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人胃口的胡化傾向造就盛唐氣象
好的胃口,包含著寬容、博大,體現著接受、吸納,意味著消化、攝取,代表著健康、活力。對一個人來說,足以雄壯體格;對一個朝代來說,足以強健精神;對一個城市來說,足以鼎盛壯大;對一個國家來說,足以生生不息……
現在,已經很難瞭解公元618年至907年期間,住在唐朝首都長安的市民,每餐飯吃些什麼,喝些什麼。
古代文人,能吃善吃好吃,而寫吃,往往一筆帶過,惜墨如金,不肯詳說細節。但是,我們從字典辭書上還能看到的「餺飥」、「焦槌」、「馉脯」、「不托」、「胡餅」、「冷淘」等食物,那花式品種,還是頗為繁多的,看來唐人不存在城市早點難的問題。否則在西方歷史學家心目中,也不會將古長安與古羅馬相提並論。因此,我不大相信居住在首善之區的長安百姓,一早爬起來,揉著惺忪的雙眼,走出裡坊,來到路邊攤點,也像當今北京的上班族,只有油條、豆漿、煎餅,永遠不變的老三樣可以選擇,一路走,一路吃,滿手油脂麻花地往公共汽車上擠去,若如此,還算什麼中古時期世界上最繁華最富饒的都城?
但是,「餺飥」之類麵點,到底是什麼樣子?甜的鹹的?蒸的烤的?油炸的水煮的?便不太清楚了。查《酉陽雜俎》、《齊民要術》、《夢溪筆談》這類古籍,都說得十分含糊。幸好,距唐代不遠的北宋文人蘇軾,他有一篇在元符年間於海南島流放期間,親筆手書的短文,為我們提供了一點線索。
東坡與客論食次,取紙一幅以示客云:「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麥心面,作槐芽溫淘,滲以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粳,薦以蒸子鵝;吳興庖人斫松江鱠。既飽,以廬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臥,使人誦東坡先生《赤壁前、後賦》,亦足以一笑也。」東坡在儋耳,獨有二賦而已。(宋·朱弁《曲洧舊聞》)
老實說,東坡先生這頓飯,其值不菲。是必須具有小康以上收入水平,同時具有良好胃口的消費者,才能買得起單,才能消化得了的一份食譜。
主食有面有米,副食有羊豬鵝魚,佐之品味上佳的茶水。吃罷喝罷,解衣仰臥,真是好不自在。不過,此時此地的大師,日子過得並不開心。一輩子犯小人的他,元符元年(1098),又遭貶謫,渡瓊州海峽,到海南的儋耳安置。好在那時沒有實施對知識分子勞動改造的政策,先生還有可能寫字讀書。可是,究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背井離鄉,回朝無望,那坐以待斃的苦悶,那枵腸轆轆的煎熬,是他一生中最沒落、最艱難的階段。因此,回味往事,舉筆落墨,給朋友寫了這幅字,作一次精神會餐。
我們遂有可能,揣度唐宋飲食之一斑。
北宋都城汴京,與唐東都洛陽,西都長安,同屬中原,飲食習慣應該是基本相似。由於從秦隴,到關中,再到河洛地區的黃河流域,糧食作物以小麥種植為主,略可推斷唐人的胃口,是以麵食為主。我曾在豫西北懷慶府的博愛、沁陽勞動改造過,修過從河南焦作到山西晉城的鐵路。1958年正是三面紅旗招展之際,河南也是招展得特別強烈的省份,那人民公社的大食堂,那屋子大的籠屜,那腦袋大的饅頭,真有共產主義已經光臨的感覺。同時,我也領教了老祖宗神農氏嘗百草,實際是給中國人帶了一個壞頭,老鄉除了大口大口啃白麵饃之外,不進其他油鹽。結果,饃啃光以後,就三年災荒。數千年來,中國人局限於從植物中吸取營養,這對於改善人口素質,提高健康水平,絕不是件好事情。
因此,一個面有菜色的民族,想不當「東亞病夫」也難。
所以,我很看重蘇軾文字中,那盆蒸得爛熟、令人食指大動的同州羊羔,實在是一個很重要的信號。至少表明在大唐盛世,一直延至五代、北宋,生活在黃河流域的漢民族,受到西域文明的熏染,飲食習慣上的逐步胡化,是不爭的事實。國人的消化系統裡,肉食漸漸成為很主要的成分,這是中華民族的一大幸事,也是中國歷史上得以輝煌的物質基礎。
一個人,活得好不好,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活得好不好,胃口,是很關鍵的問題。
同州,即今之陝西大荔,由於南瀕洛水,西臨黃河,是個糧谷豐饒、水肥草美的農業縣份,那裡出產的胡羊,肉質細嫩,味美可口,乃泡饃的首選羊肉,至今有名。但在東坡文中,最應該引起我們關注的,不是羊肉的質地問題,而是他所說的做法和吃法,雖只不過是一道菜,但卻有改變中國的重要意義。
在地球上,凡食肉類動物,都兇猛,凡食草類動物,都溫馴。唐代同胞可能從不斷侵擾中原的胡人身上得到教訓,人強欺侮人,人弱受欺侮,因此,神農氏的草食主義,在唐代,逐漸失去市場。同州,距離西域甚遠,吃羊羔,絕對皈依西域正宗。
這盆蒸得稀爛的羊羔,更接近美國人的感恩節或聖誕節的火雞,而與祭孔時全豬、全羊、全牛毫無共同之處。第一,在做法上「灌以杏酪」;第二,在吃法上「食之以匕不以筷」,實際上對嘗百草的神農精神,予以革命和否定了。
「食之以匕不以筷」,看似小事一樁,但對唐人來講,這個突破,意義重大。
世界上從來沒有恆定不變的東西,民族特性也非鐵板一塊,飲食習慣也不是永遠不可改變,所以,對付這隻羊羔,除了一把鋒利的刀,一副堅固的牙,一個強壯的胃,還需要那種絕非漢人所有,而是胡人天生的吃心遐想中,神遊一千多年前的古長安,那將是怎樣一個體驗啊!不過,我還是鄭重勸一句,若是你讀過白行簡的《李娃傳》,建議你先不要到唐代的紅燈區平康裡去,那兒是李娃和她姐妹們活動的領地,你的荷包裡,若沒有過多的銀兩,那是你無法承擔得起的高消費。而是要到西市、金街一帶,那裡的食肆、酒店、歌樓、舞榭、倡館、茶寮、戲場、雜市,才是好紅火、好熱鬧的去處,才絕對是一個值得你逗留的風流所在,否則,李白跑那裡去做什麼?
你會發現那些打扮得粉妝玉琢、花枝招展的胡姬,玉臉生春,眉目傳情,向你囅然一笑,令你心旌蕩漾,向你揮擺纖手,令你舉步踟躕。那擺動的絛帶,曳地的長裙,袒露的襟領,潔白的肌膚,在撲面而來的香風裡,瀰漫著這些異域女子的荷爾蒙氣息,該是怎樣挑逗這個城市的勃然生機啊!
這就是唐朝的胃口,這就是長安的浪漫。
那時候,政治上不分畛域,張開懷抱,經濟上不分族別,競爭謀生,宗教上不分信仰,相互容忍,族別上不分胡漢,悉為臣民。胡人幾乎融進了城市生活的各個方面,「漢著胡帽,胡著漢冠」,甚至在服飾上,也在模糊著中外文化疏隔的界限。
我很欽佩唐朝的這種廣義上的好胃口,它意味著一份自信,一份豪壯,一份擔承,一份敢把天下納入我胸懷的大氣。那些陽痿患者,你就是打死他,他連這樣想一想的勇氣也不會有的。自南宋至清末,中國之一蹶不振,吃虧就在胃口,都像林黛玉那樣,只能夾一筷子螃蟹肉吃,小命都難保,焉談愛?焉談情?焉談雄心壯志?焉談民族復興?也許積弱的中國,尤其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人實在壓抑得太久太狠,大唐盛世,遂成這個民族永遠被憧憬的夢。
盛唐統治的大版圖,大氣魄,大形勢,大開放,其實是一個漫長的民族融合過程的結果。經過公元420年至589年南北朝的拉鋸戰,到公元618年隋朝實現統一,既是人之所為,也是勢之所趨。唐代的統治者,敢作敢為,大氣豁達,可能與血液中的胡人基因有關,正如國學大師錢穆所考證的:
近人有主李唐為蕃姓者,其事作否無確據。然唐高祖李淵母獨孤氏,太宗母竇氏,外祖母宇文氏,高宗母長孫氏,玄宗母竇氏,皆胡族也。則李唐世系之深染胡化,不容爭論。唐人對種族觀念,亦頗不重視。即據《宰相世系表》九十八族三百六十九人中,其為異族者有十一姓二十三人,時人遂有「華戎閥閱」之語。崔慎猷至謂:「近日中書,儘是蕃人。」又唐初已多用蕃將,甚至禁軍亦雜用蕃卒。(《國史大綱》)
正是這種混雜的人種優勢,正是這種胃口的胡化傾向,唐代的文治武功,達到中國歷史上的高峰。加速了邊外屬國的歸附,推動了胡人內遷的湧入,也造就了中國歷史上有名的貞觀之治、開元之治的黃金時代。隨著民風民俗的廣泛傳播,衣食住行的深入滲透,以麥面為主的中原人,在擇食主張上多近胡人。
畢羅者,番中畢氏、羅氏好食此味。(唐·李濟翁《資暇集》)
今衣冠家名食,有蕭家餛飩,漉去湯肥,可以瀹茶;庚家粽子,白瑩如玉;韓鈞能作櫻桃畢羅,其色不變;有能造冷胡突鱠,鯉魚臆,連蒸詐草,草皮索餅;將軍曲良翰,能為駝峰炙。(唐·段成式《酉陽雜俎》)
中土人本來擅長於製作麵食,曾幾何時,也時尚胡風起來。記得賀知章初到長安,投師訪友,出明珠為贄見之禮,主人了不在意,囑童持去鬻胡餅數十枚,眾人共食之。可見這種潛移默化的作用,豈能低估?由此,可以看到長安城裡的原住民,不得不按照地道的西域風習,來調整自己的胃口。
因為著眼於攝取更多的動物蛋白,膳食結構發生變化,使得國人的體質,氣質,精神,心態,也在嬗變之中。肉食增多,勢必帶來某些人種學上的演化。唐朝男人的豪放自信,唐朝女人的嫵媚可愛,正是這種食物結構成分發生了變化的結果。
這個結論,很可能使有識者嗤之以鼻,但一杯牛奶,改變一個民族,卻是發生在二十世紀日本的事情,那是有目共睹的。
在《資暇集》中,有一則《熊白啖》的故事,你便懂得唐人的好胃口了。
貞元初,穆寧為和州刺史,其子故宛陵尚書,及給事已下尚未分官,列侍寧前。時穆氏家法切峻。寧命諸子直饌,稍不如意則杖之。諸子將至直日,必探求珍異,羅於鼎俎之前,競新其味,計無不為。然而未嘗免撻斥之過者。一日給事直饌,鼎前有熊白及鹿脩,忽曰:「白肥而脩瘠相滋,其宜乎?」遂同試,曰:「甚異常品。」即以白裹脩改之而進,寧果再飽。宛陵與諸季望給事盛形於色,曰:「非免免笞,兼當受賞。」給事頗亦自得。寧飯訖,戒使令曰:「誰直?可與杖俱來。」於是罰如常數。給事將拜杖,遽命前曰:「有此味,奚進之晚耶?」於是聞者笑而傳之。
熊白,即熊的脊肉,極嫩極肥,鹿脩,即風乾的鹿肉,極干極韌,兩者性質不同,炒蒸以後,卻效果奇佳,鮮美異常。據說,現在到西安吃仿唐菜,還可以點到這道名品。試想這麼一位老爺子,每頓食肉,食不好,還要敲兒子的屁股,固然可諷之曰「肉食者鄙」,就知道那張嘴,而無遠謀深慮,但不也感覺到他那粗魯豪悍的可愛乎?
什麼時代,什麼胃口,胃口是決定出漢子,還是出侏儒的關鍵。這也是清人顧亭林在《日知錄》裡早就感慨萬分的話題,他說:
余見天下州城,為唐舊治者,其城郭必皆寬廣,街道必皆正直,廨捨之為唐舊創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時彌近者制彌陋。人情苟且,十百於前代矣。
顧炎武所說的一朝一朝的式微,我不禁想起晚清大學士徐桐,這位給老佛爺策動義和團扶清滅洋、提供理論依據、掌握宣傳輿論的教父,庚子事變期間,儘管風燭殘年,不得不每日進宮,以備慈禧垂詢。可他,家住崇文門外,坐在轎裡,往北抬,花市有洋人的教堂,他不能路過;往西抬,東交民巷有洋鬼子,更不能路過;往南抬,繞路而行,又避不開當時北京的紅燈區八大胡同,可謂步履維艱。他那頂只好遠走永定門,再經西直門,然後才從西華門進宮的轎子,成為京城的一個笑話。
一個人,為其狹隘的教義活到如此委瑣鑿枘的地步,這個朝代,不亡何待?
這位老夫子,活了一輩子,聞夷色變,視洋為敵,閉目塞聽,拒絕變革,如防洪水猛獸那樣,抵制一切外來的新鮮事物。於是,倘若有誰端來唐朝穆寧吃得眉飛色舞的那盆「熊白啖」,攔住那頂笑話轎子,捧過去,基本上已是一具政治殭屍的他,絕不敢舉筷嘗上一口的。
因此,好的胃口,包含著寬容、博大,體現著接受、吸納,意味著消化、攝取,代表著健康、活力。對一個人來說,足以雄壯體格;對一個朝代來說,足以強健精神;對一個城市來說,足以鼎盛壯大;對一個國家來說,足以生生不息。
唐朝偉大,在於唐朝從不挑食的好胃口,這一點,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