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乾隆皇帝因圓明園一步登天即位後大興土木
圓明園西部,也就是真正的圓明園,終於對公眾開放了。至此,這座皇家園林——準確地說應該是這座皇家園林的廢墟——完整地呈現在了世人面前。圓明園包括三個園子,它們是「圓明園」、「長春園」、「綺春園」,這三個園子總稱圓明園,又稱「圓明三園」。從年齡上來講,新開放的地區才是「圓明三園」的老大——圓明園。
清朝曾有五位皇帝常年住在這座巨大的園林裡,他們是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據圓明園專家張恩蔭統計,從1707年到1860年,圓明園存在了153年,五位皇帝每年的園居時間遠遠超過了紫禁城的「宮居」時間。其中雍正、道光、咸豐每年園居200天以上,道光皇帝園居時間最短的一次是201天,最長的一次竟達354天。乾隆每年的園居時間大致四個多月,比他宮居的110多天略長,其餘時間,這位「性喜巡遊」的皇帝或北上避暑,或乘船下江南,「不肯一日留京,出入無常」。每年園居時間最短的皇帝大概是嘉慶,計算起來與其父乾隆大致相仿。
皇帝常在之處理應是帝國中樞,圓明園的名號不如紫禁城堂皇,份量卻絲毫不輸給後者。年輕的圓明園專家劉陽說,「一座圓明園,半部清代史」。清華大學中國古典建築專家郭黛姮則認為,半部也許只是謙虛的說法。
對於圓明園遺址全部開放的消息,媒體反應相對冷漠。相形之下,商人徐文榮意欲在浙江橫店「重建圓明園」這件事卻熱得燙手。從2006年9月起至今,圍繞「異地重建圓明園是否可行」這個話題,各路人馬眾說紛紜,爭論近兩年,尚無結論,而「就地保護整修圓明園是否可行」,這個問題已經爭論了28年。圓明園專家、歷史學家王道成將爭論中有代表性的觀點梳理結集為《圓明園重建大爭辯》,目錄就足以使人肅然,參與爭論者有宋慶齡、周建人、廖沫沙、侯仁之、羅哲文……顯然,「就地保護整修圓明園是否可行」不是圓明園管理處說了算的,也不是它的頂頭上司海澱區政府說了算的。
暫時撇開爭論,先看看圓明園的現狀吧。
對於普通民眾來說,圓明園最本質的一面就是皇帝家的私宅大院子。皇帝為什麼住在這裡?院子裡有什麼?主人的日常起居是什麼樣的?即便圓明園早在1860年就被英法聯軍焚燬,不少遊客仍然乘興而來,試圖窺一斑而知全豹。
大失所望是難免的。
從大門進入圓明園東部開放地區,也就是「綺春園」,你可以看到草木豐盛的漫坡,水泥預制板鋪就的小路沿著湖邊伸向遠方。路邊偶有名號古雅的復原古建築,比如含暉堂、清夏齋,至於它們先前的功用,不看門前的說明牌恐怕沒人能說得出究竟。
沿路向北,空曠,寂寞,蕭條……看到「長春園」的西洋樓遺址之前,想看看浩劫後的廢墟都是奢望——牌子上標注著此地曾有的景象,然而看過去也許只是一座荒丘幾片碎石,或什麼都沒有。據說圓明園盛時曾有100多座橋,而現在一座殘破的單孔石拱就算難得的遺物了。
西洋樓之所以被視為圓明園的象徵甚而是全部,絕非偶然。中國傳統的土木建築過火後幾乎全部灰飛煙滅,而石材造就的西洋樓殘骸尚在,當年形狀依稀可辨。遊客紛紛在此駐足流連,各懷心事。眼前是奇跡,你不由得不欣然讚歎,而腳下的廢墟則提醒你,此時表露快樂近乎犯罪。尤其是「大水法」那座大理石襯壁——遊客稱之為「石頭門」,至今形貌誘人,而「門」頂渦卷中間的殘缺卻使人心碎。
假如那些橫七豎八的石料能夠恢復原貌,「石頭門」還是最讓人心動的景像嗎?「諧奇趣」、「方外觀」原址石料散亂一地,雜亂無章層層疊疊,就像陣亡的士兵;僥倖沒有坍塌的石柱子孤獨矗立,幾塊巨石危如累卵,搖搖欲墜。
相對完整的物件,除了「大水法」就數海晏堂前水池中的石雕貝殼了,那扇巨型貝殼邊邊角角有些殘缺,但絕沒有破到讓你懷疑它不是貝殼。亂石堆中突然冒出這麼一件奇珍,反倒顯得那麼突兀。
走累了就在福海邊休息一下吧。湖中蓮葉接天,碧綠一片,野鴨悠閒地遊著,無視穿著高筒靴子清除淤泥的人。遠處水面霧氣蒸騰,西山隱現,燕子掠水而過,岸邊大片大片的垂柳,枝條隨風招搖。圓明園究竟有多大?假如你對5200畝沒有感覺,不妨想像一下,480多個標準足球場連成一片是什麼樣子。偌大的福海竟被稱為「圓明園的鼻樑」,這個說法並非極言其小,它成立的理由是,福海居於圓明園正中,將該園分成兩半。「海」東是先前的開放地區——「長春園」和「綺春園」。早先的遊客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看到的只是圓明園的一小半。
一道柵欄橫在眼前,西邊就是圓明園的新開放地區,也就是「圓明三園」之圓明園,前不久,這裡最後一家住戶才搬遷出去。
「九州清晏」地區是我最想一睹究竟的所在,皇帝和後宮佳麗的棲身之處。1983年香港導演李翰祥製作的電影《火燒圓明園》中的一個情節就發生在這裡——劉曉慶飾演的少女玉蘭買通太監,趁咸豐皇帝遊園時幽怨地吟唱:「艷陽天,艷陽天,桃花似火柳如煙,女兒淚漣。」梁家輝飾演的咸豐皇帝聞聲情動,玉蘭風情萬種起身便走,三轉兩轉進了深宮,咸豐尾隨而至,畫面隱去。隨侍皇帝的大臣們打趣道:「天地一家春去也。」從此玉蘭升級為懿貴妃。
眼前的「九州清晏」沒有半點旖旎景象,不過是修剪整齊的草地,偶有幾株楊柳,顯然不是前朝舊物。
康熙、雍正、乾隆祖孫三代首次聚首的「鏤月開雲」,仍是一片草地,所不同的是有幾株乾瘦的苗木,那是2007年山東荷澤贈給圓明園的九棵百年牡丹。
劉陽說,西部景區已沒什麼古建可供憑弔了,圓明園殿原址還能看出坡度,有幾根柱礎露出地表,道光皇帝的寢宮慎德堂還殘留了一些老磚。乾隆時代圓明園40景,頂多有15處還可以見到遺址,不過也只是些痕跡罷了。
後湖象徵著九州的九個小島,因為缺水也看不出所以然。又名「金魚池」的景觀「坦坦蕩蕩」倒是惹眼,一眼看上去,近年發掘後重建的基址像極了廢棄的地基。不知什麼原因,2004年新建的漢白玉欄杆全部癱倒在地。
後湖向北望去幾無遮掩,到處荒坡。柳條垂在路中擋住去路,鳥巢掛在樹上。走在這片荒野之中,劉陽指指點點,「天然圖畫」、「上下天光」、「碧桐書院」、「文淵閣」……我也曾刻意記憶,無奈荒野般的單調氛圍過於強烈,殘景之間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打動我的只是那些古雅的名詞與當下景象之間的巨大反差。
「天然圖畫」原指遠眺中的萬壽山、香山、玉泉山群峰疊嶂的景象,現在三山猶在,然而首先跳進眼簾的卻是一片「火柴盒樓」、國際關係學院的玻璃樓,還有五環橋。「上下天光」早已無水,也就談不上「天光」了,只能看到露出地面的,不知原來做何用途的木樁子。「碧桐書院」遺址堆著一堆石頭,傳說呂四娘就在這裡刺殺了雍正。
出了圓明園西門,恍如從雲端掉進紅塵,汽車、單車、行人摩肩接踵,內心不期然冒出一句話——圓明園死了,已經死了148年,我看到的圓明園連木乃伊都算不上。這種想法頗為不敬,卻又揮之不去。活人有表情,木乃伊也有一張面孔,而我看到的這一切,究竟算是什麼呢?
英法聯軍隨軍牧師姆吉曾在火光中斷言:「你曾親眼看到一次,僅此一次!它們都死了,消失了,人類是無力重新創造它們的!」這位英國聖公會的牧師對破壞表現出一種異常的興奮:「這是拯救,不是搶劫!」「本來也該將最古老、最美麗的東西作為祭品,獻給正義!」忙於發財的士兵對殘留的亭子、柱子並不介意,而姆吉則慫恿他們,把立著的東西全部推倒!
圓明園死了?忠實於自己的感覺,就等於應驗了姆吉的預言,然而不這樣又能如何?郭黛姮教授說,圓明園的建築細節沒有人知道,你可以根據「圓明園四十景圖」造出橋來,卻不知道橋上的花紋是什麼樣的;你可以揮金如土,卻未必買得到足夠大的木料。她牽頭修整恭王府時找不到滿意的彩畫匠人,「圓明園要多少幅彩畫?重建是不可能的,即便建出來也只能說是示意圖。」冥冥之中,我感到姆吉正在欣賞著我的難堪,得意地竊笑。
過度聯想往往是庸人自擾,然而有些景象實在太像讖語了——乾隆皇帝觀看「大水法」噴泉的位置叫「觀水法」,皇帝的寶座設在正中。古代皇帝講究面南背北,奇怪的是,這個寶座的位置卻是面北背南;寶座背後的五扇石屏風上竟然雕刻著西洋軍旗、甲冑、刀劍、槍炮。背靠利器,面北稱臣?想來西洋樓的設計者,傳教士郎士寧等人的本意應非如此,然而善搞文字獄的清廷群臣何以沒有就此大做文章?
當年乾隆皇帝觀看噴泉「水法」時,顯然不可能預測到圓明園將全部毀於火災。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清暉閣失火,閣前幾棵松樹被燒燬,乾隆牽腸掛肚,念念不忘,兩年後還在《題清暉閣四景》中寫道:「閣前喬松已毀,石壁獨存,突兀橫亙,致不愜觀……」
乾隆對圓明園的厚愛是有來歷的。小時候他和前途尚不明朗的父親雍親王胤禛一起住在圓明園,那時的圓明園只是皇子賜園,康熙所居的暢春園才是真正的皇家園林。
胤禛兄弟惡鬥爭奪皇位的故事,直到現在仍被人津津樂道。而乾隆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往往被一筆帶過。在圓明園資深專家、歷史學家王道成教授看來,這種疏忽是不應該的。
康熙皇帝曾五次駕臨圓明園,也就是到四兒子胤禛家做客。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三月二十五日,他最後一次駕臨圓明園。陽春時節,天上飄著細雨,圓明園的牡丹開得正艷,胤禛邀請父皇來園賞花。
康熙垂垂老矣,有20多個已經成年的兒子,但皇位繼承問題卻懸而未決。對於胤禛何以邀請自己賞花,康熙心裡也應該有數,大概他是鼓勵競爭的吧,只要方式得當就好。事實上在三月中旬康熙已經來過一次,據說當時缺雨花開欠盛,未能盡興,所以又有了這一次。
在胤禛的陪同下,康熙皇帝來到了圓明園牡丹台。在這裡,胤禛12歲的兒子弘歷,也就是未來的乾隆皇帝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爺爺。胤禛讓弘歷隨侍左右,顯然藏有機心,他不但要處心積慮地證明自己行,還要顯擺自己的後代。圓明園賞花之行,康熙皇帝最大的收穫是孫子弘歷,他乖巧、機敏和聰慧的表現給了這位老人莫大的安慰。康熙皇帝當面連聲誇獎弘歷的母親,能生這樣一個兒子,真是「有福之人」!誇獎雖然沒有直接說給胤禛,但對他來說,這簡直就是一種再明白不過的暗示了。
那天的圓明園裡,牡丹盛開,胤禛一家心花怒放。
康熙傳旨,破例將弘歷留養宮中,隨居暢春園,接著又一起去承德避暑山莊,隨侍左右,「日承提命,歷夏閱秋」達五個多月。回到北京後,弘歷又跟隨爺爺一起到南苑狩獵,又過了五六天,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卒於暢春園清溪書屋,享年69歲在位61年。
康熙有150多個孫子,弘歷只是一百五十幾分之一罷了,他繼承皇位的概率僅相當於從三副撲克中抽中唯一的一張大王。而牡丹台的一次見面,使他一步登天,從皇孫變成皇帝。圓明園在乾隆心中的份量,自然就可想而知了。
康熙死後,雍正繼位並長期園居,從此,清朝實際上的政治中心就轉移到了圓明園,也就是從深宮大宅轉移到了山水之間。
王道成教授認為,考察圓明園的地位和作用,必須將其放到京西「三山五園」之中。考察「三山五園」,則必須聯繫歷史。
圓明園所在的海澱地區,自古以來湖泊眾多,「水所聚曰澱」,顧名思義,海澱即是眾水匯聚之處。明代海澱實際上是兩個大湖的總稱,一個在北大西校門外暢春園遺址附近,水面約1000多畝,稱南海澱;另一個在北大西校門內的芍園一帶,水面有幾百畝,稱北海澱。
北京地處華北,氣候乾旱,難得水色,海澱的湖就成了營造園林的最佳去處。明代此地就有兩座名園,一座是萬曆皇帝的外祖父李偉所建的清華園,人稱「李園」,此園「方廣十里……西山秀色,出手可挹」,另一座為書畫家米萬鍾所建,「園僅百畝,一望盡水」。明末清初戰亂頻仍,這兩座園林也就荒廢毀滅了。
清初,八旗子弟自苦寒之地策馬南下,剛到北京時,攝政王多爾袞就覺得北京夏天太熱,宮中居住尤為難熬,準備在草木豐茂的地方建立避暑城,事情還沒眉目,這位老兄就過世了。
順治時代,清廷忙於鎮壓起義,耗費巨大,每年的財政赤字就有幾十萬兩,建立離宮的打算也只能擱置,順治只是把明代皇家狩獵的地方南苑修繕了一下,作為習獵避暑之地。
康熙一朝,三藩平定,台灣回歸,盛世景象初現。但康熙一向倡導節儉,自己也以身作則。他建立離宮的動作不能算小,但態度顯得相當扭捏,盡量不給人以奢靡的口實。
有一次康熙巡遊到海澱清華園舊址,飽覽湖光山色,興奮之餘決定「避喧聽政」——在清華園舊址重建園林,就是清代的第一座皇家園林「暢春園」。起初該園面積僅七八百畝,後來又擴建了西花園,暢春園始具皇家氣派。
皇帝在暢春園辦公,家屬和大臣們也尾隨而至。來了就要有地方住,暢春園附近開始園林並起,爭奇鬥艷。
康熙把暢春園北邊後掛甲屯一帶土地賜給了胤禛,並賜名「圓明園」。郭黛姮認為,圓明園最初只是皇子賜園,是私家花園,規模肯定比不上暢春園。園中建築不多,陳設簡單,景點取名樸野直接,諸如金魚池、菜圃、牡丹台、梧桐院之類,不像後來那麼堂皇。胤禛自號破塵居士、圓明居士,以示超然物外,不與人爭。
清朝留下的幾幅圖卷中可以看到胤禛的園居生活,他時而扮成農夫,下田扶梨;時而扮成僧人,參禪打坐……用當下的話說,這是不是「做秀」?是或不是,只有天知道。
康熙皇帝手書「圓明園」的匾額,按照雍正的解釋,其意為「圓而入神,君子之時中也;明而普照,達人之睿智也」。圓明二字,是康熙皇帝對胤禛的稱許,還是期望,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胤禛沒少在這兩個字上下工夫,並費盡心思在父親康熙面前展示成果。
圓明園究竟始建於哪年,史料中未見明確記載。乾隆時期大學士於敏中編著的《日下舊聞考》中稱,圓明園為「康熙四十八年所建」,但《康熙實錄》中明確記載,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康熙曾親臨該園進宴。所以圓明園的歷史,最遲也要從1707年算起。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乾隆皇帝弘歷自稱與圓明園同庚,也就是說圓明園建成於1711年,這種錯誤未免有點失之於輕率了。如果非要為乾隆的金口玉牙找解釋,大概也只能解釋為愛家之心太切、牡丹台之恩太深吧。
康熙駕崩,胤禛繼位,圓明園不必再戴著文人隱士的面紗了。雍正元年,圓明園擴建工程即轟轟烈烈地上馬。雍正皇帝在位13年,圓明園一直處在建設之中。從皇子賜園變成「御園」不那麼簡單,首先要調整的是園中的山形水系——以中國地貌為參照,園內山水皆以西北為首,流向東南,九州四海俱包羅其中。在園林南門建了巨大的宮門,進門之後是接見大臣的正大光明殿,大殿東西「分列朝署」。以壽山為界,圓明園變成了前朝區、後宮區的皇宮格局,寢興、禮佛等各色建築紛紛拔地而起,整座園林向東擴展,把福海納入園中。
就這樣,圓明園成了雍正生活和工作的中心。只有在舉行重大典禮時他才起駕去紫禁城,比如正月初一、大婚、宣佈進士名次的「傳臚大典」……當這位工作狂型的皇帝辭世時,圓明園至少已有35景成型。
不過在乾隆心目中,這一切還差得遠。乾隆聰明能幹,好大喜功。傳教士郎士寧認為,乾隆各方面都爭強好勝,最喜歡扮演文壇領袖。他一生寫詩四萬多首,比《全唐詩》數量還多,有時候乾隆一天寫幾十首詩,見什麼寫什麼。
據郭黛姮統計,乾隆寫的與圓明園有關的詩就達兩千多首,詩中記載著諸多歷史事件,比如83歲高齡時,在正大光明殿接見英國使臣馬嘎爾尼,85歲時在勤政殿立皇十五子顒琰為太子,宣佈歸政……
乾隆登基那年25歲,風華正茂,野心勃勃。從乾隆元年開始,圓明園就開始大舉擴建。到乾隆九年(1744年),建成了「圓明園四十景」。這座園林有的模仿江南園林,有的再現古詩和繪畫的意境,集天下之大美於一身。
乾隆對雍正時期的圓明園做了調整和更改,減少了園林的鄉野味道,比如牡丹台更名「鏤月開雲」,竹子院更名「天然圖畫」,菜圃更名「杏花春館」,金魚池更名「坦坦蕩蕩」……在《圓明園後記》乾隆得意地寫道,「天寶地靈之區,帝王豫遊之地無以逾此」。
乾隆還在圓明園的西北建了「鴻慈永祜」,又稱「安佑宮」。這座家廟供奉著康熙和雍正畫像。這座建築樣式仿照太廟,門口豎著華表和牌樓。安佑宮加強了圓明園作為離宮的政治地位,但從園林美學角度而言,則顯得體積龐大,過於莊嚴,與周圍山水頗不協調。
另外一處規模宏大的建築群是福海東北方的「方壺勝境」,這是乾隆想像中的仙境的模樣。圓明園的建築一般不用琉璃瓦,而「方壺勝境」不但用琉璃,而且用了七彩琉璃。每當夕陽西下,此地絢爛異常。
乾隆還嫌不過癮,又向東發展擴建了長春園,向東南兼併了綺春園,這三座園林仍統稱為「圓明園」。在長春園,乾隆把六下江南的舊夢帶回了京都,又把西洋建築引進了中國。
在郭黛姮看來,乾隆對江南園林的學習很成功。雖然很多景點的名字都是照搬江南風景,比如西湖十景、獅子林,但乾隆塑造的是神韻,而不是克隆。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下江南,都曾遊覽蘇州的獅子林,對該園鬧中取靜的設計,乾隆讚不絕口。第五次南巡時,長春園東北角的「獅子林」已經建成,該園不拘泥於原樣,而是根據圓明園當地條件,對景物加以取捨。
從建築史上的貢獻來講,長春園的西洋樓是無與倫比的。實際上,雍正時期圓明園的建築細節就滲透了一些歐洲元素,比如瓶形欄杆,西洋掛毯、西洋花邊等等,但真正形成規模的歐式建築還是西洋樓。
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下旨建造西洋水法房——諧奇趣,這是西洋樓建築群的開端。此後,他又下旨命郎士寧等人設計,修建了方外觀、海晏堂、大水法等洛可可和巴洛克式建築。
直到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大水法以北建成了遠瀛觀。西洋樓景區只佔整個圓明園的2%,乾隆的本意也只是玩賞噴泉等西洋奇巧,如今卻名垂千古,這倒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要知道,西洋樓建築主體雖然是歐洲樣式,屋頂卻是中式的,這也意味著,乾隆內心深處仍然堅信大清權傾天下,捨我其誰。
圓明園中最匪夷所思的地方,當屬同樂園的買賣街了。平民喜歡模仿皇室,造「假皇家」;皇家卻也喜歡模擬平民,造「假民間」。同樂園倒沒什麼,那是皇帝看戲的地方,主建築是一座三層的大戲台。而買賣街卻是一處鬧市。街上店舖掌櫃由內務府太監充任,舉凡古玩、酒樓、茶館,無所不有,甚至還有拎著籃子賣瓜子的。
據傳教士王致誠描述,買賣街上有太監假裝吵嘴打架的,還有扮演小偷和撲快的。「小偷」 被抓獲之後要送官府懲辦,給皇室家族取樂。
郭黛姮說,乾隆皇帝的園居生活大致是這樣的——大多數時間裡,他睡在後宮「九州清晏」,當然,圓明園裡有許多寢宮,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小憩。比如文淵閣,那是《四庫全書》的藏書樓;再比如長春園的含經堂,那裡也有《四庫全書》的簡本《四庫全書匯要》。
早上起來,他可以去「坦坦蕩蕩」餵魚,到捨衛城燒香禮佛。接著或乘船,或坐轎到同樂園吃早飯,他的早飯很晚,大概相當於上午十點鐘。吃完早飯,再到「勤政親賢」辦公。奏章批閱累了,他可以就地「觀稼驗農」,也就是視察農業生產。圓明園由兩層虎皮牆包圍著,牆體不高,牆外就是周圍百姓的水田。
圓明園牆邊建了幾處較高的建築,乾隆可以站在樓上看農夫種田。比如「若帆之閣」,牆外風吹禾苗,稻田像海浪一般蕩漾,他所在的閣樓就像航行在稻海裡的一艘小船。
他忽然閃現一個念頭,比如想蓋座新樓,或想改建現有宮殿,就會把建築設計世家「樣式雷」找來,後者根據他的口述,用木條和紙板做成模型——「燙樣」。他批准之後,紙上的圖樣就會迅速拔地而起,不久以後,乾隆就會遊蕩其中,不停地作詩,潑墨繪畫。
乾圓明園工程具體開銷多少,今天已找不到精確數據,但耗資肯定是巨大的。況且正如乾隆所言,「土木之功,二十年斯弊」,圓明園建成之日也就是修繕的開始。對此乾隆自有一套說辭,他認為,「泉貨本流通之物,財散民聚,聖訓甚明,與其聚之於上,毋寧散之於下」。
王道成認為,乾隆的實踐證明,這套說辭還是有其道理的。乾隆時代,北京掀起了建設高潮,宮殿、壇廟、園囿、衙署、城郭、河渠,莫不修繕。今天故宮的主體面貌也是乾隆時期確定的。清朝以前,皇家工程往往是無償徵用人工,而乾隆則「物給價,工給值」,這位皇帝從來不打白條。乾隆認為建築是百年大計,不能省錢,所以乾隆時期的建築質量很高,很多建築留到現在,沒有什麼「豆腐渣」工程。
乾隆即位時,國庫存銀3000多萬兩,相當於一年的財政收入。他登基後一直忙於征戰,忙於下江南,然而到了乾隆四十七年,國庫存銀達到了7000多萬兩。究竟應該如何評價乾隆,好大喜功,還是雄才大略?這兩個看法似乎都有道理。最讓人扼腕歎息的是,他創造了一個盛世,卻也錯過了一些極為關鍵的機遇。英使馬嘎爾尼來華,希望中國在廣州之外再開闢通商口岸。乾隆請他到西洋樓看了噴泉表演,並告訴他,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至於馬嘎爾尼當作禮物送給清廷的槍炮,就一直堆放在倉庫裡,67年裡沒有人使用過它們,直到1860年英法聯軍搶劫圓明園才發現那些落滿了灰塵的利器。
乾隆留下了一個鼎盛的江山,嘉慶、道光二帝乏善可陳,亦無大惡,守成而已,進取是談不上的。天下如此,圓明園也一樣,期間有些小的變動,卻無關宏旨。基於此,王道成教授贊成就地保護整修圓明園,他認為乾隆時期留下的「圓明園四十景圖」、「樣式雷」留下的部分「燙樣」,還有大量資料以及現存清代建築,足以提供圓明園全盛時期的樣貌。
咸豐十年(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圓明園被毀,那場事先張揚的縱火持續了兩天兩夜。關於第二次鴉片戰爭的起因,相關文獻汗牛充棟,1856年和1857年,英法分別以「亞羅號事件」、「馬神甫事件」為借口,向中國發難。
至於戰爭理由是否成立,在此不妨引用法國當代作家,《1860 :圓明園大劫難》一書作者伯納•布立賽的話:「必須毫不含糊地指出,1860年對華『遠征』,是殖民戰爭,更確切地說,是帝國主義征戰……」
攻陷廣州後,英法聯軍繼續北上。1860年8月14日攻陷了塘沽,僧格林沁退守至通州八里橋一帶。9月21日,八里橋戰役失利,咸豐皇帝於次日凌晨匆匆出圓明園大東門,逃奔承德而去。留在北京主持「議撫」者,是恭親王奕。
10月6日,英法聯軍在格蘭特、孟托邦的帶領下,直奔圓明園。法軍搶先一步,於晚7點佔據了圓明園。管園大臣文豐投福海而死,唯一的抵抗行動來自20多名太監,領頭的是「八品首領」任亮,當這些太監殉難之後,皇家禁地成了待宰羔羊。當晚,法軍司令孟托邦和英國公使葛羅住進了「園中第一院」——正大光明殿。他們手下的士兵徹底瘋了,所到之處如蝗蟲過境,片草不留,能搶走的都搶走了,不能搶走的,就當場砸碎。在隨後的談判過程中,儘管清廷已經明顯屈服,但英國公使額爾金、英國統帥格蘭特仍以37名英法俘虜在圓明園受到虐待為借口,張榜公示火燒圓明園的日期。
而據王道成教授研究,巴夏禮等英法俘虜被抓到圓明園,只呆了一天就轉刑部監獄了。刑部尚書和侍郎都曾進監獄看過他們,準備談判時,又把他們從監獄接到高廟,生活待遇就更高了。離開監獄時,巴夏禮還摘下帽子表示感謝。
10月18日,英國軍隊在中將米啟爾的帶領下,手持火把衝向已被搶劫一空的圓明園。3500多個士兵,3500多根火把,幾分鐘之內,圓明園化為一片火海,連相距十多公里的北京城上空都被黑煙籠罩,煙塵直落街衢。火燒圓明園,不需多言,反文明之罪孽彌天。而今天我們更應該痛惜的是無辜殉難的生命——300多名太監、宮女躲藏在供奉著康熙和雍正畫像的「安佑宮」裡,被大火活活燒死。有誰能證明英國軍人縱火燒人是無心之過嗎?死於圓明園縱火的人,只有這300多位不知姓名的人嗎?
10月24日、25日,清廷分別簽訂了中英、中法《北京條約》。咸豐皇帝在承德聞聽御園被燒,氣得吐了血,但也無可奈何。次年,這位皇帝不滿30週歲就早早地死了。
如今要看圓明園的寶藏,就到法國楓丹白露博物館去吧。1861年11月5日,法國文豪維克多•雨果在致巴特雷上尉的信中說:「我希望有一天,法蘭西能夠脫胎換骨,洗心革面,將這不義之財還給被搶掠的中國。在此之前,我謹作證:發生了一場偷竊,作案者是兩個強盜!」在信中,雨果如此評價圓明園:「圓明園是夢幻藝術的代表。它薈萃了一個民族的幾乎是超人類的想像力所創作的全部成果。」英法聯軍究竟為什麼燒燬圓明園?即便窮盡「超人類的想像力」,也難以找到一個讓人完全信服的解釋。牧師姆吉的話今天還有人信嗎?——「這是拯救,不是搶劫!」
1860年之後,圓明園淡出了中國的歷史舞台。同治年間的圓明園調查報告稱,尚存13處建築沒有燒燬。慈禧太后倒是有心重建圓明園,兩次折騰,都以群臣反對或資金不足而作罷。
60歲生日那年,慈禧太后挪用海軍軍費整修了清漪園,後更名為頤和園。與乾隆皇帝的「財散民聚」不同,慈禧太后開始打白條了。有位姓馬的老先生至今手裡還留著慈禧太后購買木材的白條——慈禧太后修頤和園時,馬老先生的祖上是八大木廠的廠商之一。
比起圓明園,頤和園只能算是慈禧太后的一個心理補償罷了。這個心理補償的代價是慘重的,甲午海戰之後,清朝就奄奄一息了。
中日馬關條約簽訂的次年,1896年,李鴻章出訪美國。回京後慈禧太后在頤和園召見並賜宴,李鴻章興奮之餘帶著兩個幕僚遊覽了殘破的圓明園禁地。此事馬上被人告發,慈禧太后對李鴻章的處分是「罰俸一年,不准抵銷」。
此事似可說明,慈禧太后始終抱著重建圓明園的夢想不撒手。也許在她的心目中,沒有圓明園的朝廷是不完整的?
1900年,八國聯軍侵入北京,清廷再次逃亡,當地百姓進入圓明園,砍樹燒炭送到清河去賣,之後大量石料被運走。1917年以後,大量農民進入圓明園開荒種地,挖山填湖,山形水系受到了嚴重破壞,整個福海都被填平,這種行為一直持續到上世紀70年代末。王道成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福海的情景,1970年代中期的一個夏天,他看到的福海是一片水田,水稻長勢良好,田邊的大柳樹上,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
「現在的圓明園遺址早就不是圓明園燒燬後的廢墟了,為什麼不就地整修保護呢?」王道成教授希望有生之年還能目睹圓明園的盛景,哪怕在浙江橫店看到也好。然而郭黛姮教授的看法則是針鋒相對的:「有關圓明園的資料我們都研究過,但僅靠這些資料就要原樣復建圓明園是不可能實現的。當初那些材料許多都是從海外進口的,現在國內也找不到,而且目前工匠要達到當時的技藝也有困難。」
圓明園能否浴火重生?這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