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尋找鄭成功:一代大英雄背後的秘密 | 陽光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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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尋找鄭成功:一代大英雄背後的秘密

2016年02月18日 考古發現-長篇 暫無評論 閱讀 836 次





鄭成功是中國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也是聯繫兩岸的重要歷史人物。他高舉反清復明的大旗,曾經控制了中國東南半壁江山;他驅逐荷蘭人,收復台灣,被奉為『開台聖王』。但他為何死於壯年?為何在日本也被尊為民族英雄?他的塑像遍及各地,真實面目卻鮮為人知。我們走訪海峽兩岸,並遠渡日本,深入發掘國姓爺壯烈奇詭的一生。


在1661年4月30日, 歷史轉了個彎。上午9點,龐大的戰船艦隊出現在海平面上。荷屬東印度公司長官揆一接到守衛的緊急報告,連忙走出戶外,取出千里鏡觀察來犯敵軍。海上,高高聳立的桅桿與迎風飄揚的旗幟連綿不絕,400多艘大小船隻首尾相連,把海面鋪得密密麻麻,有些船上似乎還能看見士兵金光閃閃的盔甲。即使不識得那獵獵飄蕩的帥旗上「招討大將軍」五個字,他也清楚地知道,忌憚已久的明朝鄭成功的遠征大軍終於來了。


在中國大陸東南海上的島嶼邊緣一片名為「大員」的沙洲上,荷蘭人建造了一座城堡:熱蘭遮城,作為經營東亞海上貿易的據點。近幾年,揆一聽聞鄭成功的部隊將襲擊大員,因此再三懇求公司從巴達維亞(今雅加達)派來支援船艦,可惜支援艦隊已因久等不耐, 帶著滿腹對他的埋怨與懷疑離開了。慶幸的是,久聞鄭成功大名的揆一畢竟在防守上做了萬全準備。他知道,任何船隻若要進入大員沙洲所夾的台江海域,都必須經過熱蘭遮城前方的水道,因此早令人將船沉在狹窄的水道中,使來犯艦隊難以通行。即便此時潮水大漲,敵艦隻要經過水道,就勢必暴露在荷蘭優勢炮火的射程之中,那時的形勢就有如甕中捉鱉了。上午10點,鄭成功的大批船隊沒有進入甕中,卻往北方遠處的鹿耳門水道


一拐彎,直接轉向進入台江,揆一這才大驚失色。但此時荷蘭大勢已去。歷史似乎在這一刻注定了要扭轉。以後的發展如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五天後,位於島嶼主陸上、與熱蘭遮城隔海相望的普羅岷西亞城失守,揆一在熱蘭遮城死守九個月後,最終不得不向鄭成功棄械投降,退出經營了38年的大員,也就是後來的台灣。歐洲的海上勢力終究無法擴張至菲律賓以北的東亞地區,只能局限於澳門與香港兩處蕞爾小島。而「收復台灣」的鄭成功贏得後世「民族英雄」的稱號,得到無比尊崇,成為中國明清以降家喻戶曉、童叟皆知的偉大人物。


但在那樣的歷史定位與定格中,鄭成功似乎成了卡片般的人,刻板而單薄。實際上,史家關於鄭成功的討論似乎從未停止,爭議也從不間斷。他一生曲折離奇的故事,彷彿出自莎士比亞或大仲馬的筆下。他的面目,不像一般的歷史人物年代越久遠就越模糊,反而因為近年新出現的文獻而益加清晰。他的性格、卓絕的武藝和高超的騎術、甚至他的口音,逐漸從塵封已久的檔案中浮現。同時,在全球化帶來的新視野中,我們更可以從全新的角度來認識鄭成功——他,其實是大航海時代的英雄,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國際人物。


【王直崛起平戶港,鄭森誕生千里濱】


2月初,山明水秀的平戶寂靜得近乎冷清,這個僻處日本領土西陲的小島(見62頁地圖)如今是九州長崎縣轄下的一個市,「市中心」圍繞著一個小港口,在初春的寒風裡,稀疏的行人間穿插著少量遊客,似乎充分體現出小鎮地名的含義:平靜的門戶。鄭成功就在這裡出生。


我們在平戶市松浦史料博物館木田昌宏館長的陪同下,來到市郊一處名叫千里濱的海邊,海風徐徐吹來,潮水退得很遠,露出大片鬆軟的金黃色沙灘,平坦的沙灘上突兀地出現一堆黑色的玄武岩,被另一些堆成半月形的石塊保護著。黑色的石堆前,立著一根看來頗新的方形石柱,上面深深刻著「鄭成功兒誕石」幾個大字。


木田館長解釋,當地人傳說鄭成功的母親在海灘撿貝殼海菜時,突然感覺要臨盆,便以這堆岩石遮蔽,在石後產下名森、小名福松的鄭成功,時為天啟四年(1624年)七月十四日午時。


這塊石頭因為飽受海浪侵蝕而日漸縮小,看得出當地人用水泥修補保護的痕跡。但根據一位台灣學者的說法,石頭縮小的另一個原因是,許多信奉國姓爺的台灣廟宇前來朝聖時,都不忘敲下一塊石頭帶回去供奉。


中日都有關於鄭成功出生時天現異象的傳說,只是對異象的描述不一。這些傳說與平戶的各種鄭成功遺跡一樣透著幾分懸疑。畢竟,鄭成功是在死後50年才在日本成為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參見79頁),現存的種種他兒時的痕跡與相關的「文物」,多少都有著後人一廂情願的成分,就像「兒誕石」這似漢非漢、似和非和的「洋涇濱」表述方式一樣,擺脫不了附會的痕跡。但鄭成功與平戶的關係絕非出自偶然,要瞭解鄭成功,就必須從這裡,從這個大時代,以及他父親的故事說起。


自古以來,平戶就扮演著日本與外來文化交流的門戶,但這門戶卻不一定平靜。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碰撞,引發許多風起雲湧、改變歷史的重大事件。9世紀初,弘法大師空海以及眾多「遣唐使」就是由平戶附近出海遠赴唐朝都城長安,掀起日本的仿唐風潮。10世紀後此區域由與日本天皇有血源關係的松浦家族統治。11世紀榮西法師由此東渡中國,將禪宗佛教傳入日本。13世紀,元世祖忽必烈兩次揮軍攻打日本,侵略了松浦家族的領地,松浦家借助「神風」與後來修築的海濱防衛工事,兩次擊退來自中國的武裝力量。


為了報復元朝的侵略,松浦家族的武士集團開始對朝鮮半島沿海進行掠奪。因他們來自平戶藩掌控的三個島(對馬島、壹岐島、平戶島),所以被朝鮮稱為「三島倭寇」 。後來,松浦家對朝鮮與中國沿海的侵擾逐漸演變為純粹經濟性的掠奪,對實施海禁的明朝中國沿海邊防造成了頗大的威脅,中國因此沿用倭寇一詞來稱呼這股來自日本的外患。


在松浦史料博物館外站著一座不足1米的銅像,那是一個改變平戶與日本歷史的中國人——中國沿海走私大戶,徽州人王直。 王直在1542年來到平戶,被藩主松浦隆信奉為上賓,他於是以平戶為基地,從事日本——中國——東南亞的海上貿易,因暴利成為富商巨賈,也使平戶搖身一變成了日本對外貿易的重鎮。王直在平戶自封為「徽王」,還率領日本浪人多次攻打中國沿海,在江浙閩粵地區燒殺擄掠,並要挾明朝廷開放海禁。1557年王直被浙江總督胡宗憲誘捕,兩年後被處死。


王直在中國正史中是禍國殃民的倭寇首領,是抗倭名將俞大猷、戚繼光的主要對手之一,然而對平戶以及整個日本來說,他卻是帶領他們進入大航海時代的領航者。


16世紀中,葡萄牙人為了尋找馬可波羅筆下的黃金之國,前來日本,在種子島遇難,是王直將他們帶到了平戶,並在松浦隆信的熱情接待下,開啟了日本與歐洲(主要是葡萄牙及荷蘭)的海上貿易。其中一條葡萄牙船上還搭載著前來遠東傳教的基督教耶穌會創始人之一沙勿略,他藉此機會第一次將基督教傳入了日本(一個月內,平戶有200人因他改信基督教)。因此無論在經濟或文化上,王直對日本都造成巨大的影響。


王直死後,中國與日本的貿易並未禁絕;後來海禁時而趨緩,更多中國商人逐利於東海與南海之上,有時,他們乘著商船與日本交通,與歐洲商人貿易。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就是這樣來到日本的。


鄭芝龍,號飛虹,小名一官,福建南安石井人(今福建泉州南安市石井鎮)。他的生年難以考證,有些學者推測應在1595年。文獻說他自幼「眉目清秀,氣宇軒昂」,但又「性情蕩逸,不喜讀書,有膂力、好拳棒」。後來因做了不容於父親的事,逃離家鄉,投奔在澳門經商的母舅。當時澳門是葡萄牙人與中國貿易的商港,鄭一官在此有機會與葡人交往,能通葡語,並曾經受洗成為天主教徒,還有個「尼古拉」的教名。


也許在1622年前後,年輕的鄭一官因為押運舅舅的貨物而坐上了平戶華僑李旦的商船來到日本。抵達日本後,鄭芝龍可能還到了駿府拜訪了當時已退隱的德川第一代幕府將軍德川家康,告以外國情勢。德川家康讓他住在長崎,後來又遷往平戶,成了松浦隆信藩主(與其祖同名)的入幕之賓。據日本文獻的說法,他還在那裡學習日本「圖明流的雙刀法」。


他在平戶結識一位當地的少女並結成連理,這位女性的身份眾說紛紜。她的父親應該是來自中國泉州的冶金工匠翁昱皇,可能因為入贅到姓田川的家中,因此女兒從母姓,但在鄭氏各個版本的族譜中,都將她記載為翁氏。有些說法認為田川小姐是被翁昱皇收養的,又有說是「長崎王女」,或說田川氏是松浦家的家臣。鄭一官與田川小姐住在平戶港南邊的河內浦。


不平凡的鄭成功就在平戶鄉間那如今看來平凡的海邊誕生,並在有日本血統的母親呵護下,度過了幼年時期。他或許與父親一樣,曾習得日本刀法,或許在平戶種下了至少兩棵樹(各有後人立牌為志),家裡或許還曾有過香爐與刻有鄭氏二字的銅質印章(現存松浦史料博物館)。他與母親的關係應當十分密切,因為在他後來回到中國後,時常面對東方思念母親而歎息不已。而他的父親,這時剛剛開始自己的海上霸業,這份霸業也將是鄭成功事業的基礎。

【鄭芝龍海上興霸業】


就在鄭成功出生的那一年,他的父親去了台灣。有文獻說,鄭一官在這一時期與長崎的旅日華僑領袖、福建海澄人顏思齊過從甚密,並參與了顏思齊想要攻佔長崎的武裝行動,起事前行跡敗露,於是與顏等同夥共28人逃往時為「海上荒島」的台灣,以此為根據地從事海盜的行當,同時改名為鄭芝龍。


有學者質疑顏思齊可能並無其人,此人其實是住在平戶的海商泉州人李旦,鄭是被李旦派往澎湖作荷蘭人的通事。但無論鄭芝龍依附的是顏思齊還是李旦,不久之後都因病身亡,他們留下的財產與人馬,都被鄭芝龍所接收。


1626年,鄭芝龍開始步王直的後塵,大肆掠奪福建金門、廈門,以及廣東靖海、甲子等地。當時中國東南沿海饑荒嚴重,「鄉出草根樹皮食盡。而揭竿為盜者,十室有五」。鄭芝龍借此機會大幅擴張了他的勢力。


但即使這時,也能看出鄭芝龍並非一般的海盜,而是另有雄圖。他約束手下「不許擄婦女、屠人民、縱火焚燒、搾艾稻穀」。在當時同安知縣給福建巡撫的文書中說他「所到地方但令報水(即通風報信),而未嘗殺人。有徹貧者,且以錢米與之」。由此看來鄭芝龍頗有劫富濟貧的「義賊」風範。明廷此時在東南的軍事實力已經大不如前,對鄭芝龍束手無策,便想起招安的辦法來。


1628年(崇禎元年)時鄭芝龍已擁有部眾3萬餘人,船隻千餘艘。他大破明軍於金門、銅山(今福建東山),從此縱橫海上,明軍無人敢擋。不過到了九月,鄭芝龍就接受了福建巡撫熊文燦的招撫,率部眾投降明朝,自己幹了個「海防遊擊」的小武官。


鄭芝龍為什麼在具有如此優勢的情形下受撫歸降?鼓浪嶼鄭成功紀念館前副館長何丙仲認為,這與崇禎元年的大旱有關。此時鄭芝龍統馭的部眾人口眾多,吃飯成了大問題。因此鄭芝龍受撫的主要條件便是其手下能「通行各處,庶使將士便於採買糧食」。


另一方面,從他過去的行為看來,鄭芝龍恐怕從來沒有僅僅當個海上大盜的打算。王直的前車之鑒對他有什麼啟發我們無從得知,不過當我們在平戶參觀松浦博物館與平戶城,看到松浦家族通過征戰與通商而擁有的各種珍寶與財富之後,我突然產生一個想法。


鄭芝龍到日本時可能僅18歲,他所見到的平戶正值貿易最繁盛的時期,藩主松浦家族有倭寇背景,卻享有封邑與豐厚的俸祿,以及「大名」(日本封建諸侯)之尊,並因經營商港而盡享繁榮。鄭芝龍既屢出入松浦家,心中升起「有為者亦若是」的念頭也在情理之中。那麼,鄭芝龍的受撫及日後的降清,與其說是見風轉舵,隨波逐流,會不會更是因為他真正的夢想是要建立一個像松浦家那樣,既有諸侯之尊與封地之榮,又有通海之利的貿易王國呢?


「很有可能。」我在台灣的台南市遇見了松浦家的第41代家長松浦章,他這麼回答。這位藩主的後代西服畢挺,兩條眉毛向上挑起,顯得威武挺拔,完全無法讓人與倭寇產生聯想。他解釋,歷代的松浦家都有些叛逆性格,對當時的德川家族其實不太瞧得起。「那個年代一切都沒有秩序,是個像美國荒野西部一樣的年代。」松浦用流利的英語說。他的意思是,在那樣一個道德法則尚未確立的時代,一切都必須靠自己掙得。


鄭芝龍確實對混亂時代的「叢林法則」掌握得非常精準,而且經營得有聲有色。他領兵打擊其他海寇,官場上平步青雲。尤其在他擊潰企圖控制台海貿易而進犯金門的荷蘭人(1633年)並剿滅與其勾結的大盜劉香(1635年)後,海上勢力歸於一統,盡在鄭芝龍掌握之中。福建巡撫表奏朝廷:「芝龍果建奇功,俘其醜類,為海上十數年所未有。」鄭芝龍於是官封福建總兵。


更重要的是,這位總兵大人自己掌握了海上貿易。「通販洋貨,內客外商,皆用鄭氏旗號,無儆無虞,商賈有二十倍之利。芝龍盡以海利交通朝貴,寖以大顯 」。 每條船鄭家要收取「三千金」,鄭芝龍每年收入可達千萬金,富可敵國。除了海上貿易,他還投資於土地,以致「田園遍閩廣」,甚至在台灣也有土地開墾。鄭芝龍此時在安平(今福建安海)建起巨大的宅邸,佔地138畝有餘,船隻可直通屋內。清代學者編有《安平鄭府實錄》,其中記載:「鄭芝龍府第…… 此間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青榕拂簷,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鳳尾高翹。」


在鄭芝龍忙於擴張海上霸業的同時,他的兒子也已悄然長成。7歲時,他被父親接回故鄉居住,取名為森,延請名師教導。他也不負眾望,15歲就以優異成績考取南安生員,19歲赴福州鄉試,21歲時進入當時的最高學府南京太學讀書,拜名儒錢謙益為師。在良好的儒家文化熏陶下,青年時代的鄭成功已形成中國文人的正統價值觀念,這與乃父完全不同,卻正是鄭芝龍一手培養出來的。


【芝龍剃髮降虜,成功焚衣從戎】


此時的鄭芝龍既榮且貴,要說他還有什麼遺憾,大概就是還沒有列土封侯,成為像松浦隆信那樣的藩主吧。另一方面,中國翻天覆地的巨變即將來臨,對鄭芝龍而言,也是新機會的開始。


1644年,闖王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帝自縊,結束了明朝276年國祚。不久,清兵入關,中原成了女真族的天下。南方諸臣聽聞噩耗,在爭吵混亂中擁立了昏庸荒淫的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次年改年號為弘光。鄭芝龍在此時被封為南安伯。不過弘光元年才到五月就因清軍攻破南京而覆亡了。閏六月,福建巡撫張肯堂、巡按御史吳春枝、禮部尚書黃道周,與南安伯鄭芝龍、靖虜伯鄭鴻逵(芝龍弟)在福州擁立唐王朱聿鍵,年號隆武。


其實鄭芝龍對擁立一事是不情願的。儘管鄭芝龍被唐王封為平虜侯,不久又加封為定國公,但對他而言,這些封號其實頗為空洞,因為偏安一隅的唐王政權幾乎完全仰賴鄭芝龍個人的武力與財富來維繫,而清軍渡江後勢如破竹,手段慘烈,眼看就要一統天下,隆武朝上則終日文臣武將內鬥不休。精明如鄭芝龍者,豈能不知大勢之所歸?


另一方面,鄭芝龍一生漂泊海上,周旋於日本、葡萄牙、荷蘭等國商人之間,他的價值觀與講究民族氣節、國家大義的明代文人自然大異其趣。因此當鄭芝龍同鄉洪承疇等人來信招降,許以閩粵總督之職,他走向降清之路也就順理成章。這樣,他與信仰不同的兒子鄭成功必然走上決裂一途。


據說鄭成功自幼「風儀秀整,俶儻有大志」,讀書不治章句,喜讀《春秋》與《孫子兵法》,讀書之餘還舞劍騎射。11歲時,老師以「灑掃應對進退」為題,囑其作文,鄭成功寫道:「湯武之征誅,一灑掃也;堯舜之揖讓,一應對進退也。」讓老師大為驚奇。


鄭芝龍一日帶成功晉見隆武帝。隆武見他儀表堂堂,談吐不俗,甚為激賞, 說:「惜無一女配卿,卿當盡忠吾家,無相忘也。」當下賜姓朱,賜名成功,封御營中軍都督,賜尚方劍,儀同駙馬。從此中外皆以「國姓爺」相稱。1646年(隆武二年),隆武封成功為忠孝伯,掛招討大將軍印。


鄭成功對隆武的知遇之恩極為感念。終其一生他都始終只用「招討大將軍」名號行事,即便後來的永歷帝封他為鎮遠侯、漳國公、延平王,他都未曾改變。但隆武所封的忠孝伯爵名對鄭成功卻是一種諷刺,因為此後鄭成功再也揮不去忠孝不能兩全的夢魘。


這一年清軍攻克兩浙,直逼八閩。鄭芝龍在壓力下勉強派兵出仙霞關,但以糧餉不濟為由,出關三四里,虛晃一招就引兵而還。八月,隆武御駕親征,卻在汀州被俘駕崩。鄭芝龍此時早以取餉為由,飄然海上。十一月十五日,鄭芝龍不顧鄭成功的再三哭諫,投降滿清。


鄭成功此時已聽從叔父鄭鴻逵之勸,遁走金門。鄭芝龍來信要成功一併降清,成功回書說:「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教子以貳。今吾父不聽兒言,後倘有不測,兒只有縞素而已。」


果然鄭芝龍可能連閩粵總督的官印還未見著,就被滿清貝勒博洛連夜挾持,送往北京。15年後,鄭芝龍在北京伏誅,終究沒有擺脫與王直一樣的下場。鄭芝龍剃髮降清後,家人以為無需戒備,不料不久後,清軍攻入安平,大肆擄掠,成功母田川氏(應在當年才自日本接至安平)也因此喪命。


關於她的死,再度眾說紛紜。有些文獻說她恐怕受辱,因此自縊,有些說她持劍自己刺腹而死、或投水自盡。最為戲劇化的說法出自黃宗羲,說她被凌辱而死,而悲慟欲絕的鄭成功急忙趕回,「用彝(夷)法」剖開母親腹部,將內臟洗滌乾淨,再置回體內加以安葬。哪一種說法為真,現已無從分辨,但從這些傳說中,鄭成功母子剛烈的性格已隱約可見。


據說,葬了母親的鄭成功帶著自己的儒巾、青衫來到南安文廟焚燒,在孔子像前四拜,說:「昔為孺子,今為孤臣,相背去留,各有作用。謹謝儒服,庶先師昭鑒!」說罷,轉身而去。從此鄭成功棄文從武,從一介儒生搖身一變為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他的軍隊也成為反清復明最具實力的一股力量。

【起義軍國姓戰閩粵,據廈門將軍成海商】


我們在陰寒的冬天來到鄭成功的故鄉——福建泉州南安市石井鎮。花崗岩的廣泛分佈,讓這裡成為中國最大的石材生產及出口地。這個產業取代了傳統的漁業與貿易,也劇烈地改變著這裡的景觀。從南安到安海,巨大的石材加工廠林立在公路旁,大貨車捲起的飛沙走石瀰漫著視野。從石井的碼頭現在可以直通金門,成為聯繫兩岸間的少數口岸之一。四通八達的陸上交通早已取代了過去的中國帆船,讓人難以想像當年舳艫塞海的景象了。但300多年前,閩南地區崎嶇的地形是它最佳的天險,只有能駕馭船隻漂泊海上的人,才能控制這片土地。


鄭芝龍打算降清前,曾將鄭成功召來商議,成功分析:「閩粵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馳驅。若憑高恃險,設伏以御,雖有百萬,恐一旦亦難飛過。然後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開海道,興販各商,以足其餉;選將練兵,號召天下,進取不難矣。」這段話雖未被其父採納,卻是他自己復興大業的基本戰略。


23歲的鄭成功帶領父親舊部90多人,往廣東南澳招兵。在他高舉的義旗號召下,數月內已有數千人響應。1647年(隆武二年),成功在烈嶼(今小金門)大會文武群臣,用「明忠孝伯招討大將軍印」移文天下,自稱「罪臣國姓勤王」,檄文中說:「本藩乃明朝之臣子,縞素應然;實中興之將佐,披肝無地。冀諸英傑,共伸大義。」從此在閩粵沿海展開了長達十餘年的南征北討。


從1647起兵到1653年與清朝議和而暫時休兵的六年之間,鄭成功曾與清廷進行了大小20多次的戰役,雙方互有勝負。戰場主要在泉州到潮州的沿海地區。從這一系列的戰役裡,鄭成功本人的性格特點也鮮明地浮現出來:他勇於決斷,心思縝密,能在緊要關頭做出困難的抉擇,並且不惜大義滅親。


起兵之初的三四年間,鄭成功致力於建立根據地。因為鄭芝龍降清後,沿海勢力落入群龍無首的狀態,各方勢力便割據一方。鄭成功以老家安平為根據地,以鼓浪嶼為訓練水師及造船的基地,在鼓浪嶼至海澄一帶漂泊練兵。


為搶佔地盤,他首先攻打福清、海澄,又與叔父鄭鴻逵進兵泉州,但都失利而還。1648年鄭成功終於打了一場勝仗,攻克了同安。但是據有同安僅半年,又被清軍攻佔,清軍報復性屠城,殺了5萬多人。


儘管初期勝仗不多,但鄭成功義師勤王的號召力與日俱增,軍力不斷成長,糧食開始成為重要問題。鄭軍主要控制的泉州漳州一帶,糧米產出有限,鄭軍須得常常四處搜刮食糧。永歷二年又鬧饑荒,「斗米千錢」。鄭成功大約迫於無奈,竟然在隔年出兵攻打自己人。


1649年,改奉永歷帝年號的鄭成功出兵廣東潮陽,想一併攻佔糧米充足的潮州。潮州當時由郝尚久駐守,雖然態度曖昧,但也遵奉永歷帝。鄭成功攻打他,郝尚久便叛變降清,聯合清軍擊敗鄭成功,潮州又落入清方手中。為恢復基地,鄭成功還必須與家族內的長輩競爭,甚至兵戎相見。廈門本來是鄭芝龍經營海上貿易的主要基地。他降清以後,廈門為成功的族兄鄭聯、鄭彩盤踞,也掌控了由鄭芝龍過去經營的洋船貿易。據說二人暴虐無道,人民不堪其苦。這就給了鄭成功出師的藉口,他趁鄭彩出航時,拜訪鄭聯,假借與其飲宴,在酒酣耳熱之際脅迫鄭聯交出兵權,而後令人將之殺害,隱匿其屍,兼併其部眾。從此控制了廈門,作為反清大業的根據地。後來鄭彩也主動將兵馬船隻解付給鄭成功。


另一次大義滅親的情況發生在1651年。當時鄭成功應永歷帝之命,出兵廣東勤王。清軍將領覬覦鄭家財物,趁其後防空虛偷襲廈門,鄭成功的親叔父鄭芝豹被迫出船協助清軍渡海,而負責防守廈門的另一叔父鄭芝莞見大軍來襲,水師還未敗戰就攜細軟棄島入海,造成鄭軍損失巨大,僅黃金就被奪90萬兩。鄭成功回來後聞知大怒,請出隆武所賜尚方劍,將鄭芝莞斬首示眾,於是「諸將股■,兵勢復振」。他對派去救援但又縱放敵人的叔父鄭鴻逵也不能諒解,禁止諸將去見鴻逵。鴻逵亦深感歉疚,此後隱居白沙,不問恢復之事。


鄭成功據有金廈後,不再有人能挑戰他在東南沿海反清勢力中的領袖地位,各方義軍歸者愈來愈多,所統兵將已達6萬多人,基本完成了對沿海各股勢力的整合,終於可以開始「大開海道,興販各商」、「選將練兵,號召天下」了。


鄭氏父子都曾經以廈門作為主要的對外貿易港口,那些往來東、西洋的商船在廈門繳納稅金。鄭芝龍與後來的鄭成功控制的船隻數以千計,貿易規模極為巨大,他們如何管理龐大的商業船隊與貿易組織,是史家開始關注的新課題。對於鄭成功的商業組織結構,史料則有粗略的記載。


鄭成功從鄭聯、鄭彩手中取得廈門後,在廈門及其附近設仁、義、禮、智、信海路五行,從事通洋貿易。在陸路方面,他在京師、蘇杭、山東等處設金、木、水、火、土山路五行。二者統稱「五商」,陸路五商負責採購蘇杭細軟及中藥材,海路五商則負責將物資出口。他以廈門為中心,把舶來洋貨配發陸路五商銷售內地,把陸路五商採購的細軟交東洋船運往日本,台灣,菲律賓等地,西洋船航行安南、暹羅、印尼等國。又設「裕國庫」和「利民庫」,負責核算東西二洋的船本利息,以及「五商」各行出入的銀兩。


鄭成功平均每年投入海外貿易的商船有四五十艘。他在1652年修書與日本通商,當年遣派59條商船到達日本長崎。將日本及中國貨物賣到其他海外地區,包括今越南、高棉、泰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國。


此外鄭成功延續父親的海上抽稅制度,每船依照大小或所載貨物,收取一定金額的稅金,稱之為「牌餉」。持有「石井鄭府」牌記的船舶,不僅在本國具有通行效力,而且可以通往東西洋。


靠著海上貿易與牌餉所得,鄭成功才足以支撐龐大的軍費。所以,鄭成功曾在回答父親的招降信中說:「夫沿海地方,我所固有者也,東西洋餉,我自生自殖者也,進戰退守,綽綽餘裕。」而清初郁永河評鄭成功說:「成功以海外彈丸之地,養兵十萬餘,甲胃戈矢罔不堅利,戰艦以數千計,又交通內地,遍買人心,而財用不匱者,以有通洋之利也。」這也說明,鄭成功不僅僅是能用兵的武將,同時也繼承父業,是一名出色的國際貿易商人。


【圍漳州,據海澄】


「鄭成功?我們這裡的老人家有很多關於他的故事,」在海澄的一位年輕人熱情地告訴我們。我們追訪之後又意外地發現了民族英雄的另一張面孔。海澄古稱月港,位在九龍江出海口,與鼓浪嶼隔海相望。在明代海禁時期,此處走私猖獗,隆慶元年取消海禁,只開放月港讓中國船舶出海赴國外貿易,它於是一躍成為名聞中外的繁榮商港,但65年後又迅速沒落,被廈門所取代。


在海澄著名的城隍廟,管理會主任許中道還記得古老相傳的故事。他說,鄭成功曾圍困海澄,城內大饑,便想出欺敵之計。他們將蟹殼翻過來,盛裝一些米糠,由水渠流放出去。「鄭軍看到,以為城裡還有很多糧食,就退兵了。」據說飢餓難耐的城裡人出城後狼吞虎嚥,或許因為喝的水有問題,竟大批地死了。由於死者過多,只好統一掩埋,立碑為志。現在的海澄市區路旁還有個「同歸所」的石碑,雖是新立,並因道路拓寬移動了位置,但故事相傳至今。


史料上確實有鄭成功「圍海澄」的記載,僅寥寥數語。倒是對他在距離海澄不遠的漳州圍城一事大加書寫,說他在1652年圍漳州城半年多,「城中食盡,人相食,枕藉死者七十餘萬人」。(不過據考證,當時漳州人口頂多數萬,記載可能有誤。)但至少說明,鄭成功在戰爭中完全能夠心狠手辣地對待敵人。


鄭成功攻不下漳州,於是退守海澄,將 此地打造為鄭軍屯放輜重的要鎮。他徵調當地百姓,將「舊有王都土城,連而為一,並築短牆,安大小銃三千餘號,周圍環以港水,外通舟楫,內積米谷軍器……以為長守之計」。


1653年,銜命征剿鄭成功的平南將軍金礪奏請增兵,率大軍來襲,以數百門大小銃炮日夜轟擊海澄城,「無瞬息間斷」。鄭軍突圍不成,只能坐著挨打,死傷甚眾。城牆被轟垮丈餘,成功親自領兵堆石。危急之時,鄭成功將自己的招討大將軍印作為懸賞報酬,並親自督戰,又埋藏炸藥,誘敵深入後引爆,最後終於大敗清軍,金礪只勉強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那麼,為什麼在海澄人的記憶裡,鄭成功不是海澄的守護者而是侵略者?也許後人把國姓爺之子鄭經(曾圍海澄83日)的賬錯計在父親頭上;也許鄭成功圍困海澄確實頗為慘烈,只是史書不載。更可能是對於當地百姓而言,國姓爺就是與戰爭、飢餓脫不了關係。其實不僅是海澄,在漳州、潮州一帶,民間似乎對這位國姓爺都沒有太美好的記憶。


但另一方面,在海澄之戰,鄭成功身先士卒,賞罰分明的作風,也讓他建立了威信,原本散佈東南沿海的草莽勢力,逐漸收歸於國姓爺的手中,讓他成為清朝不可小看的武裝力量。


【順治招撫費周章,成功議和贏先機】


1652年,鄭成功一連打了幾場勝仗,給予滿清重大威脅。清廷於是改變戰略,採取招撫的手法,並由順治皇帝親自主導。鄭成功則採取「將計就計,權借糧餉,以裕兵食」的對策。


或許因為他這齣戲演得太過逼真,使得後世史家對他產生了不少質疑,對鄭成功的歷史評價也產生了一定影響。但在清朝挾父逼子的過程中,我們看見了鄭成功狡獪的一面,也能體會鄭成功忠孝不能兩全的困境。


順治首先給鄭氏父子加官晉爵,在1653年封鄭芝龍為同安侯,封鄭成功為爵位更高一級的海澄公。同時將私自偷襲廈門的官員加以處置。為表誠意,還從福建撤回大軍。


滿清同時使鄭芝龍寫信勸降,不料鄭成功卻回給父親一封義正詞嚴的信,文中戳穿滿清挾父逼子的伎倆,大罵當年清朝對父親不守信用,為父親目前的待遇叫屈。再而指責清兵偷襲廈門之罪,又誇口自己兵糧充裕,屢克清軍。接著他突然話鋒一轉,說清朝應該乾脆給他三省之地,那麼他不但能為清朝戍守沿海疆土,還能有餘裕上稅給朝廷。


另一方面,鄭成功知道滿清皇帝既有議和之念,地方守將便有所顧忌,他於是趁機出兵福建各地徵糧,得餉金20萬,米糧5萬多石,比隆武朝廷過去在閩徵稅的總和還多。


1654年,順治又加封他靖海將軍官銜,許諾他泉、漳、惠、潮四府之地,這已經比鄭成功過去真正能控制的地域都大了。順治讓他保有自己的兵馬,發給糧餉,且屬下文官武將均由他斟酌任用,而「海上的盜匪,有機會你就討伐一下吧」。給予的條件可說是極為誘人了。


但鄭成功退還了皇帝給予的敕書與印璽,只是堅持要浙、閩、粵三省之地。由於皇帝特使往返於北京與閩南,路程至少兩個月,鄭成功便充分利用這段時間,在對方土地取糧,甚至進行武裝騷擾,以表現強硬的態度,可能也借此證明自己有能力以武力奪取三省。


他讓張名振(屬魯王舊部,應不屬於鄭成功直接管轄)、陳輝在1653秋至1654年春進攻長江口,張名振甚至一度佔有崇明島。在議和期間,鄭成功還聯繫當時在雲貴的永歷朝廷,邀請永歷的主要大將李定國從西南出兵,對清朝首尾夾擊。


這時清朝的官員已看出鄭成功的用心,警告皇帝說鄭成功「心雄膽大,明明要挾。雖然歸順,實懷二心。」順治在1654年舊歷八月三度飭諭鄭成功,派遣特使,南下招撫。清廷同時也徵調大軍到福建備戰,擺出撫剿並施的姿態。


這次鄭成功態度更加倨傲,不願派人談判,只寫了個便條讓來使帶回,要求順治的特使到安平相見。特使無奈到了安平,卻看見鄭成功的大軍「列營數十里,旗幟飛揚,盔甲鮮明,密佈鍬藜鹿角,設伏據隘,好似鐵桶」。見面後雙方又為先剃髮還是先開詔鬧得不歡而散,兩位特使不告而別,返回泉州。


與此同時,鄭芝龍又派了成功的胞弟鄭世恩前來遊說。兄弟相見,鄭成功終於真情流露。鄭世恩聲淚俱下,說如果成功再不受撫,恐怕在北京的父親一家老小性命不保。但鄭成功表明:我一日不受詔,父親就一日能在北京榮華富貴,我一旦剃髮受詔,那父子下場都難說了。


鄭成功在這次議和後給父親寫信,信中說:「和議實非初心。不意清朝以海澄公一府之命突至,兒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繼而四府之命又至,兒又不得已接詔以示信。至於請益地方,原為安插數十萬兵眾固圉善後之計。……在清朝羅人才以鞏封疆,當不吝土地;在兒安兵將以綏民生,當必藉土地。……天下間豈有未受地而遂稱臣者乎?天下間豈有未稱臣而輕剃髮者乎?……清朝若能信兒言,則為清人;果不信兒言,則為明臣而已。」最後他又說,「萬一吾父不幸,天也,命也。兒只有縞素復仇以結忠孝之局耳。」


在給弟弟的信中,則說得更加坦白決絕:「兄之忠貞自持,不特利害不足以動吾心,即斧鉞相加,亦不可少移吾志。何哉?決之已早而籌之已熟矣。」話既至此,鄭成功與清廷的談和也宣告破滅。但鄭成功借由和談,已爭取了兩年的休息與準備。趁著清使回京,鄭成功主動出擊,先取漳州,得餉100萬兩,接著攻克同安、南安、惠安等地。1655年,他再攻下仙遊,士氣大振。


後世史家常常爭辯鄭成功在1654、1655年間與清廷的談判,究竟是不是真心想邀地求和。知道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的,恐怕只有鄭成功自己。但鄭成功熟知兵不厭詐之理,擅長聲東擊西之計,卻是十分明白。無論如何,鄭成功從未接受清朝提出的優渥條件,在議和當中,保持著進可攻、退可守的地位,並始終採取主動,在其中得到了很大的利益。此後,雙方雖然繼續書信往來,但已是唇槍舌劍,幾至撕破臉的地步。滿清於是將鄭芝龍監禁,將後來降清的鄭芝豹流放到寧古塔,並且派遣世子濟度再次興兵南下,準備與鄭成功決一死戰了。

【縞素臨江誓滅胡】


鄭成功得知濟度率3萬精銳南下,開始積極佈防。他再度有驚人之舉,將攻下的泉、漳屬邑如惠安、南安、同安盡皆放棄,甚至將安平的鄭芝龍宅邸也放火燒燬,拆毀漳州城牆,退守廈門與金門。


1657年雙方戰於泉州東南的圍頭海上。鄭軍主動出擊,選擇天氣極為惡劣的日子出戰,由於清兵不習海戰,風浪一大便暈眩顛倒,無法作戰。鄭軍則是長年在水上生活者,在船上縱橫跳躍如履平地,因此佔盡優勢。在此一役清軍水師大敗,被擄獲大船10艘,被擊沉船隻30餘艘。


打贏了這關鍵性的保衛戰,鄭軍士氣大振,於是秣馬厲兵,準備大舉北伐。鄭成功從1656年就有了北伐南京的準備,但部下的「脫巾之變」打亂了他的佈局。當時鄭成功把大軍的輜重糧餉存放在海澄,交由左提督王秀奇統領黃梧、蘇明防守。不料黃梧卻挾持蘇明投降滿清,把海澄也獻了出去,換得清朝「海澄公」的爵位。黃梧叛變使鄭軍蒙受巨大損失,也讓北伐計畫受阻。為了彌補損失,鄭成功親率大軍攻打福州,並控制了閩江口,獲得大量物資。1658年,鄭成功再度發起北伐,大軍在六月圍溫州,七月占舟山,準備直搗南京。八月大軍出動,船隻綿延不絕達80里長,見到的人無不戰慄。但不料大軍在長江口的羊山遭遇颶風,損失慘重,死者可能達數千人。經近一年的修整後,北伐軍在1659年農曆七月再次出發攻打南京。對鄭成功來說,這將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一場戰役,也是他反清事業的最高點。


攻打南京是鄭成功心目中一場真正的義戰,因此他一改過去軍事保密的做法,早早就將自己的意圖廣而告之,似乎滿不在乎讓清軍因此早做準備。而且,他在這次征伐中,對軍紀的要求特別高。鄭成功雖然以治軍嚴厲著稱,但手下畢竟有許多草莽之眾,在「取糧」之時不免有凌虐百姓的情況。這次三令五申,不許騷擾百姓,取糧只能在長江以北。


由此可見鄭成功的計畫是攻佔江南,然後以長江為界與清兵對峙,因此格外小心經營江南人心。他顯然認為此戰不僅要勝,而且必須以「王師」的姿態獲勝。鄭成功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一面在似乎這時顯露出來,但這幾近迂儒的行為,也讓他在軍事上喪失先機。


這次鄭成功率領了17萬多大軍,大小船隻3000多艘。比較特別的是鄭軍此次還攜帶家眷同行,這或許也是表達決心的一種方式。無論如何,這次鄭軍是真正的傾巢而出,勢在必得。


清軍當然早有戒備。為了阻擋鄭成功的水師進入長江,清軍發明了兩種特殊防禦裝置,一種名為「 滾江龍」,一種名為「滿州木城」。滾江龍是一種攔截江面防止舟船穿越的粗大鐵索,清軍用以攔在長江南北岸瓜州與鎮江之間寬達十里的江面上。而滿州木城又稱「木浮營」,位在滾江龍上遊,是以巨木築成的長壩,廣達三丈, 上面覆土,可以行馬,左右木柵有穴,穴中有炮可射。木營可容士兵500人,裝大炮40門。如果從上遊壓下,船隻碰上立刻被壓碎。這些木營在江心排開,再用直徑一尺的粗繩相連,以阻隔水師。六月中,鄭成功決定先取長江北岸的瓜州,以斷北方救援之兵。他兵分三路,一路以擅遊泳者從水中斬斷滾江龍,一路攻佔譚家洲的大炮陣地,第三路由鄭成功親自率領,直取瓜州。


在這一仗中,鄭成功還使用了他組織的一支特種部隊:鐵人。鐵人軍的構想據說來自清軍的鐵甲部隊,但許多人認為它有日本的淵源。這支部隊皆為精心挑選的身強體健者,專為加強陸戰能力而設,人人戴鐵面具,面具上畫著朱赤彪文,只露出兩隻眼睛。全身披掛鐵甲,每班六人,兩人執雲南斬馬大刀,兩人執籐牌,弓箭則是人人配戴。在第一次北伐南京時,鄭成功的部隊中便有5000至8000鐵人 。


六月十六日辰時,大軍起兵。張亮很快就帶領士兵乘盪舟斬斷滾江龍,水師前進,以大炮轟擊兩岸,此時鄭成功揮兵大進,周全斌率領所部涉水登岸。據說由於鐵甲過重,部分士兵溺斃於水中。但一旦登陸,他們就銳不可當。清軍由左雲龍率領,未料到鄭軍突然登岸攻擊,被殺得措手不及。到巳時,左雲龍已被斬殺,另一守將被俘。瓜州之戰就在三個時辰內結束,鄭軍大勝。鄭軍接著攻打長江南岸的鎮江。大軍在二十日登岸,紮營未定,清軍已到,但兩軍相峙,並未交戰。二十二日,鄭軍在銀山駐紮。清軍破曉時進攻,以騎兵分五路進殺,鄭成功親率親衛作前鋒,以200人阻擋滿漢騎兵800人。清軍向來以強大的騎兵著稱,慣常使用的手法是以騎兵反覆衝擊敵方的步兵陣列,只要步兵一亂,自相踐踏,就縱馬衝入砍殺。但是鄭軍面對騎兵衝撞卻巍然不動,以籐牌蔽身,如銅牆鐵壁一般。等到騎兵三進三退,鄭軍突然起身,衝到馬前斬殺。他們所用的斬馬大刀極為鋒利,能一刀連人帶馬斬成兩半。


衝殺一陣之後,鄭軍內突然白旗一揮,鄭軍向兩邊讓開,躲避不及的就伏在地上。突然後方炮火齊發,清軍被火炮擊中傷亡一千多人。於是清軍潰敗,退回鎮江城中。鄭成功一面圍城一面招降,兩日後便取得鎮江。經此二役,大江南北各鎮邑許多主動歸附。鄭軍所向披靡,鄭成功也志得意滿起來。


參軍潘庚鍾與提督甘輝首先建議,大軍不必急攻南京,應該據守瓜州,南京後援既斷,可以不戰而定。鄭成功不聽。甘輝又建議,如要打南京,應盡快從陸路攻打,鄭成功也不採納。於是大軍沿長江而下,由於逆水行舟,必須以縴夫拉船,十多天以後才抵達南京。


鄭軍由鳳儀門登岸,鄭成功遙祭明孝陵的太祖高皇帝,說:「成功恨異族之入寇,痛王室之播遷;不遑寧處。生聚十年,響義百萬;既奉旨以收京,爰提師而北伐。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實篤佑之!」再拜痛哭,哀慟動三軍,將士無不振奮。


這時甘輝再度建議立即攻城,鄭成功還是不聽建言,重施鎮江故智,下令圍城。南京提督來書,說清朝有令,圍城30日不降,就不罪及家人,希望大軍等待30日。諸將認為是緩兵之計,但鄭成功仍然胸有成竹,認為南京必降。


此時各地的清兵援軍已經漸漸到達。鄭成功仍舊主張,攻城掠邑,殺傷必多,等待清兵援軍到齊,再一起擊殺。這樣輕敵大意的態度顯然影響了將士。把守鳳儀門的士兵甚至開始撒網捕魚。


七月二十一日半夜,清軍挖開城門,發起攻擊。鎮守城門的鄭家守軍猝不及防,登時大潰。


二十二日鄭成功想將兵力集中在觀音山,調動時又被清軍先發制人,經過幾番血戰,鄭軍傷亡慘重。甘輝身重30多箭,勉力奮戰,被俘就義,他手下許多士兵寧可投江而不願投降。此戰甚為慘烈,由於鄭軍平日訓練嚴格,主將雖敗,都不肯退卻,「軍皆戰死」。連清軍都驚歎鄭軍紀律嚴明,死戰不屈。梁化奉說:「當勁敵多矣,未有如鄭家之難敗者。」提督管效忠則說,從滿清入關以來,身經17場戰役,從沒有打過如此惡戰。


鄭成功經此敗績,大為自責,曾經拔劍試圖自刎,被諸將勸下。他哭著說,恨不聽甘輝之言。後來他建祠祭祀陣亡將士,以甘輝居首。


鄭成功只好退守鎮江,再退至吳淞。此後他曾嘗試攻佔崇明島,也不克而還。於是鄭成功一方面遣使議和,一方面決定撤守江南,回師金廈。他從鎮江瓜州撤軍時,當地文人及張煌言都連連苦勸,認為大軍應再戰江南,不過鄭成功決定保存實力,舉兵南歸。清廷於次年攻打廈門,但被鄭成功擊退。這場轟轟烈烈的北伐之役,就此倉皇收場。即使如此,這仍是清軍進佔中原以後所面臨的最大威脅,南京之未被鄭軍攻陷僅能說是僥倖。


但鄭成功經營閩南十餘年,最後還是僅掌握了金廈等島嶼。充分說明鄭成功軍事上的弱點:能下城不能守城,善海戰不善陸戰。許多後世史家評論鄭成功北伐南京,都認為他的剛愎自用是最大的敗筆,又說他應該聽甘輝等人的建議,不應攻打南京,或者南京戰敗之後,不應輕言撤兵。


歷史無法用「如果當初……就……」這樣的句子去質疑,但我們都很難忍住不那麼思考。我不免想:鄭成功如果不獨斷獨行,那就不是鄭成功了;鄭成功如果不撤江南之軍,也恐怕很難全身而退。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南京之敗,就沒有後來的東征台灣之舉。那樣,歷史可能會有更大的改變吧。


【黃梧密疏遷五省】


「以前從金門看廈門,晚上都是黑漆漆一片,30年以後,廈門晚上燈火輝煌,我們這兒還是黑漆漆。」金門觀光旅遊協會總幹事楊在平說。


金廈相隔不過6公里,向來兩島並稱。不過60年前的金門戰役之後,兩門之間幾乎完全隔絕。改革開放以來,廈門作為經濟特區發展迅速,而金門則因為實行「戰地政務」而限制了發展。1992年國民黨解除了金門的戰地政務,金門卻未因此發展,反因大批軍人撤離,減少了島上消費的人口。近年來金門想發展旅遊,而歷史的資源便成為當地旅遊開發計畫的重點之一。


我們坐在金門一家以「文革」元素作為裝飾的咖啡館裡,這排紅磚樓建於日據時代,以前則是鄭成功的內校場。楊在平如數家珍地說著金門與鄭成功相關的史跡:太武山鄭成功觀兵弈棋處、監國魯王墓、鄭氏祖墳及鄭經親題的墓誌銘、魯監國自歎的「漢影雲根」題字、小金門的吳山會盟處、料羅灣……楊在平的夢想是以鄭成功為主題,打造金門的旅遊發展。「我們想造一條仿古的鄭成功戰船,規劃鄭成功歷史之旅的旅遊路線,從金門、廈門、澎湖到台南,將來甚至可以到平戶,」他興沖沖地說。


不過在金門民間,鄭成功並不受到民眾特別歡迎。當地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我們:「鄭成功把我們金門的樹都砍光了。」此說原載於《金門縣志》,在金門廣為人知,雖然說法未必正確,但民間對鄭氏的態度可見一斑。金門也鮮見祭祀鄭成功的廟宇,現在唯一的延平郡王祠還是蔣介石之子蔣經國在1967年防禦金門時重新修建的。


鄭愁予很為鄭成功的待遇不平。如果稱呼鄭愁予是台灣最著名的詩人,大概很少有人會反對。他的名句如:「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等等,幾乎對文學有一點點認識的台灣人都能琅琅上口。他也是鄭成功的後代。


鄭愁予此刻正在金門教書。這位出生於山東,操著北方口音的教授兼詩人,與我們在石井鄭成功家鄉見到的操著濃重閩南口音的鄭氏族人很難聯想在一起。但他從父親口中知道自己是鄭成功之孫鄭克塽在1683年降清以後,赴北京任官者的子孫。他根據族譜裡的「鄭氏密碼」推算自己應該是鄭成功以後的第15代(這密碼指的是鄭氏家族裡的輩分是以五行偏旁的字來循環使用)。「從鄭芝龍開始,鄭家三代其實在歷史裡一直被醜化。」鄭愁予說。他認為,從目光遠大的鄭芝龍、正義凜然的鄭成功,到文武雙全的鄭經,在清代文人控制的歷史文字裡,都被刻意扭曲。「說金門的樹被鄭成功造船而砍光,這話是有問題的。」詩人說,「鄭成功的船根本不是在金門造的,在金門頂多是修船。」


在金門有一項鐵證,可以說明清朝文獻對鄭成功的污蔑,那便是魯王之墓。魯王朱以海是明室後裔,1645年弘光帝敗亡,浙江的明室遺臣在紹興擁立他任「監國」。這是皇室僅次於天子的稱號。不過他任監國同時,鄭芝龍等人也在福州擁立隆武即位。雙方互不承認,甚至有互殺來使的情形。


魯王在鄭彩、鄭聯的支持下,曾經一度攻下福州、興化等地,後來清軍反攻,魯王盡失其地,先遁至舟山,後來與他的部將逃到廈門,依附鄭成功。清朝編修的《明史》中說:「以海遁入海,久之,居金門,鄭成功禮待頗恭,既而懈,以海不能平,將往南澳,成功使人沉之海中。」這是說鄭成功派人將魯王淹死在海裡。如此一來,鄭成功便成為弒殺明朝王室的罪人了。這個說法在清代就有許多人提出質疑,但《明史》畢竟是官修的正史,真正敢於挑戰者並不多,多半是針對野史的謬誤做文章。


1959年8月22日,國民黨部隊在金門修建防禦工事,竟然在舊金城東的鼓崗湖畔炸山採石時,發現地下的墓穴。其中出土墓誌一方,竟寫著:「皇明監國魯王壙志」,裡面詳述了魯王生平事跡。


此墓誌經過胡適等人考證,被冤枉了三百多年的鄭成功才得以沉冤大白,原來魯王雖然曾往南澳住過三年,後來終其一生都住在金門。他病死於1662年底,時間較鄭成功還晚半年,當然不可能被鄭成功所殺。


為什麼金門(以及許多閩南地區)當地人對鄭成功的態度如此?這固然與滿清對鄭氏家族的醜化以及連年征戰造成的生靈塗炭有關,但影響更大的可能是「遷界」帶來的集體傷痕。


「遷界令」是因將海澄獻給清朝而做了海澄公的黃梧所獻平海五策中的第一策:「金廈兩島彈丸之地,得延至今日對抗朝廷,皆因有沿海居民接濟。如將山東、江浙、閩粵沿海居民盡行內遷,設立邊界,佈置防守,則不攻自破。」黃梧獻策時,順治剛剛駕崩,康熙新立,大權在鰲拜手中。鰲拜採納其建議,於是中國從山東到廣東,沿海三十里的人家全部被迫內遷,家園被焚燬,流離失所的百姓數以百萬計。從此20多年,中國沿海地方成為荒土。


遷界慘痛的記憶保存在金門許多世家的族譜當中。不過諷刺的是,這造成千千萬萬中國沿海居民顛沛流離,骨肉離散的遷界之舉,對於鄭家勢力影響有限,很可能還壯大了後來的鄭氏政權。因為在遷界令實行之時,鄭成功已經出師東取台灣,另覓中興大業的根據地了。

【開闢荊蓁逐荷夷】


在嶄新的台南高鐵車站一家日本品牌的速食店裡,我聽見隔壁桌以閩南話高談闊論著扶乩過程的種種異象。在未來的幾天,我不斷聽到種種神明現身的故事,其中幾個來自政府官員,包括台南市長。現代與傳統就以這種近乎魔幻的形式在台南府城存在著。


在廟宇眾多的台南,幾乎每週都可以見到媽祖與各類王爺、聖王、太子出巡繞境的場面。神轎伴著乩童、陣頭、八家將、宋江陣、鑼鼓隊有如嘉年華會般地在大街上迤驪而過,對台南人而言早已司空見慣。這其中當然也包括「開台聖王國姓爺」。在台南及全台各地,鄭成功不僅是歷史人物,也是神明。


鄭成功在南京之役失利之後,歸師廈門。有一名來自台灣的通事何斌前來求見鄭成功。何斌真正的身份更像是雙面間諜,他既為荷蘭人做事,也暗中為鄭成功在台灣抽稅。此時因為東窗事發,他逃離台灣,準備了詳細的軍情,到廈門建議鄭成功攻打台灣,說:「台灣沃野數千里,實霸王之區,若得此地,可以雄其國;使人耕種,可以足其食,上至雞籠、淡水,硝璜有焉。且橫絕大海,肆通外國,置船興販,桅舵銅鐵不憂乏用,移諸鎮兵士眷口其間,十年生聚,十年教養,而國可富,兵可強,進取退守,真足與中國抗衡也!」 並且拿出詳細的海圖與荷蘭兵情資料。何斌有其自私的目的,這些言詞頗有誇大不實之處,但聽在新敗的鄭成功耳中,必然如醍醐灌頂,欣喜若狂了。


儘管諸將反對意見不少,鄭成功不改本色,決斷東征,並且認為此役非親自領軍不可。經過一年多的準備,鄭成功在1661年於金門料羅灣祭海誓師,以大小船隻400多艘,將士2萬5000人,出征台灣。荷蘭人這時佔據台灣已有30多年。


從16世紀始,荷蘭就想倣傚葡萄牙人,找到一個與中國貿易的口岸,當年的首選之地是澳門。1603年和1622年,荷蘭兩次企圖以武力攻打澳門,都被葡萄牙人擊退,於是便強佔澎湖,不僅在澎湖築城,還在福建沿海強擄百姓,多次武力騷擾中國沿海。清廷命福建官員驅逐荷蘭人,不過福建巡撫南居益與副將俞咨皋竟然在未上報朝廷的情形下,通過海商李旦的斡旋,私自與荷蘭人簽下協議,在1624年讓他們放棄澎湖,到台灣去。


明朝部分有識的地方官員對荷蘭侵佔台灣十分在意,多次上書南居益,要求逐走紅夷。無奈此後明朝國力日漸衰頹,再無力顧及孤懸海外的台灣了。


鄭芝龍在此時崛起於海上,他統一各方勢力後,與荷蘭人保持亦敵亦友的關係。他曾至少兩次與荷蘭人發生武裝衝突,打敗荷蘭侵略的船隻。但每次戰勝之後,都立即與荷蘭簽訂通商協議,企圖獨佔中荷之間的貿易。


荷蘭人據有台灣之後,實行完全的殖民統治,對在台灣移墾的漢人與原住民進行勞力與金錢的剝削。如有反抗,即以殘暴的手段進行血腥鎮壓,最著名的一次當屬郭懷一事件。1652年,以郭懷一為首的漢人,不堪荷蘭壓迫,揭竿起義,響應者四五千人。但很快被荷蘭人殲滅,至少有3000人被殺。鄭成功在台灣的漢人之間有很大的號召力,也一向以海外華人保衛者自居,為荷蘭人心腹大患。1660年荷蘭人尤其倍感威脅,曾兩次加強戒備。


1661年4月21日,鄭成功的東征大軍由金門料羅灣啟程,艦隊首尾相連,長達十里,其中周全斌率領的七千戎旗兵,個個身穿金龍甲,軍容尤其壯盛。次日鄭軍到達澎湖,因天氣不佳,暫停於島上。由於鄭成功聽信何斌之言,以為台灣島上糧食豐足,大軍幾乎未帶糧食。到達澎湖後,至36個島嶼上搜刮食物,竟然不夠大軍一餐之用。因為糧食匱乏,鄭成功在4月29日冒著風浪啟航,到了半夜突然風平浪靜,天晴氣朗。大軍在次日清晨順利抵達鹿耳門。


鹿耳門水道狹窄水淺而險,鄭成功令人以竹蒿測水深,發現大船無法通過。鄭成功乃設香案,祝禱:「成功受先帝眷顧重恩,委以征伐。奈寸土未得,孤島危居。今而移師東征,假此塊土,暫借安身,俾得重整甲兵,恢復中興。若果天命有在,而成功妄想,即時發起狂風怒濤,全軍覆沒。苟將來尚有一線之脈,望皇天垂憐,列祖默佑,助我潮水,俾茲首(船頭)所向,可直入無礙,庶三軍從容登岸。」祝禱完畢,突然潮水大漲,如有神助。於是大軍隨著成功的中軍船魚貫而入,駛進台江內海。


鄭軍分為三路,一路自鹿耳門登陸,扼守北線尾,主力從禾寮港附近登陸,另一部則迂迴台江南端,阻截向南遁逃的荷艦。據當時在普羅岷西亞城(即赤崁)的荷蘭土地測量師梅氏描述,鄭成功登陸主力「全副武裝,士氣高昂……越過高地,擊鼓吹管行軍而來,其中有幾個騎馬的。他們的軍隊有數不完的漂亮絲質旗幟幡旒,頭戴光亮的頭盔手握大刀……在普羅岷西亞北邊公司的庭園小溪後面紮營,在那裡搭起上千個白色帳篷,時間是下午一點半。」


雙方的第一次交鋒在普羅岷西亞城北展開,鄭軍一千多人前來攻城,但被荷蘭鳥銃擊退。次日海戰中,荷蘭只有兩艘戰艦——赫克托號和斯·格拉弗蘭號以及運輸船與快艇各一艘出戰。鄭軍雖然戰艦體積遠不如荷蘭主力戰艦,但數量卻遠遠超過荷蘭。鄭軍60多條戰船圍住敵人,猛烈攻擊。荷艦赫克托起火,結果火藥庫爆炸而沉沒。斯·格拉弗蘭號也受重創,其餘二船逃逸。


陸戰也在北線尾開打,荷蘭原本甚為輕敵,以為中國人一見火槍發射,就會四散逃命。實際上,身經百戰的國姓爺部隊對這樣的陣仗毫不看在眼裡,被火槍射擊,依舊陣列整齊,進退有據。不久,鄭軍放箭,後方又出現鄭軍圍剿,反倒是荷蘭人很快就潰散奔逃,被殲滅了半數。次日,鄭軍切斷了普羅岷西亞的水源,城守將貓難實叮知城不能守,便獻城投降了。


但是,荷蘭的主力都據守在大員沙洲的熱蘭遮城中。熱蘭遮城始建於1623年,由於起建之初就特別考慮到了防禦的問題,使得該城易守難攻。行政長官揆一來信求和,但希望仍舊保有二城通商。鄭成功自然不能答應,修書給台灣行政長官揆一,強調「台灣者,中國之土地也。久為貴國所據,今余既來索,則地當歸我,珍瑤不急之物,悉聽取而歸。」


揆一不敢棄城,只好接戰。由於炮火猛烈,鄭軍雖然驍勇,卻也難以攻城。於是鄭成功再度採取圍城策略,這一圍就是九個月。


「你看這城牆很厚,而且是兩層的,顯然有一部分是後來加固的。」成功大學建築系教授傅朝卿指著安平古堡的一片紅色磚牆說。這位學者研究鄭成功相關遺址已經二十多年,最近主持了安平古堡的考古發掘。


今天的台南安平古堡也就是當年的熱蘭遮城,被鄭成功打下以後,以他的閩南老家重新命名。只是過去臨海的城堡,如今已被陸地包圍,一到假日這一帶摩肩擦踵,車水馬龍。「其實我們台南人現在一聽說要來安平都很怕。」在我們到處尋找停車位的時候,傅朝卿說,語氣帶著幾分本地人的自豪,也帶著對一段更為寧靜的生活狀態的懷念。


在他的解說下,我們發現荷蘭人使用的紅磚與漢人明顯不同,磚扁而寬,十分結實,讓這面30米長的城牆,在近400年後仍然屹立不搖。


可惜的是,今日的安平古堡也只剩下這面牆與少數其他殘垣斷壁還是荷蘭人時期的遺留,其餘的建築大多是日本據台時改建的,包括如今被當作安平古堡地標的一座瞭望塔。


「不過日本人改變的只有地上的建築,基礎是不會動的。」他解釋,也因此,他想到對這片古跡進行考古發掘。由他主持、考古學家劉益昌發掘的項目如今已經暫停,因為出資的台南市政府對發掘的期望與實際結果不同。「他們覺得我們應該挖出一座城,」傅朝卿說,他們挖出的荷蘭時期啤酒瓶、瓷瓶等雖然看來不起眼,卻是「真正的文物」,他援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文物「真實性」的解釋,說明真正的文物才能蘊含歷史。


讓我驚訝的是,安平古堡的面積其實不大,為什麼鄭成功圍城九月才能攻下?傅朝卿比手畫腳地解釋,其實原來的熱蘭遮城面積比現在的安平古堡大了許多,但部分並沒有劃入古跡範圍。他充滿熱情的解釋,讓我同樣可望知道那圍牆、停車場、住宅底下,到底能揭露出什麼樣的歷史真相。


不只安平如此,原來同樣臨海的普羅岷西亞城,如今叫做赤崁樓,坐落在台南市中心。幾百年來的填海造陸,早已改變了台南的原貌。但是那歷史沉澱的記憶不必挖掘,就浮現在台南市的街道上。


「你第一次走這個嗎?」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鑼鼓、嗩吶、鞭炮、煙火聲中,台南市文化觀光處處長許耿修側過頭來問我。我與他並肩走在綿延幾公里的神轎、陣頭隊伍的最前面。


我點頭承認過去沒有這種經驗。「我也是第一次。」穿著深色西服,戴著無邊眼鏡的許耿修說,我們的位置原來應該是屬於主辦此類宗教活動的「廟公」(廟宇主持)的。但這次活動既是市政府主辦,他就代表市政府站在廟公的位置。在我們身後,是國姓爺的聖駕。這尊鄭成功神像與配享的甘輝、萬禮塑像是從附近的一座小廟媽祖樓中迎出來,今天要重回延平郡王祠。附近許多廟宇共襄盛舉,一同加入了迎神的行列。


許耿修說,這尊國姓爺神像是他死後所刻的第一尊神像,已有300多年歷史。神像原來供奉在延平郡王祠,後來據說因為蔣介石要去祭祀鄭成功,有些善體上意的官員擔心蔣是基督徒,看到佛像可能不悅,而將神像請了出去。神像這一離開就是30多年。前幾年許耿修聽聞此事,覺得不該讓國姓爺流落在外,因此報請市長將神像請回。於是政府當了廟公,而延平郡王祠這個原本作為官方祭典的場所,也成了神明、乩童、陣頭出入的地方。如果這樣的活動讓人覺得有點極端的話,許耿修有過去的成績可以為他背書。他上任以來,台南市已經辦了七屆鄭成功文化節,而且一年比一年盛大,為台南市政府帶來大筆收入。


鄭成功文化相關的活動與研究近年再度成為熱點,甚至在內地與日本都引起很大反響,台南市的大力推廣是重要原因之一。來自大陸鄭成功研究會、日本平戶的松浦章及平戶觀光協會的代表等數十位海內外人士參加,全台各地的鄭成功信仰廟宇和鄭氏宗親會更來了數百人。許耿修是要以「經營」為主軸,把鄭成功的形象通俗化,讓更多人理解這位歷史人物。「我們的領導人常常想要斬斷我們的歷史根源,但人是不能跟自己的歷史切割的。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會很慘。」這位有歷史博士學位的民進黨官員的話頗出我意料。許耿修強調他們的工作從來不在創新,只是從歷史取材,賦予新的包裝。


不過我對於某些新包裝還是感覺有些不易接受。市政府推出了一系列鄭成功紀念品,例如穿著美國洋基隊球衣,兩隻手指比著勝利手勢,造型卡通的鄭成功撲滿。許耿修倒是頗為得意。「鄭成功一直被當作民族英雄、悲劇英雄,我們覺得他應該是『歡樂英雄』,」他說。「你看,他39歲就能完成那麼偉大的事業,而且,」他露出微笑,「他娶了十個老婆。」但鄭成功本人臨終之際,一點也不歡樂。


熱蘭遮城在被圍九個月後,揆一終於投降。鄭成功遵守承諾,將倖存的荷人送上船,讓他們回到巴達維亞,並且帶走屬於自己的財物。荷蘭人在戰役中共計死亡1600多人。


鄭成功收復台灣之後,做了一首復台詩,詩中沒有戰勝的喜悅,反而充滿憂傷的情緒:「開闢荊蓁逐荷夷,十年始克復先基。田橫猶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這當然有其原因。


鄭軍在攻打荷蘭之役中其實也受創慘重。大批將士因水土不服而病倒的「十之七八」,死者甚眾。台灣並不是何斌所說的沃野千里,米糧不虞,而是一片荒蕪,鄭成功必須派士兵開墾田園,還餵不飽肚子。許多將士思鄉情切,脫巾叛逃。而許多在廈門的勳將也不顧鄭成功再三催促,遲遲不肯遷來台灣。1661年四月,永歷帝在雲南被吳三桂絞殺,懸乎一線的明朝國祚就此斷絕。鄭成功十餘年的恢復大業也無以為靠了。年底,鄭成功聽聞父親的噩耗:鄭芝龍在北京柴市以磔刑處死,三個弟弟及家族十一人一同被殺。成功聞訊頓足捶胸,望北而哭。


而黃梧的平海五策也在此時由清政府落實,鄭氏祖墳被毀,將墳內屍首裝在木具中,以鐵箍箍住,外加封皮,沿途遞解,經過郡縣官府,就放在牢獄中。鄭成功聽到消息,咬牙切齒,說:「吾不寸磔汝屍,罔為人間大丈夫!」


更讓鄭成功憤怒的,是長子鄭經在廈門犯下亂倫之罪,私通弟弟的乳母,還產下一子。鄭成功聽聞此事,竟然拿出尚方劍,讓部下帶至金廈,命令處死自己的夫人董氏、鄭經、乳母和初生的孫子。鄭成功部下聽到命令,大駭,認為這是「亂命」而不敢從。諸將遠在金廈而抗命,讓鄭成功更為恙怒。


這些讓他氣憤哀痛的消息接二連三到來,個性剛烈暴躁的鄭成功終於病倒。1662年6月23日,他讓侍者請出太祖皇帝的御訓,仔細閱讀,讀到第三帖,淚如雨下,說:「自家國飄零以來,枕戈泣血,十又七年,今屏居遐荒,遽捐人世,忠孝兩虧,死不瞑目,天乎!天乎!何使孤臣至於此極也!」乃大憤而死。


鄭成功死時,距離他接受荷蘭人投降還不到五個月。但他測量土地,建立制度,以軍屯田,寓兵於農,為未來的台灣經營與開發,打下了基礎。


元宵節前,我在鹿耳門海口,看著寒風裡翻攪的海浪,想像當年大軍舳艫塞海,鼓聲震天的盛況。這裡為紀念鄭成功登陸,立起一塊刻有府城天險的石碑。石碑旁有一座供奉國姓爺的小廟。廟公林忠民招呼我們在他簡陋的小屋裡享用海鮮。


酒酣耳熱,阿忠說起他見過國姓爺。「有兩三次,都是在我特別疲倦的時候。」他表情嚴肅地說。「國姓爺個子不高,留著鬍子,長相很英俊,但是很憂鬱,就是讓你覺得他非常憂鬱。」


我問他,為什麼信奉鄭成功,鄭成功的哪一點讓他尊敬。「忠孝節義。」他瞪著我,像是不能相信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就是這四個字,忠孝節義。」他說。


從日本、閩南到台南,我追尋著鄭成功的足跡,想像著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林忠民簡潔有力的說法使我豁然開朗:鄭成功的確是一個豐富而複雜的歷史人物,他傳奇的一生允許種種不同的解讀,也就容易讓人感覺他的面目彷彿千變萬化。但他以孤臣孽子之心,矢志恢復明室,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限於時勢,必須與父親決裂,只能移孝作忠,忍受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天倫悲劇。但是他一生始終大節不失,在非常時期,以自己的非常方式,實現了中國最傳統的價值。


他死後一百多年,清朝南洋大臣沈葆楨上疏請皇帝為鄭成功在台南賜謚建祠,並題楹聯,為後人傳誦至今,可能仍舊是總結鄭成功一生最恰當的文字:「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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