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李宗仁下野後流亡美國十六年的寂寞生活
李宗仁走下了政壇,是迫於無奈,也是他態度消極的結果。儘管為了所謂的國家「名器」,他來美之後一直和蔣介石抗爭,但在實際上,他早就對國民黨喪失了信心,因而也就不在乎權位的得失了。如果說這時他還沒有完全拋開政治,那麼他所關心的,已經不是自己在國民黨「小朝廷」中的地位,而是所謂的「第三勢力」。
早在他剛剛來到美國的時候,就有原桂系將領及不滿蔣氏的原國民黨軍政官員,在香港醞釀組成「第三勢力」,向李提出了「辭職組黨,方為遠圖」的建議。而李態度消極,答以「組黨尚非其時」,拒絕了這個建議。
1953年,顧孟余、張發奎等人在日本召集「第三勢力」集會,邀請李宗仁前往。李久靜思動,本欲前往,但因辦理出入境手續煩瑣,未能成行。事後,李致信參與這次活動的桂系人士,一面說:「先知先覺分子不避艱難,勇於赴難,呼籲倡導,乃可促成初期革命運動之雛形。」一面又說:「中國人承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之數千年傳統觀念,與言組織,談何容易!」至於他自己,他則表示:「弟並無絲毫領導任何政團之慾望,目前且無加入任何組織之心情。」轉引自申曉雲、李靜之:《李宗仁的一生》,第383頁。
1954年,當他被蔣介石徹底罷免職務後,曾專程跑到芝加哥,看望遭到同樣下場的前任國民黨台灣省主席吳國楨。他得到消息,美國曾有一個腹案,將台灣交聯合國托管,以吳國楨取蔣代之。在吳氏與前孫科內閣地政部長吳尚鷹的鼓動下,李曾設想發起組織「中國民主政團同盟」。但是沒有多久,李即對此失去了興趣,他終於發現,自己是以一介平民身份流亡海外,要搞政治活動,既無基地,也無群眾,是很難有所作為的。從此,他也不再關心什麼「第三勢力」了。
沒有了職位,也沒有了政治活動,李宗仁開始了真正的平民生活。不過,寄居在異國他鄉,他的日子過得並不舒心。
他剛到美國的時候,與郭德潔租住在紐約市郊裡弗德爾的一座房子。這是一所帶石沿的「都德」式小樓。小樓分成兩半,李宗仁夫婦只佔住其中的一半,另一半住著一位戲劇演員。也許因為李宗仁是一位特殊人物,所以在小樓外的草坪邊上,有一個小警屋。帶著槍、棍的警察,在這裡晝夜值班,使小樓罩上了一層不同一般的森嚴氣氛,而居住在小樓裡的人物,也因此而顯得格外神秘。
在美國,李宗仁的家人並不少,除了郭德潔和養子李志聖和李同住外,長子李幼鄰,長媳珍妮和孫女瑪茜、雷詩、文迪、琴妮,也都住在紐約。只有李的元配夫人李秀文,因入美手續問題而久久沒能到美國來。
李宗仁幾十年來戎馬倥傯,宦海沉浮,能夠和家人團聚的日子屈指可數。離開了政壇之後,他已年逾花甲,本應與家人團聚,以享天倫之樂。但是,他的家人雖多,而他們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他的生活,或是給他帶來歡樂,卻是很難估計的。
元配李秀文早就和李分居,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只是因為他們有個共同的兒子,才得以維繫。1949年大陸解放前夕,李幼鄰專程到桂林把母親接到香港。不久,李宗仁攜郭德潔也來到香港。李秀文是在香港醫院和丈夫見面的,她得知丈夫要到美國就醫,便同意幼鄰陪伴父親同行。幼鄰行前,吩咐妻子珍妮隨後帶著4個女兒和婆婆乘船到美國來。誰知,因幼鄰不是美國公民,美國駐香港領事館竟不給李秀文簽證。珍妮帶著孩子走後,李秀文孤身留在了香港。後經友人建議,她先遷居古巴,再等待進入美國的機會。1952年秋,她由香港飛往古巴。過境美國換機時,李幼鄰帶領全家到機場和她見面,卻只能在候機室相聚短短的一個小時。之後,李秀文含淚登機,獨自飛往哈瓦那。1954年,李幼鄰獲准為美國公民後,立即申請其母入美定居,但直到1958年4月,李秀文才得到入美簽證。5月,她在兒子陪伴下來到了紐約,其後便與兒子一家同住。在李秀文輾轉赴美的艱難過程中,李宗仁也許是自有苦衷,也許是愛莫能助,總之他實在是沒有給元配夫人什麼幫助。
由於李秀文所處的地位,她到美國後並沒有對丈夫的生活產生過重要影響。據她回憶,李宗仁第一次到兒子家看望她,大家都有點欷歔,一時竟說不出興頭話來。還是李秀文先問:「你胃病開刀之後怎樣?一餐吃得多少飯?你要保重啊,自家不愛惜,誰替得你呀!」言畢一陣心酸。李見對方難過,強笑說:「你這下子可以多享幾天清福了。何必為我擔憂,我過去保護你太少,如今連自身也保護不了……我們兩人都經受了不少風霜,不過各人命運又有不同,正所謂滄海桑田,幾經憂患。如今能夠重逢,也算不錯了,只是,我是老大徒傷悲啊!」李秀文:《我與李宗仁》,第221-222頁。他們說不下去了,便把話題轉到了兒子身上。如果說李秀文來到美國後,還能給李宗仁帶來什麼歡樂,那也唯有每個月李宗仁到兒子家的團聚了。她也勸說丈夫看開些,可是卻不能替他排解憂愁。
李宗仁的長子幼鄰,從小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不多,雖然他極受父親的寵愛,但卻感到與父親彼此間似乎相當陌生。劉春暉:《李幼鄰談李宗仁》,《桂林文史資料》第25輯,第218頁。除相處時間少而外,李宗仁娶了郭氏而與髮妻分居,是幼鄰與父親感情疏遠的一個重要原因。1937年,李宗仁送幼鄰赴美國留學,先就讀於威斯康星州貝萊特學院主修政治和經濟專業,後入芝加哥大學,攻讀人事管理專業,於1942年獲取碩士學位,畢業後與美國女子珍妮結婚。1947年他回國後,父親曾安排他在上海的一個政府機構工作,但3個月後,他就辭職不幹了。後來他跑到香港經營了一個電器公司,以自己的能力奉養母親。有人問他為何不在內地做事,他回答:「我從小立志於自食其力,不靠勢力,父親做了副總統,我更不願在他身邊做事,做得好,人家說是靠了父親勢力,做不好,人家說是紈褲子弟,無出息。」譚明:《李宗仁的長子李幼鄰》,《桂林文史資料》第24輯,第134頁。這些話很能反映幼鄰的性格。另外,他既看不慣官場上的腐敗,也不大關心父親的政治活動,因而與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共同語言也就少了許多。不過,幼鄰對父親一直很敬重,尤其是當父親來到美國之後,幼鄰認為他是一個失敗者,但在過去的北伐戰爭和抗日戰爭中,他卻留下了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因此,當李宗仁在政治權力鬥爭中失敗之後,幼鄰在生活方面給了父親很大的關心,以至於為了照料父親而影響了自己的生意,一度在經濟上陷入了窘境。為了給父親以精神方面的慰藉,他經常帶著孩子去看望父親。孩子們確實給李宗仁孤寂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歡樂。李的孫女雷詩曾對那段時光有過生動的描述,她說:
記得小的時候,我和姐姐每逢星期六都要去祖父家學中文……上完中文課,要是祖父不接待客人,我們就到起居室去見他……我們一進去,祖父不管正在做什麼,都立刻停下來和我們玩。他喜歡孩子,特別喜歡自己的孫女。祖父見了我們,除了緊緊地摟著我們,還總是捏我們的臉蛋,直到捏出眼淚才罷手。我們愛祖父,可是卻受不了他這種特殊的喜愛方式。
由於我們和祖父語言不大通,只好靠做遊戲互相交往,或靠比畫表達要說的話。我特別記得他教我們的兩種手指遊戲。一種是比動作敏捷的,方法是先用食指和中指敲桌邊,然後換中指和無名指敲,誰快誰贏。第二種是比觀察判斷力的,方法是將一隻手的五個指頭擰亂順序,攥在另一隻手中,讓對方猜哪一個是中指。祖父換得比我們快,猜得比我們准,所以常贏。這樣玩我們總也玩不厭,祖父好像也玩不厭……
有幾次,我想用力把祖父舉高(他身材不高,只不過他那莊重的舉止和挺直的身姿掩蓋了他的缺點),似乎這樣可以看到他昔日政治家的風度。祖父怕我跌著,就把手背在後面,做鬼臉,不讓我抱。有時,我要裝大人抽煙,難得他把點燃了的煙給我吹幾口。祖父是個出色的軍人,當過代總統,別人敬畏他。可是在我們眼裡他是祖父,是個慈祥的老人。他對我們甚至有些嬌慣,不准父母親責罵我們。李雷詩:《和祖父李宗仁在美國的日子裡》,《桂林文史資料》第25輯,第227-228頁。
雷詩的以上描述,像是一幅動人的畫面,使人感到親切,也使人受到感動。從中不難看出,李宗仁從孫女們那裡享受到了多麼大的快樂,而這種出自天然的樂趣,是他高居「元首」職位的時候絕對享受不到的。
不過,隨著孫女們漸漸長大,李宗仁能夠從她們那裡得到的精神快樂卻漸漸少了。她們是在美國接受的教育,思想方式顯然和祖父有很大差異。其實,幼鄰也與女兒的情況類似。關於這一點,雷詩流露說:「父親和祖父在一起的時候很少談論政治,祖父不徵詢父親的意見,父親也不談及。若干年後我們稍懂事了,父親和我與祖父有了共同的分歧。」李雷詩:《和祖父李宗仁在美國的日子裡》,《桂林文史資料》第25輯,第229-230頁。1956年,李宗仁從裡弗德爾遷居新澤西的恩格渥德·克利弗斯,雖然那裡離紐約僅有20分鐘的車程,但幼鄰一家和李宗仁見面的時候卻少了。
李秀文和幼鄰一家雖與李宗仁時有往來,但他們畢竟沒有和李生活在一起,所以,能夠對李宗仁的生活發生較大影響的,就只有郭德潔了。郭氏精明能幹,在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給了丈夫很大幫助,因此深得丈夫的喜愛和信任。可是到了美國之後,情況發生了變化,郭氏的脾氣開始古怪起來。
李宗仁剛到美國的時候,經常有一些老部下、老朋友來看望他。與老友敘舊,是李的很大樂趣。但是,郭德潔有時卻不太近人情。友人來訪,李總是熱情招待,挽留共餐,而郭氏也許是出於經濟方面的考慮,也許是不願勞神,有時居然當著李的面對來者下逐客令。時間久了,一些友人就不願再來了,使得李宅門庭日益冷落,李宗仁也因此而備感孤獨惆悵。少了朋友之間的往來,來本就很寂寞的李宗仁只好以閱讀報刊和中國古詩詞來打發時間。有一段時間,因閒極無聊,李經常邀請一些郭氏也不反對的華人主婦,到家裡來搓麻將,一搓就是三天兩夜,弄到筋疲力盡為止。蘇理立:《李宗仁榮辱與共的妻子郭德潔》,《桂林文史資料》第24輯,第106頁。據李的牌友說,「陪李德公夫婦打麻將,如坐針氈」,原因是他們打的是「廣東麻將」,「花色又少」,「輸贏又小」,「出牌慢得不得了」,「說話又非常吃力」。從她們的話裡可以想像得出,打麻將並不能給李宗仁帶來多大的樂趣。
在其他方面,李、郭二人也有較大差異。早在抗戰時期,郭氏就在桂林請過英語教師,初學了一些英語。到美國之後,受環境影響,她的英語有了很大長進。而李氏因年紀大,不能也不願學習英語,依舊是一口桂林官話。在生活情趣方面,郭氏來美後喜歡時髦,注重自身享受,很快適應了西方生活方式。而李氏依然老成持重,喜歡憶舊,注重傳統。生活情趣的差異,也導致了政治意見的分歧。郭氏在美國居住了幾年之後,便申請加入了美國國籍。而李氏卻不願入籍美國,只是作為「永久性居民」棲身美國而已。作為炎黃赤子,他時刻關心著祖國,對於發生在中國的一切大事,他無不十分注意,並且在報紙上發表自己的見解。後來,李、郭在回歸祖國問題上也產生過分歧,直至郭氏身患癌症到了晚期,才同意和李宗仁一道返回祖國。
郭德潔在美國期間雖然脾氣古怪,說不上與李宗仁相濡以沫,但她畢竟與丈夫幾十年風雨同舟,不能說對李沒有一點關心和幫助。比如,她看到丈夫百無聊賴,精神苦悶,便勸說他寫寫回憶錄,一方面可以減輕無所事事的痛苦,一方面也可以留下一些寶貴的史料。應該說,她的建議是很有遠見的。1958年夏,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克爾克博士和該校遠東學院院長幸子博士,分別緻函李宗仁,提出了與郭氏相同的建議。在他們的促動下,李同意由哥倫比亞大學的唐德剛教授協助他完成口述回憶的撰寫。這樣,李宗仁在美國期間,做成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又比如,在回歸祖國問題上,儘管郭德潔與丈夫意見不同,但是為了使丈夫能夠妥善作出決定,她還是聽從了李的吩咐,到香港打探消息、進行聯絡。
總起來講,李宗仁客居美國的16年間,家庭生活談不上多麼美滿,但親人們對他都是比較關心和照顧的,他也從親人們那裡得到了不少慰藉。不過,李宗仁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平民,以他的經歷和脾氣稟性,他決不會滿足於一般的天倫之樂。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落到了流亡異國他鄉的地步,他不能不為此而經常地感到苦惱,那些填塞在心頭的塊壘,也不是家庭的溫情就可以化解得了的。在苦寂之中,他開始了嚴肅的思索。通過觀察和思索,他的政治立場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
李宗仁第一次以在野之身發表政見,是他1955年公開提出的《對台灣問題的具體建議》。那一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周恩來出席在萬隆舉行的亞非國家團結會議,就台灣問題發表聲明說:「台灣是中國的領土,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台灣是中國的內政問題,美國造成台灣地區的緊張局勢,中國政府願意同美國坐下來談判。中國人民願意在可能的情況下,爭取用和平的方式解放台灣。」李宗仁在美國看到周恩來的聲明後,心情十分激動。想當初,在國民黨統治政權即將崩潰的時候,他曾設想劃江而治,與共產黨二分天下。後來,國民黨被趕到了台灣,終於演成中國的分裂局面。李宗仁坦言國民黨失敗,卻不願看到祖國分裂。對於蔣介石的「小朝廷」,他建議應把台灣建成一「三民主義的實驗區」,以在政治上與中共的政治體制唱對台戲;而不要動輒以「反攻大陸」作宣傳,這是因為,「一種政治宣傳,如果連自己都欺騙不了,如何能欺騙世人呢?」至於台灣將來的出路,他主張以政治的方式來解決。但無論怎樣解決,都要看到台灣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個部分,因此他強烈反對以「聯合國暫時托管」或「成立獨立政府」的方式解決台灣問題。他認為,分離台灣的作法,國、共兩黨都不能接受。他說:
因據最近史家考證,遠在殷商時代,台灣即為中國人所發現。隋、唐以後,中國即開始向台灣移民,晚而益盛。明末,荷蘭人雖一度作短期的佔領,但不久即為鄭成功所驅逐。成功且踞台作反清復明的英勇鬥爭,雖以眾寡不敵而失敗,而台灣一島卻成為中國民族運動史上的永遠紀念碑。清末甲午戰後,台灣割歸日本凡五十年。然珍珠港變起,中國對日正式宣戰,馬關條約失效,按國際公法,台灣遂復還於中國。一九四三年開羅會議,更經同盟國領袖正式承認。故台灣絕無獨立的法律依據,任何中國人自皆不願接受。《李宗仁回憶錄》(下),第1045頁。
在李宗仁看來,解決台灣問題可循以下兩個方案:
甲案:恢復國共和談,中國人解決中國事,可能得一和平折中方案。
乙案:美國承認台灣為中國的一部分,但目前暫時劃為自治區,雙方宣佈不設防,美國撤出第七艦隊,使成為純粹的中國內政問題,如此則戰爭危機可免。時日推移,大陸和台灣內部彼此敵視態度減輕,則真正解決便可實現了。《李宗仁回憶錄》(下),第1046頁。
李宗仁的上述建議,與共產黨反對美國干涉中國內政和反對台灣獨立的立場,在大的原則方面是一致的。所不同的只是,共產黨沒有作出放棄武力解決台灣問題的承諾,而李宗仁卻認為國共雙方不能用武力來解決台灣問題。另外,也可以看出,李宗仁這時對共產黨已經不是那麼敵視了,後來他表白自己的心態時說:
我退休海外,不問世事已十餘年。以過去的經驗,觀察今日的變局,自信頗為冷靜客觀,個人恩怨,早已置之度外。惟願中國日臻富強,世界永保和平,也就別無所求了。《李宗仁回憶錄》(下),第1046頁。
李宗仁關於解決台灣問題的建議,引起了各方面的強烈反響。第二年,程思遠回到中國大陸,周恩來對他說:
李宗仁先生去年發表了一個聲明,反對搞「台灣托管」,反對搞「台灣獨立」,主張台灣的問題由中國人自己協商解決。這是李先生身在海外心懷祖國的表現。我們歡迎李先生在他認為方便的時候回來看看。程思遠:《李宗仁先生晚年》,第169頁。
除台灣而外,李宗仁也時刻關注著中國大陸的一切。他是共產黨的手下敗將,但是,當他看到新中國成立後發生的巨大變化,他對自己的失敗就不再感到後悔。關於這一點,他是這樣解釋的:
雖然共產黨現政權是有點蠻幹,驅使人民進行迅速的建設恢復工作,以實現共產主義;雖然人民也因之受到很大的苦難,但中華民族至少是有十多年沒有內戰了。此外,大陸之物質建設亦感人良深,迫使西方人重新對我中國人進行評價。他們將我們看作是有智慧的民族,並預言中國將很快成為世界上的一等強國。我對共黨的感情是敬仰之心和恐懼之心兼有。不論是誰作了這工作,國家資源是得到了很好地保護的。這樣看來,我自己雖然失敗,而且寄居異國,但我還是問心無愧的。《李宗仁回憶錄》(下),第950頁。
而對於曾經打敗了他的共產黨領袖們,他不再考慮什麼恩怨,而是漸漸有了好感,不願與之為敵了。他說:
我本人雖失敗去國,而對北平(北京)諸領袖的日夜孜孜,終有今日,私心彌覺可喜。我國變亂百餘年,民窮財盡,今日差得此和平建設的機會,我們斷不應再使內戰出現於中國。至願紅色政權好自為之,毋蹈吾人昔日的覆轍。我個人戎馬半生,雅不願再見銅駝於荊棘中也。《李宗仁回憶錄》(下),第1044頁。
關於李宗仁對共產黨認識轉變原因,他的兒子幼鄰曾有過這樣的分析:
父親在美國期間,有三件大事使他對中國共產黨的看法完全轉變了。第一,中國軍隊在朝鮮戰爭中顯示了力量,把美軍從鴨綠江邊趕回去,使之遭到了歷史上最大的敗績。第二,印度軍隊入侵中國領土,中國軍隊在反擊中不僅把侵略者趕出邊界,甚至幾乎打到了加爾各答。邊界事件的結果,中國釋放了對方兩萬名俘虜,退出了佔領的印方入侵前邊界以外的全部土地。第三,中國成功地爆炸了原子彈。美國蘇聯才有原子彈,這兩個大國以此稱霸,像要平分世界。中國有了原子彈,打破了他們的壟斷局面,形成了新的三角平衡。我父親常慨歎,我們統治國家多年,連一部像樣的單車(單車)都造不出來,我們不得不服輸。李幼鄰:《父親晚年思想有轉變》,《桂林文史資料》第25輯,第239頁。
李宗仁是誠心誠意地服輸,沒有半點虛假。據義大利《歐洲週報》記者奧古斯托·瑪賽麗1963年對李的採訪,李坦言如下:
我像蔣介石和國民黨一樣,是一個失敗者。唯一的區別是,我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作為個人來說,我自己無關緊要,我不能妨礙中國的前途和它的進步,我由於自己的失敗而感到高興,因為從我的錯誤中一個新中國正在誕生。我不把我的錯誤歸咎於任何人。這些錯誤是我的。我不說我受騙了,他們拋棄了我。誰這樣做是有充分理由的,而我就是提供這些理由的人。什麼時候我們曾經有過像我們今天有的這樣一個中國呢?奧古斯托·瑪賽麗:《李宗仁先生訪問記》,《桂林文史資料》第25輯,第238頁。
李宗仁對於共產黨態度的轉變,使許多人不能理解。來自台灣方面的攻擊自不待言,就是他在美國的一些熟人,甚至他的妻子,有時都覺得他的那些思想難以接受。經常到李宗仁家去玩麻將的黃紉秋女士,曾經回憶當時的情況說:
1959年在美國的李宗仁家中找不到牌腳時,照例李先生必定為共產黨作些義務宣傳,又勸我們帶著孩子回國求學和做事。但那時我已離國多年,孩子們均在國外受的教育,除老大外,餘者均不識中文。我說:「回國服務很有問題。」李說:「你應為你的第三代著想呀!不要將來作亡國奴!」我笑答:「我現在連第二代也管不了,還管什麼第三代呀?」李又把他從香港航郵寄來的一些報紙和雜誌上看來的新聞為證說:「我們從事革命三十多年,沒有把中國搞好,你看共產黨僅十幾年就把中國變成了強國,我真是佩服他們喲!」本來在廚房燒飯的郭德潔(因廚房和客廳相連,無門)跑出來對李大聲說:「你一天到晚儘是佩服共產黨,共產黨殺了你的兄弟和妹夫,你還要說他們好。要回去,你回去,我是要在美國的……」李即答:「他們要反對它怎不挨殺呢?革命嘛,哪個不殺人?我也殺了不少人咧!」黃紉秋:《桂系舊事,夢斷還牽——兼識李宗仁夫婦其人其事》,香港《中報月刊》,1981年第14期。轉引申曉雲、李靜之前揭書,第393頁。
李宗仁沒有必要向妻子和牌友隱瞞自己的觀點,以上所述,應該說是反映出了李的真實思想。
李宗仁如饑似渴地通過各種途徑搜集祖國的消息,經常為新中國的巨大變化而感到興奮。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厭倦寄人籬下的流亡生活,思鄉之情與日增長,最後終於產生了回歸祖國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