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草原天驕遼太宗耶律德光的「大同」夢
長興四年(933),李嗣源病死,他的幾個兒子爭奪皇位,後唐政局大亂。李嗣源的女婿、北京留守、河東節度使石敬瑭趁機在太原起兵,遷都開封,建立了後晉政權(936~947)。石敬瑭起家於突厥沙陀軍人,實際上是昭武九姓粟特人的後裔。至於石敬瑭稱帝以後,自稱為春秋時期衛國的大夫石碏和西漢的丞相石奮之後,那就純屬典型的亂認祖宗了。
昭武九姓粟特人,也叫「九姓胡」,是中國南北朝、隋唐時期分佈於今天中亞阿姆河和錫爾河兩河流域的古老民族。粟特人是一個商貿民族,隨著絲綢之路的繁榮,他們大量東移中國。定居中國的粟特人,通常以自己的城邦為姓氏,主要的有康、石、米、史、何、安等。「安史之亂」中的安祿山,就是粟特人,幽州城就是粟特人主要的聚居區之一。宋太祖的皇后宋氏,妹夫米福德,將軍康延澤、安守忠,徽宗時的大書法家米芾,也都是粟特人。其他的,像「安史之亂」的史思明、鎮州軍閥王鎔、宋朝開國元勳石守信等,也都有或多或少的粟特背景。
石敬瑭的父親,名叫「臬捩雞」,一聽就是一個落魄的部落無賴。出身如此低微的石敬瑭卻能夠開創帝業,當然是一個梟雄式的人物。他在位的六年多時間裡,據說就做到了「禮賢從諫」。石敬瑭的謀主、宰相桑維翰,更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宋太祖趙匡胤就十分欣賞他,曾當著宰相趙普的面說趙普為相不及桑維翰。
但是,石敬瑭的皇位,得來的卻實在是太不光彩了。他的「大晉」國號,竟然是契丹君主耶律德光賜予的;他的大晉皇帝,也是耶律德光冊封的;他能夠打敗後唐的政府軍,攻進洛陽,依靠的也是契丹的五萬騎兵。
世界上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作為交換,石敬瑭主動提出和答應了契丹許多極其苛刻、屈辱的條件,如向契丹稱臣,每年向契丹交納絹帛三十萬匹,還要稱契丹主耶律德光為父,自居於「兒皇帝」。其實,石敬瑭要大耶律德光九歲多。
最為致命的條件,是石敬瑭承諾把以幽州為中心的十六個州的土地,即幽(今北京)、薊(今天津薊縣)、瀛(今河北河間)、莫(今河北任丘)、涿(今河北涿縣)、檀(今北京密雲)、順(今北京順義)、新(今河北涿鹿)、媯(今河北懷來)、儒(今北京延慶)、武(今河北宣化)、雲(今山西大同)、應(今山西應縣)、寰(今山西朔縣東馬邑鎮)、朔(今山西朔縣)、蔚(今河北蔚縣),都割讓給契丹。這就是著名的「燕雲十六州」,也叫「幽雲十六州」。
「燕雲十六州」的割讓,不僅使中原王朝喪失了十六州的土地和人民,更重要的是使中原失去了險要的長城關隘。因為,「燕雲十六州」一帶,正是萬里長城從北京至山西一線的所在地,「關山險峻,川澤通流,據天下之脊」。幽州自身的城池也十分堅固,堪稱為天下之冠。
契丹此前攻擊過幾次幽州,都遭到了慘敗。石敬瑭把這一大片戰略要地拱手奉送給契丹,使得廣大中原地區無險可恃,原本完整的北方防線出現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缺口;而契丹鐵騎則居高臨下,俯視華北,以幽州城為屯兵基地,進可以長驅直入華北大平原,直接威脅河南的汴京開封,退可以據城固守,以逸待勞,從而在與中原王朝的軍事較量當中牢牢居於進退自如的優勢地位。
由於「燕雲十六州」是契丹憑借條約「合法」取得的,所以當後周和宋朝經略幽燕的時候,就不得不尷尬地面對石敬瑭的這一「歷史遺產」,契丹遼國一方反而更加師出有名,宋仁宗時遼就曾以此為據,「義正詞嚴」地來索取被周世宗用武力收回的瀛(今河北河間)、莫(今河北任丘)二州之地,經過一番交涉之後,宋朝也只能被動地答應增加「歲幣」了事。
石敬瑭為了稱帝的一己私利,不惜出賣中原地區的核心利益,難怪成為中國古代歷史上最為聲名狼藉的皇帝,被永遠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如此奇恥大辱換來的皇帝寶座,當然既不會有什麼榮耀,也是不容易坐穩的。道理很簡單,契丹既然能立石敬瑭當皇帝,當然也就可能名正言順地把他給廢掉。不論石敬瑭如何竭盡全力地侍奉,契丹的貪慾都會水漲船高。更何況,如此窩囊的皇帝,對內怎麼可能有威信可言!各地方藩鎮節度使乘機異動,此起彼伏的兵變讓石敬瑭焦頭爛額,很快就在內外交困之中憂鬱而死。
石敬瑭的侄兒即位後,對契丹略有反抗的表示,契丹立即興兵南下,攻破了開封城,滅亡了後晉。石敬瑭的子孫都當了俘虜,被契丹流放到了東北的黃龍府(今吉林農安附近),也就是後來金朝流放宋徽宗和宋欽宗的地方。「決鯨海以救焚,何逃沒溺;飲鴆漿以止渴,終取喪亡。謀之不臧,何至於是!」這是《舊五代史》當中對石敬瑭的評價,可謂蓋棺論定。歐陽修在《新五代史•晉高祖本紀》當中,更是乾脆沒有給他寫下哪怕一個字的評語。
石敬瑭充其量就是一個傀儡。後晉天福元年(936)至遼大同元年(947)的十餘年間,真正強有力的人物,要屬大契丹國的皇帝耶律德光。
契丹是我國東北地區一個十分古老的民族,興起於「松漠之間」,即今天遼河、潢河和大凌河流域等廣闊而富饒的地區。宋人稱其為匈奴的後裔,但他們一直稱自己是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黃帝和炎帝的嫡系後代。北魏時,契丹開始見諸史冊。隋唐時期,契丹發展到了部落聯盟的階段,由八個部落組成,部落聯盟的首領由八部貴族「大人」輪流擔任,任期通常為三年。唐朝中央政府在當地設立了「松漠都督府」,授予契丹貴族以都督、刺史等大唐官職,管轄契丹的事務。
「安史之亂」爆發後,北方大亂,契丹的勢力趁機突飛猛進。開平元年(907)初,大約在朱溫建立後梁略早一點,契丹當時的「夷離瑾」即軍事首領耶律阿保機,以世代互相聯姻的耶律氏和蕭氏兩大族系的聯盟為基礎,又得到了韓知古等契丹化的漢人士大夫的謀劃和支持,剷除了其他各部「大人 」,取得了契丹可汗位,建立了「大契丹國」。貞明二年(916),耶律阿保機正式稱皇帝,年號「神冊」。
契丹開國後,耶律阿保機向東攻滅了當時的東北大國渤海國,又與中原後梁朱溫、後唐李存勗、幽州劉仁恭等多股勢力相互周旋,縱橫捭闔,以優厚的條件大量吸納逃亡的漢人,力量愈來愈大。到他的兒子耶律德光即位的時候,契丹擁鐵騎十餘萬,成為名副其實的北方強國,已經具備了逐鹿中原的實力。
耶律德光和後來元朝的元世祖忽必烈很相似,都是北方草原誕生的氣魄宏大的英主,都是對中原漢文化有著極其濃厚的興趣,身邊也都聚集著一批中原的漢人士大夫,在他們的影響之下,耶律德光不滿足於僅僅當契丹的可汗,而有志於做中原的皇帝。耶律德光在唾手而得「燕雲十六州」之後,就沒有強行在當地推行契丹制度,而是很有創造性地推出了胡、漢並行的「南北面官制」,即實行一國兩制,在以幽州為中心的漢人地區仍然實行原來的漢制,允許漢人保留農耕民族的生產方式和髮型、服飾等生活習俗,並放手重用韓、劉、馬、趙等當地的漢人大族直接管理,因而很快就得到了燕雲十六州多數當地人的真心擁戴。相比於後來金朝一度強迫金統治區內的漢人剃頭辮發,清軍入關後更下野蠻血腥的「剃髮令」,耶律德光的民族政策顯然是相當開明的。
正因為有在燕雲地區成功的經驗,耶律德光對自己坐穩中原的皇位信心十足。大同元年(947)正月初一,耶律德光進入開封。二月初一,耶律德光就於開封舉行了盛大的典禮,在胡族貴族、漢人官僚們的簇擁下登上帝位,將「大契丹國」改為「大遼」,並改元為「大同」元年。
引人注目的是,耶律德光出席大典的時候,頭戴通天冠,身披絳紗袍,手執玉珪,完完全全是一幅中原皇帝的裝束。給《資治通鑒》作注的元代學者胡三省就此評論說:「契丹主猶知用夏變夷。」其實,不僅是改服中原衣冠,耶律德光改「大契丹國」為「大遼」,意指「蕃漢一家」,與後來忽必烈改「 大蒙古國」為「大元」,皇太極改「後金」為「大清」,意義是一樣的,都是為了淡化本民族的色彩,表示要做天下華、夷的共主。
至於「大同」的年號,更具有特別的象徵意義,其典出自儒家經典《禮記》中最為有名的《禮運》篇: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可見,「大同」是儒家學說當中「天下為公、四海一家」的最為美好的理想時代。按照漢代經學家鄭玄的解釋「同,猶和也,平也」,大同,也就是最和諧、最太平的時代的意思。中國古代大王朝的皇帝公開以「大同」為年號,公開以「大同」為目標,遼太宗耶律德光算是第一次,也大致是唯一的一次,從中不難看出耶律德光的雄心壯志。范仲淹、王安石等宋代的士大夫們後來所打出的治國旗幟,也是復「三代之治」,即超越漢、唐,重建「大同」。從這個角度上說,耶律德光也可以說是他們的先行者。
無獨有偶,在清朝末年天下大亂的時候,康有為也曾以「大同」為標題,寫下了著名的《大同書》,集中闡發他所理解的理想社會。當代的一位偉人還不無惋惜地評論其人其書說:「康有為寫了《大同書》,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到大同的路。」
那麼,敢於以「大同」為年號的耶律德光,他找到了一條通向「大同」的道路了嗎?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但耶律德光起碼是頗有些許體會:他一進入開封城的時候,就專門登上了城樓,任民眾圍觀,還命人向驚慌奔走的開封市民喊話說:「我來開封,是為了讓你們過上太平的好日子。我雖然是契丹人,但也是人,大家都不要害怕!」他還曾當面向名臣馮道請教:「天下百姓,如何可救?」又對文武百官們自信地表白說:「自今以後,不修甲兵,不買戰馬,減免賦稅和徭役,天下太平矣!」可以說,如果耶律德光能夠把他上述的見解真正落到實處的話,由他開創一個混融華、夷,並包中原、漠北、遼東的大遼王朝,絕對不止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空想。
按照傳統的儒家的政治文化,「《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大一統」,是第一位的,也是古代政權合法性最主要的來源。「自古帝王,非大一統者,不得為正統」,說的也就是這個道理。至於是由中原華夏還是邊地夷胡來具體地實現「大一統」,則是第二位的。當然,胡族入主中原要取得合法性,還必須「以夏變夷」,即服膺華夏文明。相應的,「夷狄進於中國,則中國之」,胡族若服膺華夏文明,推行仁政,中原則要開懷接納,彼此無間。
大同元年(947)的遼太宗耶律德光,既手握有能力一統天下的強大鐵騎,又主動地「以夏變夷」,服膺華夏文明,還表示要解救天下百姓,興致「大同」、太平,他完全有資格也有可能坐穩中原的皇帝。此前的北魏拓跋氏是如此,後來的蒙元和清朝也是如此。更何況,五代的後唐、後晉以及後漢,都是由突厥沙陀人建立的王朝,因而有「沙陀三王朝」的稱呼。沙陀既然能做中原之主,炎黃的子孫「大契丹國」的皇帝耶律德光,又有何不可?因此,當耶律德光入主開封時,馮道對他所說的:「此時天下百姓,佛再出也救不得,唯有皇帝救得。」其他大臣也再三向耶律德光表示:「天無二日。夷、夏之心,皆願推戴皇帝!」都不能簡單地認為是騙耶律德光高興的鬼話。當耶律德光徵召各地的節度使入朝表態的時候,多數的藩鎮節度使們雖然各擁兵馬,但也是飛馬進京,爭先恐後地向耶律德光上表稱臣。「大同」的太平旗幟,無疑是有強大的號召力的。
可惜的是,耶律德光設想的、已經在燕雲地區初步實現了的「蕃漢一家」的局面,並沒有在中原大地如期出現。在短短一兩個月的蜜月期之後,中原各地反而很快是烽煙四起,驅逐契丹人的民眾暴動此起彼伏,愈演愈烈。面對雪片一樣飛來的告急文書,耶律德光懊惱地說:「我沒有想到中原的民眾竟然如此難以治理!」胡三省在《資治通鑒》注當中駁斥道:「中原的民眾,困於契丹的陵暴掊克,才起而為盜,哪裡有什麼難以治理的!」
顯而易見,這種混亂局面的出現,耶律德光本人的失策、遼軍以佔領軍自居的凶暴和倨傲,無疑才是真正的主導因素。耶律德光後來在撤退時總算是恍然大悟,他總結說:「我此行有『三失』,一是縱容士兵掠奪糧草,二是搜刮市民私財,三是不早放各節度使還鎮。我有這『三失』,中原百姓都背叛我是很應當的。」這個說法,倒真是一個很難得的、實事求是式的自我批評。
除了「三失」之外,客觀地說,契丹和中原民眾之間相互之間的不瞭解,對雙方矛盾的激化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耶律德光自己曾對後晉的大臣們說:「中原對契丹的事情都不瞭解,而我對中原的情況卻瞭如指掌。」事實上,中原民眾對契丹的事務固然是知之甚少,但契丹對中原的瞭解主要也是來自於傳聞,又能真正知道多少呢?眾所周知,連兩個普通人之間融洽關係的建立,尚且需要較長的時間來互相瞭解,互相相處,當然也需要互相調整,更何況曾彼此衝突的兩個兄弟民族呢?雙方的瞭解,無疑需要更多的時間。
時間偏偏沒有站在耶律德光一邊。那一年的夏天來得似乎特別的早,三月的開封城已經是烈日炎炎,耶律德光和契丹將士都來自經年冰天雪地的東北,習慣了寒冷氣候,實在無法忍受酷暑,只能是被迫北返。四月初一,耶律德光離開了開封。在北返的途中,他仍然是雄心不已,在給自己弟弟的信中,他還自信滿滿地說:「只要再給我一年的時間,太平不難指掌而致。」然而,就在當月的十三日,耶律德光就因為中暑而得了重病,二十二日病死於欒城(今河北欒城)的殺胡林。此時,距離他進入開封,才只有一百一十二天;距離他在開封稱帝,更只有八十二天。
耶律德光壯志未酬,他的「大同」夢,只做了八十二天就破滅了。遼太宗終究沒能像唐太宗那樣,做成華、夷的天下共主。這無疑是他個人的悲劇。遼太宗死後,契丹在絕大多數的時間裡,重新回歸於「草原本位」政策,不再主動大規模地南下中原,更無一統華、夷的雄心大志,連他的「大遼」國號,在太平興國八年(983)的時候也被改回為「大契丹國」。即便是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大契丹國「蕭太后」蕭燕燕,她雖然揮師南進到黃河北岸的澶州(今河南濮陽)城下,距開封城僅一河之隔,但她的目標仍然不過是以戰迫和而已。這對此後歷史的走向,究竟是福邪?還是禍邪?恐怕都是很難做出判斷的。若天假其年,耶律德光果真實現了以大遼為主導的華、夷大一統,是不是後漢的亂局以及北宋、契丹之間慘烈的戰爭,就很有可能避免了呢?當然,歷史是無法假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