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早年的一場徹底驅逐中醫運動
打開近代史的塵封,中醫與西醫,爭端不斷,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不少故事,像民國初年的「舊醫登記案」,就是一處有趣的歷史「遺存」。
關於《舊醫登記案》
1929年初,新成立的國民政府衛生部主持召開了一次「全國中央衛生會議」,名曰「全國」會議,實際上參加者只限於各個通商大埠的醫院(西醫)院長、個別著名醫生以及很少量的衛生行政人員。
當時,中西醫之間的敵意甚深,遠遠深過當時在文化領域中的各種爭端,比如「中學」與「西學」之間的糾葛。結果當然可以想到,在這樣的氣氛下,由「清一色」的西醫人士參加的「中央衛生會議」,為了西醫的發展,抑制「舊朝勢力」,故「廢止中醫」的呼聲此伏彼起、甚囂塵上。
這次「大會」最後提出了一個荒唐的《舊醫登記案(草案)》,要求全國所有未滿50歲/從業未滿20年的舊醫(中醫)從業者,均須經衛生部門重新登記,接受「補充教育」,考核合格,由政府的衛生部門給予執照,方才准許營業;50歲以上的中醫,營業對象也受到很大的限制。《舊醫登記案》還提出,需要規範舊醫的發展,其中「不許宣傳舊醫」、「不許開設舊醫學校」是兩條比較重要的「限制」。
對此西醫限制中醫的「登記案」,中醫哪裡肯服?於是以此為「藥引子」,一場社會始料未及,但卻聲勢浩大、波及全國的「中西醫學大辯論」終於爆發了。
「龍虎鬥京華」
現在我們回顧這段歷史,在其中有四個十分厲害的角色值得一提。其中有兩個是論戰雙方的主角,首先是余巖博士,他是西醫代表,有過留日學醫的經歷,文章寫得好,《舊醫登記案》就是由他「領銜」提出來的。
其次是名醫陳存仁,他不但通曉中醫,同時也通曉西醫、西藥,至今仍非常著名的《中國藥學大辭典》就是他的編撰著作。在論戰中,陳先生是自然產生的「反對派領袖」,並與余巖幾度交手,一勝再勝,上演了一出精彩的「龍虎鬥京華」。
第三個是在幕後「唱幫腔」的大內高手,此人名叫褚民誼,國民黨中央委員,曾經留學日本和法國,屬政界、學界、商界的「三棲人士」,時兼上海醫師公會(專屬西醫)監察委員,他才是「廢除舊醫案」的真正主持人。
最後一位,要算當時的衛生部長薛篤弼。薛篤弼是西學出身,但比起其他三位來,卻「土」太多了。不過此人雖土,實戰經驗豐富,腦子也不笨,所以他對於中醫、西醫「兩不相袒」,這也是大辯論可以發生的一個充分必要條件。沒有他出面支持討論,形勢可能一邊倒。當時他的觀點是:對外傷相信西醫,這種認可情有可原;但在內傷方面,他認為「西醫無能」,頗多微詞、以及各種諷刺與挖苦。事實上,薛篤弼「生性好事」,願意大家爭個明白,所以只要有反對意見,他都「鼓勵」。
仔細分析,衛生大會提出的「舊醫登記案」對中醫是非常不公平的,不但斷送了50歲以下全國中醫的行醫資格,同時,也砸掉了很多中醫的飯碗。在議案行文之中,很明確地流露出所謂「廢止中醫」的意圖,儘管也有「臨時登記制度」,但此項登記,顯然只是一個「過渡辦法」。
在當時中西醫之間商業競爭激烈、勢同水火的情勢下,由西醫單方面提出這種方案「考核登記中醫」,貶中褒西,結果不問可知,無異是捅馬蜂窩。
所以戰局一開,在全國各大報刊,中、西醫互打筆仗,謾罵、攻擊,連篇累牘,南京政府機關門前也有很多中醫、患者前來圍堵、「請願」、「請飯」,再加上工、商、學各界「添亂式」的兩下聲援,「虎踞鷹揚,雞飛狗跳」,唯恐天下不亂!
據報刊記載,一番當堂比武,真刀實槍地鬧下來以後,以西醫失手告終。「舊醫登記案」當然就是「無法執行」、不了了之。此後,中醫照舊「把脈」,西醫照舊「測量體溫」,而於業界民憤甚大的幾位西醫,由於此次「改革」的敗陣,從此也不敢出頭,更有人退出爭論以後,從此再不談醫了。
當時有家報社評論「掐敗」的西醫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今學得烏龜術,得縮頭時且縮頭。」
蝸牛角上爭何事?
古人愛用「蝸角之爭」來比喻極微小的境界之爭。據《莊子-則陽》篇:「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
當年的中西醫之爭,現在看來,其實無非「蝸角大戰」,這個爭端從本質來說,名為維新、改革,實為利益之爭;其中,各自的商業與發展利益是貫穿全部爭議的主線。而且,雙方都搶著指責對方不是「正統」,借此機會,也給自己打些不要錢的商業廣告。
西醫在《廢除舊醫案》中,一上來就稱中醫為「舊醫」,自稱「新醫」,並以此為「正統」;對此,中醫反戈一擊,自稱「國醫」、「中醫」,根本不承認「西醫」才是所謂「新醫」,偏要叫他們「西醫」、「洋醫」、「外醫」、「鬼醫」,而且前面也經常要加上一個「舊」字,曰「舊西醫」、「舊洋醫」。
也許從一開始,這場爭論就不能算中醫、西醫的「存廢之爭」,而是一次炒作,是社會矛盾的乾柴烈火,一觸即燃,但它在最後階段,已經發展為新文化運動中後期的一次全社會的「大辯論」,並且引發了另外一場重要的理論爭論,即後來的「科學與迷信」的大論戰——這個「科學與迷信」的論爭,雙方觀點一開始也是一樣混亂。
但是經過這種學術優劣之爭,它帶來的最大好處就是,很多人發現,世界上任何理論其實都有各自的優點與缺陷,在這方面,中醫與西醫完全沒有本質不同。
比如,當時的西醫們將中醫的陰陽二氣、五行生剋、經絡脈案等等,統統打入「會、道、門」、胡大仙、江湖騙術之一黨,《舊醫登記案》的提議者余巖博士聲稱:中醫是「依神道而斂財之輩」,這就暴露出有的時候,作為西醫的余巖並不真正瞭解中醫,在學術方面,也存在著「反科學」的態度。
由於自恃有生理學、化學、物理學以及藥理學做後盾,開始時余巖的氣也很粗,頻頻出手,明顯處於攻勢,但是當問題「越辯越深入」以後,他才發現,不論是中醫的理論,還是西醫的理論,原來均不能完全驗證自身的正確,西醫也有很多不足之處,甚至也不是「完整的東西」。
而中醫則從一開始就抓住了辯論的主要觀點,並且控制了辯論的進程與走向。對此,當時的中醫根本不談「扁鵲」與「華佗」,也不談《黃帝內經》和《本草綱目》,所有深奧的理論全不提,從始至終,中醫只強調了兩個字,就是「效驗」——「中國醫藥確有優良治效,徒以理論上不合科學、致不得世界學者之信仰,此固因醫藥之起源先有經驗而得治效,後以理論補其解釋。不克偏於哲理,治效卻是實際也!」
由於中醫抓住了最關鍵的「效驗」兩字大做文章,所借助的正是非常正宗的實證科學,以及相關的西方理論,所以在理論上,中醫經過一番「詳論」,就已經不比西醫差,畢竟要論科學,大家先要統一語境,那麼西醫已經不佔上風;同時,由於中醫有數千年的經過千錘百煉的醫書醫案,其療效、功用「世所共知,人所共見」。所以,中醫也可以採用當時西醫的理論來說明中醫的學術,但是西醫卻很難用自己的理論進行同樣的反推。
「閉門造車,出門合轍」
中國人都知道有句成語叫做「閉門造車」,意思是關起門來在家中造車,而不瞭解外面的道路,脫離實際,其結果必然是造不出合適的車子。很多人不知道,這句話其實最早是朱熹所說,「閉門造車」之後還有下半句,叫做「出門合轍,蓋言其法之同」——所以,朱熹本來是提倡「閉門造車」的——「學者不出門,全知天下事」,只要合乎規矩,那麼,開門造車與閉門造車的結果應該是一樣的。
這種邏輯無異於手裡只拎著一根兒「現代科學」的大尾巴就想「壓人」。而且,既然在余巖博士看來,中醫之與西醫,就像駑馬與鐵路、帆船與軍艦、土槍土炮與洋槍洋炮一樣,那麼,中醫該送博物館、早死早埋;西醫才是天之驕子、國運攸關。這種不講理的怪誕邏輯,最終令西醫失去了廣大支持者、同情者。
論戰初期,西醫就犯了這個「閉門造車」的錯誤,比如他們居然可以指責中醫沒有自己的理論。由於西醫控制了部分輿論與報館,所以也顯得「咄咄逼人」,在他們眼中,中醫不僅是些混飯的蠅營狗苟之徒,而且與「拳匪、長毛一黨」,屬於阻礙進步、阻礙改革的「罪魁、禍首」了。
究其原因,當時的中國人之所以相信西方是進步的,是因為他們親眼所見西方的「船堅炮利」,看到了西方列強在法制方面,在民主方面確實比中國有優勢。正因為有效驗,所以才相信,也就是說,這些東西本是互為邏輯上的條件與因果關係的。而中西醫之爭,卻根本不似中西之間的其它論爭那樣直觀、明顯,特別是在實證與效驗方面。
事實是,在西方殖民主義強盜文化的「凱歌」聲中,中醫一直是一個例外,中醫之所以能夠在西醫與時髦文化的聯合圍剿下挺立、堅持,是由於中醫在學術上從來沒有輸給過西醫,包括在當時中國最時髦的上海,同樣如此。
所以在辯論過程中,最令西醫們難堪的是中醫「真金不怕火煉」,中醫的醫案居然「可以重複」!同樣的病,你可以用同樣的藥方,是同樣有效力的,就像科學試驗可以重複一樣。同時,中藥的療效無害、無副作用也令當時的西藥望塵難及。
從本質上說,西醫之所以不具將中醫掃除出去的技術能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西醫自己沒有在療效上徹底壓倒中醫。
此外,在「內科雜症」上,中醫也有極大的優勢;在中藥方面,比如當時西方醫學界對於罌粟(煙毒)的「完全植物性」也進行了研究,結果同樣證明,中醫的藥理學比之當時「最先進」的西方藥理學更加接近「客觀真實」。
所以,由西醫貿然提出「廢除中醫」在一開始就有些勉強,不但對民眾的支持力度相對估計不足,相關技術準備也不充分。
此外,還有環境的限制。因為當時的醫療行業主要是靠市場調節的,對於醫療市場而言,決定市場份額的一是療效,二是價格。相對來說,在價格上,中醫比西醫便宜,行醫的受制條件也相對簡單一些,在療效方面,西醫又沒有絕對的優勢,所以,兩者只能分割市場,而不可能一家獨佔,即使在較開化的口岸城市,同樣如此。至於那些沒有西醫的地區,並不是因為那裡中醫「獨佔市場」,而是由於那裡根本就沒有西醫「行醫」的條件。
畢竟,中國人是個特別務實求驗的民族,只要有效驗,他們是樂於放棄成見的,尤其是人命關天的時候,只要好醫生,中醫也好,西醫也罷,你能治好他們的病,比說什麼都強!
以此觀之,中醫與西醫之爭,畢竟還不能等同於後來的「科學與迷信」之爭,後來,也有人出面持中庸之論,他們提出「醫者父母心」,要反對「崇洋」與「復古」的左右偏激,以國計民生為本,「懸壺濟世」,不管你是中醫還是西醫,誰也別想吃了誰,大家共同發展也很好。
自找台階,悄然下台
當時在中醫們鬧著請願時,各界也發來一些聲援電報為他們壯聲勢,其中有一個比較特別,說是由於中醫的緣故,中國才擁有世界最多的人口(《大公報》1929年3月16日)。不消說,這個道理無論如何都是講不通的。但是此文提醒了中醫,後來,中國眾多的人口與極為落後的醫療衛生狀況,遂成中醫很有力的借口——既然80%的地區沒有西醫,4億多人口與6000名西醫的巨大反差,無論如何都是政府衛生行政機關所要正視的現實。不管如何改革,中醫也不能廢,因為當時中國的老百姓絕大多數要靠中醫、中藥來治病。
如今回首,這一「廢除中醫」的議案雖然讓中醫感到了生存的危機,但本質上與五四時期的「集體盲從」、「一邊倒」、「完全西化」已經有所不同——因為如果廢除中醫,不但解決不了中國的現實問題,恰恰又製造出來新的問題。中醫抓住了這一要點,不斷向政府疏通、呼籲,結果把衛生部弄得裡外不是人,畢竟官員們也是人,也要生病求醫,所以此事的驚動面相當大。薛篤弼坐在火爐上烤,「舉黨共討之,舉國共罵之」,結果只能是「自找台階下台」。全社會虛驚一場,西醫也徒勞許多腦筋、口水與金錢。
從某種意義上說,當年的中醫和西醫,也屬兩種文化中的學術體系,要想互相說明和解釋是非常困難的,而以某一方(比如西醫)的價值為標準來評判和衡量另外一方(比如中醫)肯定是不科學的。所以,上一個世紀早期,關於那場「廢除中醫」提案的失敗,主要還是失之於主辦者「浮燥」,缺乏全國統盤的考慮,同時,確實也低估了中醫與民間學術的反彈力。
事件過後,褚民誼也「沒敢」向國民黨的「三全大會」提議廢止中醫,而是一再呼籲「提倡科學」、「選拔人才」。衛生部長薛篤弼則很識時務,他也通電聲明說:中醫不可廢,但要科學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