒不同,好喝著呢!主要用糜子、玉米、黃豆采曲,我爺爺、父親一直燒酒,到我時,因為燒酒的攤子大了,就到黃陵縣去燒。」
據老人說,太平村從李自成的侄子李錦家人入住,從一世李錦到此時共十九世,且輩次不亂。不論年歲大小,均以輩次論高低,按輩份稱呼。從人口和傳世來看,太平村李錦家人約有300餘年歷史,而方圓村莊均是千年以上的歷史。據說最初只有石姓、盧姓幾家農點住戶,李錦家人從峁城進村後,石、盧幾姓逐漸退出村。
19歲的李世霖,從富縣職業高中剛畢業,報考了山西服裝藝術學校,自稱是個小黨項。「村裡人一直脾氣暴躁,喜歡喝酒,愛鬥,在我們這些孩子身上也一直體現。在學校裡,外面鄉村或者城裡的學生已聽說是太平的學生,都不敢惹。老人們傳下的習慣是,在外面我們聽不得別人說太平的壞話。在外面讀書的學生也好,打工的也好,我們一走出村子就很puhong(音,就是很合群的意思。作者注),外人說,一個好鬥不服輸的太平人已經夠可怕的了,再加上一群很puhong的太平人,誰敢惹呀?」至今,在富縣和黃陵縣一帶還流行著「出門北看太平、南看北村」的說法,是說這兩個村裡的人特別利害,善鬥尚武。現在就是走在路上,或在隆坊集會上,如有人敢和太平李氏人鬥,其他太平李氏人就會一齊上手,尤其過去年代更為明顯。
太平李氏人的面部具有西北少數民族固有的特徵,前額突出,眼睛淡黃,面部輪廊明顯,尤其返祖現象增多。現村子裡有數十位人,高鼻子、深眼睛,很像西北少數民族。就連村裡本族也納悶,為什麼我們太平李氏和人家其他村的人長像不太一樣?據陝西省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李登第先生講:李自成是西夏國王元昊的後代,是黨項族,太平村人是李自成後裔,那麼,也是黨項人後裔。村民們大多體格強壯,力氣大,有武功底子。聽說過去太平李氏一人用驢馱一麻口袋糧食,遇到險腰狹窄路面時,驢不敢走,他一人用肩扛著糧袋,一手抱起驢走過去。我在村裡走訪期間,聽到像這樣的傳說很多。
通過查閱資料與實地考證,我認為太平李錦家族是一個具有西北少數民族血統的人種,是李自成兵敗後,從陝北南下的黨項軍裔北歸後的一個集中隱居地。這個家族具有一個世系練習武功的傳統,且具有一定的軍事組織和固有的團隊精神。早在唐代時期,從青藏高原上流徙到黃土高原上的黨項人中,其中的南山部就是在這一帶的,比平夏部更為驍勇善戰的南山部,被唐宣宗稱為「化諭不悛,頗為邊患。」五代時期,這裡還生活著黨項的野雞、樹夥、拓跋彥超等姓氏或部落。
被毛澤東稱為"陝西人的驕傲的"明末李自成起義,後來在清軍鐵騎的圍追堵截之下,一路南撤,逢戰必敗,潰不成軍,逃至湖北九宮山,與前來追殺的英親王阿濟格再次激戰。於是,李自成身後之謎成了歷史的懸案,但他身前活動的最後之地一直被史學家公認地鎖定在湖北、湖南一帶。
臨澧距石門二十多公里,是曾任陝甘寧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和著名作家丁玲的故鄉,米脂縣原博物館館長申館長曾親眼看到過丁玲家珍藏的龍鳳雙耳玉扁壺、童子馭魚玉雕及玉琮、玉耳杯等數件宮廷器物。據丁玲的幾位叔伯兄弟講:"他們是李自成的後人"。丁玲生前也曾說過:"不同意姚雪垠在他的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中所持的李自成被擊斃於湖北九宮山的說法。我不是和姚雪垠爭一個革命的祖宗,事實就是如此嘛!李自成後來就是到了湖南,隱居在石門縣的夾山寺,繼續領導他的餘部聯明抗清。"
對於這位從"白區"前往陝北解放區的"進步青年"中第一個放棄大都市生活,不遠萬里奔赴"紅區"的革命女青年的心理動機,歷史學家和文學史研究者有著不同的結論,但沒人考慮到,丁玲前往陝北的一個重要動機是去"尋祖認親"的,她想去黨項人在中國北方站起來的地方去看看,想看看她的"革命的祖宗"崛起、奮爭、廝殺過的黃土高原。可惜,她未能探究出黨項祖先的任何資料,倒是那些從此和她以往寫作風格迥異的作品,開始為她在中國文學史爭得席位,那些作品中日充滿一個革命青年的血性和革命味,當地還有人說這是她的黨項祖先在這片土地上賦予了這個黨項後裔另一種靈性。這些作品,不僅贏得了她在中國近現代文學中的聲譽,也為她帶來了別人眼羨的政治待遇:1936年底,丁玲在聶榮臻部隊裡工作,一天,突然收到了毛澤東的電報,電報內容是毛專門寫給她的一首詞《臨江仙》:"璧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一闋戰時褒獎,成就了"陝北時期"的丁玲在"故土"的盛名。
其實,在陝北還有著名的楊家將的核心人物佘太君是黨項人的說法。2007年4月1日晚上,和寧夏人民出版社的楊過先生、唐晴女士談這本書的出版事宜,結束後參加另一個朋友的聚會,其中一位在座的姓折的人得知我這些年一直尋找西夏後裔時,很鄭重的給我說:「我們姓折的完全是黨項人的後裔,我們老家是在陝北的,歷史上有名的佘太君就是例證,她完全是黨項人。我們本是同姓的,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們這一支改稱了折這個姓。」
這和兩年前,一次無意中和西夏學者、寧夏考古學者牛達生談起陝北的黨項人時,牛先生也是很珍重地給我指出:「佘太君確實是黨項人,而且,在陝北榆林地區,有記載這件事的石碑。」楊家將的肇始之人是楊業。公元928年,楊業出生在今天陝西北部的神木,唐朝時,這裡一度被從青藏高原遷徙而來的黨項人統轄,所以,不排除驍勇善戰的楊業有著黨項人的血統,不少學者的觀點和當地民間傳說中,他的夫人、民間流傳的楊門女將的領軍人物佘太君則完全具有黨項血統。《西夏通史》中記載:「麟、府折氏,為黨項族中之著姓。自唐代以來,世為麟府節度使,傳至折繼閔時,仍嗣州事。」楊業18歲時,他的身份是北漢政權臣子,今天陝西東北部和山西西北部交界的府谷一帶,被黨項人折從阮、折德父子所佔據,針對契丹日益強大的攻勢,楊業便和折氏父子結為同盟,一起抵禦契丹,並同折德的女兒折太君結婚。後來的漢族修史者因為「折」和漢族姓氏中的「佘」同音,便將折太君稱呼為佘太君,這就是至今流傳於中國民間以及各種戲劇中的「楊門女將」 的主帥佘太君。佘太君出生軍人家庭,經常耳聞戰馬嘶鳴,眼見疆場血戰,婚後就以「善騎射」、「嘗佐業立戰功」的面孔出現在民間傳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