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臣彭德懷:未死在戰場卻逝於牢房
●彭德懷是黨內高級幹部中第一個犯顏直諫,站出來說真話的人;他沒有倒在槍炮下,卻倒在一封諫書前
如果彭德懷到此打住,當他的元帥,當他的國防部長,可以善終,可以保官、保名、保一個安逸的日子。戰爭過去,天下太平,將軍掛甲,享受尊榮,這是多麼正常的事情。林彪不是就不接赴朝之命,養尊處優多年嗎?但彭德懷不是這樣的人。他是軍人,更是人民的兒子。打仗只是他為國、為民盡忠的一部分。戰爭結束,忠心未了,民又有疾苦,他還是要管,要爭。
1959年,建國十週年。對戰爭駕輕就熟的共產黨領袖們在經濟建設上遇到了新問題,並發生了嚴重分歧。毛澤東心急,步子要快一些,周恩來從實際出發,覺得應降降溫,提出反冒進。毛澤東說:你反冒進,我反「反冒進」,並多次批周,甚至要周辭職。怎麼估價當前的經濟形勢,下一步該怎麼辦?在這樣的背景下,召開了廬山會議,會議之初,毛已接受一些反「左」意見,分歧已有一點小小的彌合。但彭德懷還是不放心。會前,他到農村做過認真的調查,親眼見到人民公社、大食堂對農村生產力的破壞和對農民生活的干擾,而幹部卻不敢說真話。在小組會上他先後作了七次發言,直陳其弊,就是涉及毛澤東也不迴避。他說,「現在是個人決定,不建立集體威信,只建立個人威信,是很不正常的,是危險的。」在廬山176號別墅,那間陰沉沉的老石頭房子裡他夜不成眠,心急如焚。
他知道毛澤東的脾氣,他想當面談談自己的看法。他多麼想,像延安時期那樣,推開窯洞門叫一聲「老毛」,就與毛澤東共商戰事。或者像抗美援朝時期,形勢緊急,他從朝鮮前線直回北京,一下飛機就直闖中南海,主席不在,又驅車直赴玉泉山,叫醒入睡的毛澤東。那次是解決了問題,但毛澤東也留下一句話「只有你彭德懷才敢攪了人家的覺。」現在彭德懷猶豫了,他先是想,最好面談,踱步到了主席住處,但衛士說主席剛休息。他不敢再攪主席的覺。就回來在燈下展紙寫了一封信。這真的是一封信,一封因公而呈私人的信,抬頭是「主席」,結尾處是「順致敬禮!彭德懷」。連個標題也沒有,不像文章。後人習慣把這封信稱為「萬言書,」其實它只有3700字。他沒有想到,這封信成了他命運的轉折點,全黨也沒有想到,因這封信黨史而有了一大波折。這封信是黨史、國史上的一個拐點,一塊里程碑。
彭德懷是黨內高級幹部中第一個犯顏直諫,站出來說真話的人。隨著歷史的推進,人們才越來越明白,彭德懷當年所面對的絕不是一件具體的事情,而是一種制度,一種作風。當時毛澤東在黨內威望極高,至少在一般人看來,他自主持全黨工作以來還沒有犯過任何錯誤。而彭德懷對毛所熱心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提出了非議,這要極大的勇氣。對毛澤東來說,接受意見也要有相當的雅量。梁漱溟在建國初就農村問題與毛爭論時就直言,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雅量。毛對黨外民主人士常有過人的雅量,這次對黨內同志卻沒有做到。
被貶的日子裡,他一次次地寫信為自己辯護。寫得長一點的有兩次。一次是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會前,他正在湖南調查,聽說中央要開會糾「左」,他高興地說,趕快回京,給中央寫了一封8萬字的信。廬山會議已過去了三年,時間已證明他的正確,他覺得可以還一個清白了。但就在這個會上他又被點名批了一通,他絕望了。「文革」期間,這位打敗過日軍、美軍的戰神被一群紅衛兵娃娃玩弄於股掌,被當作囚犯關押、遊街、侮辱。作為交代材料,他在獄中寫了一份《自述》,那是一份長長的辯護詞,細陳自己的歷史,又是8萬字。是用在朝鮮停戰協議上簽字的那支派克筆寫的,寫在裁下來的《人民日報》的邊條上。他給專案組一份,自己又抄了一份,這份珍貴的手稿幾經周轉,親人們將它放入一個瓷罐,埋在烏石寨老屋的灶台下。直到「文革」結束才見天日。那年,我到烏石寨去尋訪彭總遺蹤,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黑乎乎的灶台和堂屋裡彭總回鄉調查時接待鄉親們的幾條簡陋的長板凳。
毛澤東在廬山會議後對彭德懷的評價只有一次比較客觀。那是1965年在彭德懷閒置6年後中央決定給他一點工作,派他到西南大三線去。臨行前,毛說:「也許真理在你一邊。」但這個很難得的轉機又立即被「文化革命」的洪水所淹沒。彭德懷最終還是死於「文革」冤獄之中。「文死諫,武死戰」,他這個功臣沒有死於革命戰爭卻死於「文化革命」,沒有倒在槍炮下,卻倒在一封諫書前。
●彭德懷愛領袖更愛真理;珍惜自己的生命,更珍惜國家的前途。他經受住了「武死戰」的考驗,通過了「文死諫」的測試
現在我們終於明白了「文死諫」的含義,他遠比「武死戰」要難。當一個將軍在硝煙中勇敢地一衝時,他背負的代價就是一條命,以身報國,一死了之。敢將熱血灑疆場,博得烈士英雄名。而當一個文臣堅持說真話,為民請命時,他身上卻背負著更沉重的東西。首先可能失寵,會丟掉前半生的政治積累,一世英名毀於一紙;第二,可能丟掉後半生的政治生命,許多未竟之業將成泡影;第三,可能丟掉性命。更可悲的是,武死,死於戰場,死於敵人,舉國同悲同悼,受人尊敬;文死,死於不同意見,死於自己人,黑白不清,他將要忍受長期的屈辱、折磨,並且身後落上一個冤名。這就加倍地考驗一個人的忠誠。彭德懷因為這封說真話的信,前半生功名全毀,任人批判謾罵為「右傾」、「反黨」、「叛國」、「陰謀家」,扣在他背上的是一口何等沉重的黑鍋。在監禁中他被病痛折磨得在地上打滾,欲死不能。
中國古代,君即是國。所以傳統的忠臣就是忠君。但「君」和「國」畢竟還有不同。就是在古代,真正的忠臣也是:為民不為君,憂國不惜命。朗朗吐真言,蕩蕩無私心。既然為「臣」,當然是領導集團的一員,上有「君」下有民。他要處理好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對領導負責還是對人民負責。當出現矛盾時,唯民則忠,唯君則奸。「社稷為重君為輕」,真正的忠臣,並不是「忠君」,而是忠於國家、民族、人民。像海瑞那樣,寧願堅持真理,冒犯皇帝去坐牢。而彭德懷在毛澤東號召學海瑞後,真的在案頭常擺著一本線裝本《海瑞集》。第二個難題是敢不敢報真情,提中肯的意見,說逆耳的話。所謂犯顏直諫,就是實事求是,糾正上面的錯誤,準備承擔「犯上」的最壞後果。這是對為臣者的政治考驗和人格考試。「諫」文化成了中國傳統政治文化中一個特有的內容。披閱中國歷史,我們會發現一串長長的冒死也說真話的忠臣名單:比干被剖心、屈原投江、魏征讓唐太宗動了殺心、海瑞被打入死牢、林則徐被充軍新疆……他們都是「不說真話毋寧死」的硬漢子。現在這個名單上又添了一個彭德懷。
彭德懷愛領袖更愛真理;珍惜自己的生命,更珍惜國家的前途。他浴血奮戰30年,不知幾死,經受住了「武死戰」的考驗;廬山會議30天的爭論和其後15年的折磨,他又不知幾死,通過了「文死諫」的測試。他是一位為人民、為國家二死其身的忠臣。
人民永遠記住了廬山上的那場爭論,記住了彭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