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中國第一個人體女模特引發的風波
劉海粟,中國當代書畫界的泰斗,藝術大師徐悲鴻、林風眠、李可染皆出自他的門下,蔡元培、郭沫若、徐志摩、傅雷等文化巨擘與其交誼非同一般。尤其是上世紀20年代初,他頂住封建衛道士的圍攻與軍閥的威脅,率先在上海美專使用人體模特進行寫生,開時代風氣之先,寫下了中國現代美術史上新的一頁。
第四天,「東方女神」不見了
1920年的一天,上海美專畫室。窗幔低垂,一道紫紅的絲絨簾幕遮住了講台那面牆。
美專校長劉海粟大步走進畫室,一直走到絲絨簾幕前,對坐在畫架後的學生們說:「同學們,今天是這個新學期的第一堂人體寫生課。因為有新生,我還得老調重彈。
勞動完善了人體的構造和機能,也培養了人們的審美觀。雲岡石窟,敦煌壁畫,以及我們祖先留下的無數寶藏,都表現了人體美的審美觀。這是我們祖先創造的輝煌的文明。世俗的偏見,把以人體為創作對象的裸體畫視為洪水猛獸,這種偏見有礙於藝術的發展……」
一個新面孔,眼鏡長衫,拂袖站了起來,「大傷風化,我抗議上這樣的課!」
海粟平靜地說:「你可以退出去!我決不強制你、挽留你,請吧!」
長衫悻悻然消失了。他繼續講下去:「我校從1914年開辦人體寫生課以來,迄今已有五六年歷史了。最初我們只聘請到男孩,經我們師生不斷努力,以高薪才請到成年男子為模特,卻未能覓到願意獻身藝術的勇敢女性。今天,藝術女神終於出現在我們的畫室中了!」
他慢慢拉開絲絨帷幕,一個少女裸體呈現在大家面前。她的肌膚光潔細膩,如脂似雪。她斜臥在以寬大的講桌裝飾成的寫生軟榻上,烏黑的秀髮飄散在身體的一側。
大家不約而同地起立,向著這美的軀體鞠了三個躬。海粟也畢恭畢敬地向那裡鞠了個躬。
少女的臉上頓時飛起了紅雲,激動的淚水滾了出來。
「姑娘,謝謝你!」他也異常激動地說,「你是中國藝術殿堂中的第一個女模特,你書寫了中國藝術史的新的篇章,藝術史應該記住你,也要記住今天:公元1920年7月20日!」
三天,大家都沉浸在美的長河中,用生命的線條描繪著至真至美的胴體。第四天,值日學生慢慢拉開帷幔,室內卻突然沒有了女神,寫生台上只立著一把寂寞的椅子。
她怎麼沒有來?疑問的目光一齊投向海粟。片刻驚詫,海粟從後座上站了起來說:「同學們!」他抬起雙手,示意大家靜下來,又故作輕鬆地說:「今天的課照上,我早想體驗下模特兒的感受,總因為忙,沒有機會,今天我可以試試了。」
他走上寫生台,脫下外衫,只留一條褲衩,悠然地坐在寫生台的椅子上。學生們激動地歡呼起來,有人竟喊起了「校長萬歲」!
他揚起手,再次示意大家肅靜,「開始吧!」他做了個遐想的姿態。
「劉校長!」有人輕聲地喚他,門房站在畫室門口,「一個小男孩送來的,說是要交給……」
海粟跳下寫生台,從他手裡接過紙卷,急急地展開,急急地讀:劉校長:
真對不起,今天誤了先生們的課,只因為父親發現了我給你們做模特兒,他大發雷霆,打得我遍體鱗傷,把我鎖在房裡。我擔心你們久等誤了課,求我的小弟來給您報信……
校門口忽然傳來爭吵的喧鬧,「什麼學校?這分明是妓院!」
這聲音高得刺耳,學生們彷彿被雷電擊中了似的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他顧不上穿上外衣,撥開學生就往大門口奔去!
「你們傷風敗俗,誘騙無知少女,來畫春片!」一位五十來歲的男人不顧傳達室門房攔拽,硬要往裡沖,「我要找你們那叛徒校長劉海粟去!我要狠狠地揍他一頓……」
美專教授王濟遠一把拉住了他:「校長,你避避!」
「他不是要打我嗎?我送給他打,但我要說服他不要怪罪他女兒,她是聖潔的!她無罪!」
江小鶼也拉住他:「校長,你不能去!理是講不通的,要不明天報紙一宣揚,說劉海粟逼良為娼,挨了打,事態一鬧大,又要給學校造成損失。我去跟他說,你避一避。」
劉海粟被拉回到畫室,吵鬧聲還在繼續……
沒過兩天,《申報》、《新聞報》上刊登了上海市議員姜懷素呈請當局嚴懲劉海粟的文章,還有上海縣長危道豐下令禁止人體寫生課的消息,他的學生丁遠最先看到報道。他趕到他家,未進門就急呼:「校長,校長,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海粟從他手裡接過報紙,看了標題,鎮靜一下情緒,讀了下去:
欲為滬埠風化,必先禁止裸體淫畫,欲禁淫畫,必先查禁堂皇於眾之上海美專學校模特兒一科,欲查禁模特兒,則尤須嚴懲作俑禍首之上海美專學校校長劉海粟……
這是第幾個跳出來的偽道學小丑!海粟冷笑一聲,即刻研墨揮毫作答,逐條給予駁斥。
孫傳芳假意規勸,劉海粟據理力爭
劉海粟駁斥姜懷素的文章在報上發表以後,姜緘默了。但上海總商會會長兼正俗社董事長朱葆三向他發難了,在致他的公開信中把上海淫靡風俗歸咎於美專創行的人體模特兒。海粟憤怒已極,決定給五省聯軍統帥孫傳芳寫信,請其斥責上海縣長危道豐,主持公道。
5月17日。孫傳芳從南京啟程,列車經上海,去杭州檢閱部隊。
在月台上等候迎送和晉見的上海大小官吏和知名人士潮水般擁向專列,危道豐一走進專車,就把《申報》捧給孫傳芳看:「聯帥,有人在報上給您寫信,請看!」
孫傳芳瞇起眼睛望著報紙,看過幾行後,問:「模特是什麼東西?」
危道豐一臉諂笑,連忙回答:「就是一絲不掛讓人畫的女人。」
「聯帥!」危道豐繼續告狀,「我接任剛兩個星期,決意整治上海的淫風敗俗,就遭到劉海粟如此辱罵!聯帥如不給予劉海粟以嚴懲,群起傚尤,那將成為何種局面?」
「哦?」孫傳芳轉了轉眼睛,「他敢辱罵長官?」
「此人一向膽大妄為,目空一切,自謂藝術叛徒!」危道丰采取了激將法,「就是聯帥您,他也不放在眼裡呢!不然,他怎敢如此公開向您施加壓力?」
「本帥橫掃千軍如卷席,手無寸鐵的劉海粟敢如此妄為!」孫傳芳眼中射出一道凶光。
「聯帥,您下令吧,我立刻叫人把劉海粟給您拿來!」
孫傳芳擺了下手,「無須動干戈!我們是政治家,就得講究一點政治家的風度和策略!」
沒過幾天,劉海粟收到了孫傳芳寄自南京的信,信中說:
美亦多術矣,去此模特兒,人必不議貴校美術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召毀。俾淫畫、淫劇易於附會,累牘窮辯,不憚繁勞,而不見諒於全國,業已有令禁止。為維持禮教,防微杜漸計,實有不得不然者,高明寧不見及?望即撤去,於貴校名譽,有增無減。
6月10日,上海《新聞報》全文刊登了孫傳芳這封信,引起了強烈的社會震動。海粟召來了他辦校的棟樑支柱們,商議對策。可大家意見分歧很大,兩種意見相持不下。
烏始光說:「孫傳芳可是個權可炙手的五省聯軍司令啊!他給海粟寫了信,是婉勸,不是命令,如果我們不給他一點面子、一個下台的台階,其結果怕是不敢想像啊!」
「孫傳芳代表的是沒落封建勢力,我們不能投降!」滕固老師反對著。
海粟兩眼含著淚花,站了起來說:「沒有新藝術的生存空間,我辦這美專有何價值?我要和封建保守勢力血戰到底!烏兄,你是為了我和美專,但我不想苟活著。」
李毅士站起來,對他的同事們說,「我們走吧,讓校長休息。」
海粟送他們出門,然後回到辦公室,鋪張紙,給孫傳芳覆信:
……關於廢止此項學理練習之人體模特兒,願吾公垂念學術興廢之鉅大,邀集當世學術界宏達之士,從詳審議,體察利害。如其認為非然者,則粟誠恐無狀,累牘窮辯,干瀆尊嚴,不待明令下頒,當先自請處分,刀鋸鼎鑊,所不敢辭!
軍閥發出了通緝令
就在這天夜裡,美專的畫室被流氓搗毀了。劉海粟聞訊趕來,打手們已經逃了,只有那幾隻雪亮的燈,一覽無遺地照著畫室裡劫後的狼藉。他憤怒地佇立在畫室中。李毅士、王濟遠、江小鶼、滕固、俞寄凡都趕來了,學生們也趕來了,恐懼、憤怒和悲哀裹挾在一起。
「我們何罪之有?為何總要與我們美專過不去?!」良久的沉默之後,王濟遠怒吼起來。
海粟冷靜下來,說:「教授們,同學們,別難過,偽道學家們、封建軍閥,他們總和我們美專過不去,就是因為他們是庸人,看不見未來,因為我們美專所從事的藝術研究有價值!」
「海粟,」烏始光推開他辦公室的門,把他寫給孫傳芳覆信的副本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我一連去了數家報館,見是和孫傳芳論模特兒的信,那些小報都噤若寒蟬,不敢接受。」
海粟歎了口氣:「權勢可惡呀!我也有這個思想準備。但我認為,敢伸張正義的人總還是有的!我再給史量才先生寫封信,請他伸張正義。」
他很快就給《申報》主筆寫好了信,遞給烏始光,「勞駕兄長了!」烏始光接過信,走了。
「校長!」門房奔進他的辦公室,「沈先生,沈恩孚先生來了!」
沈恩孚是文化教育界的名流。海粟大步迎出去,把他扶進屋裡。
「海粟啊,不妙呀!」他剛落座就急不可待地說,「我剛剛得到消息,孫傳芳接到你的信,認為你不識抬舉,沒給他面子,傷害了他的尊嚴,大發脾氣,當即就下了道通緝你的密令,又已電告上海交涉員許秋楓和領事團,交涉封閉美專,緝拿你呢!你可得加倍小心哪!」
「謝謝先生!」海粟的眼裡又漾起了熱淚。
第二天,孫傳芳通緝劉海粟、要封閉上海美專的消息傳遍了上海灘,形勢非常危急。海粟剛送走特意來看望他的老師康有為,「嗚———!嗚———!」警車尖厲的叫聲由遠而近傳來。
「海粟,快逃!」始光惶恐地奔進門來,「巡捕來抓你了!」
「我決不躲,沒有了新學制、新藝術,我生有何用?」海粟浩氣凜然地站了起來。
「劉先生!」法租界巡捕房探長程事卿、石維兩人走了進來,程事卿狀微微一笑,「別緊張,我們是奉領事之命來保護劉先生的!」
海粟和始光面面相覷,幾乎是同時說道:「保護?」
師生們震驚了。程事卿點點頭,「孫總司令天天來電催辦緝拿你歸案,查封貴校,上海縣長危道豐也不斷電話催促。總領事不以為然,認為你沒有犯罪,不能隨便抓人,封閉學校,那會貽笑天下,對劉先生維護藝術,提倡西洋畫、人體模特兒一事,應給予保護。」
大家鬆了口氣。石維接著說:「劉先生從現在起,就不要走出校門。為了防止意外,校門要緊閉,派身強力壯的人巡夜值班。」
「好,好!」始光激動地說,「我這就去辦!」
在漆黑的雲層中,他看見了一絲亮光
兩探長守護了他一周後,那天一進門就說,「總領事那齊先生要見您,請跟我們一道去。」
海粟隨他們登車到法國領事館。他一走進客廳,那齊就站起身,客氣地請他在沙發上落座,隨即拿出孫傳芳打來的電報,遞給他:「劉先生,此事很嚴重哪!」
海粟微微一笑:「那齊先生,模特兒在歐美早已成為一種職業,美術學校、畫室不計其數,模特兒比比皆是,美術館更是舉不勝舉,傑出的人體藝術作品成千上萬,特別是貴國的盧浮宮,我雖還無緣親去觀賞,可我知道,那裡的人體藝術之富藏無敵於天下。」
「是的,是的!」那齊連連點頭說,「我們尊重藝術,」他指了指案頭那尊大理石雕的維納斯,話鋒一轉,「今天我請您來,是想請您接受我的兩個條件,不然,我沒法保護您了。」
「什麼條件?請說吧!」
「第一,孫總司令叫許秋楓交涉員每天來催促,使我很為難,我請您呆在租界裡不要出去,我才能保護您的安全;第二,您的人體模特兒儘管繼續使用,不必停止,但不能讓人家參觀,裸體畫也不要公開展出,否則又要引起事端。另外,也請您不要再和他們辯論。」
海粟想了想,法國人雖然尊重民主、尊重藝術,但他們是決不肯得罪大權在握的軍閥的,能如此寬待他和美專,已是破天荒的了。他點了下頭:「我可以辦到。」
隨後,報上刊出了一條消息,說孫傳芳嚴令各地禁止模特,前次劉海粟強辯,有犯尊嚴,業已自動停止模特云云。海粟讀過冷冷一笑,他明白這是法國領事給孫傳芳下台的階梯。
但為其鳴不平的聲音還不時響起。魯迅在《馬上支日記》中寫道:「這是真的,要證明中國人的不正經,倒在自以為正經地禁止男女同學,禁止模特兒這些事件上。」
著名雕塑家劉開渠撰文聲援:「人體美在中國不被欣賞,簡直被侮辱了。這在人體美的本身,雖然沒有多大關係,但有美而不知欣賞的人,的確再可惜也沒有了……現在官廳也出來飭禁了,然而我對此並不覺得奇怪,因為在禮教統治下的民族,有此現象,是當然的。」
上海《小公報》刊發了署名「摩得樂」的文章,題為《孫傳芳兩大禁令———旗袍和模特兒》:「我記得他(指孫傳芳)從前禁止婦女穿旗袍,可是他那位賢內助去杭州降香,穿的卻是旗袍,人都看見了。這次劉先生縱然被其征服,封禁模特兒,恐怕他的尊夫人援旗袍之舊例,給他個反加提倡,或者以身作則,本身先做個模特兒,給他一人看不算稀奇,還要供大家賞覽。喂,那才好玩得很呢,看孫大司令還維持禮教不?」
海粟看完這篇文章不由笑了。他似乎看到了漆黑雲層中裂開了一道縫,露出了一絲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