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芒畢露::長三角的弱小吳國為何能成為春秋一霸
吳國有寶劍
吳國是春秋歷史上很晚才被記錄的國家。吳國出現的晚,滅亡的早。從有文獻記載到其滅亡,吳國歷史不過一百多年。另一方面,《荀子王霸》裡提到,「故齊桓、晉文、楚莊、吳闔閭、越勾踐,是皆僻陋之國也」。前幾個國家不能說很偏僻,但放在吳、越身上的確不錯。可偏偏是這個歷史又短,地方又「僻陋」的吳國,在春秋時譜寫了一段頗具個性的歷史,不但在「荀子」版的「五霸」排名中,和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並列,還成就了吳國流傳至今的無數傳說故事。
吳國是怎麼以區區長江下遊三角洲濱海之地,忝列「五霸」的確是個有趣的話題。《左傳成公七年》認為,吳國崛起,是晉國人教吳國「射御,教吳乘車,教之戰陳,教之叛楚」,使得吳國強大起來。當然,還有人認為,是吳王闔閭任用了從楚國逃亡的伍子胥,從而走上「霸道」。
但是,前人似乎忘了,吳國雖沒有戰車、戰陣,可並不缺少自己的特色。中唐詩人李嶠寫了一首詩:「吳山開,越溪涸,三金合冶成寶鍔。……龜甲參差白虹色,轆轤宛轉黃金飾……」這首詩叫做《寶劍篇》,講述了一把名叫「轆轤」(亦作「離鏤」、「獨鹿」)的寶劍的事跡。李嶠對冶劍略有瞭解,知道青銅寶劍需要的「銅、錫、鉛」(三金合冶)原料來自「吳山」、「越溪」。估計也見識過經過鎦金技術,外加「金屬膏劑塗層加熱擴散工藝」才能獲得的俗稱為「菱形暗格紋」(龜甲參差)的吳式青銅劍。
「菱形暗格紋」(龜甲參差)的吳式青銅劍,上海博物館藏。
這把「轆轤」寶劍的主人就是伍子胥。看來,直到唐朝人的眼裡,寶劍還是吳國最重要的特產。李嶠的《寶劍篇》裡,還有「避災朝穿晉帝屋,逃亂夜入楚王城」,建立吳國等事跡,這或許能幫我們揭開吳國崛起的秘密。
劍劍有故事
按照《吳越春秋》等晚近文獻的記載,吳國著名的青銅劍集體湧現是在吳王闔閭的時代,但最早被提及的吳國寶劍,屬於闔閭的四叔:季札。《史記吳太伯世家》說,闔閭的父親諸樊是吳王壽夢的長子,季札是四子。這位四王子無心王位,喜歡周遊北方諸國,司馬遷說他到達過魯、齊和鄭。甚至還到了黃河以北的衛國和晉國,預測了晉國將要發生「三家分晉」之事。
季札最為人稱道的一點,不是他彷彿未卜先知一般,預言了北方諸國的未來,而是他在徐國留下的一樁事跡。從長江下遊三角洲的吳國前往北方諸國,需要首先經過與蘇南接壤的蘇北徐國。季札出發時,見過徐國君主,「徐君好季札劍」,但沒好意思提出,季札看在眼裡,因為還有出使任務在身,也沒好送他。等他南歸時又經過徐國,想起要把劍送給徐君,結果「徐君已死」,季札就「解其寶劍,系之徐君塚樹而去」。這就成了太史公筆下,季札「仁心慕義」,道德高尚的典型事跡。
換個角度,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吳國外交大使季札帶著本國特產青銅劍去周遊北方諸國,「季札劍」很受北方用戶歡迎,所以季札把劍留在北方,輕身而返。
上面講了季札掛劍的傳說,下面就說說季札大侄子闔閭跟吳國寶劍的故事。闔閭沒當吳王之前,叫公子光。當時的吳王是闔閭的堂兄弟吳王僚,公子光屢次為吳王北伐陳、蔡,擊退楚國,直到伍子胥來到了吳國。伍子胥是楚國太子建一黨,因有暗通齊、晉,分裂楚國的嫌疑,被楚平王所逐,向東流亡吳國。
伍子胥從吳、楚連年交戰中窺到契機,將一位名叫專諸的勇士推薦給公子光。公元前515年,吳國趁楚平王去世,又要伐楚,因未能速戰,吳師主力被困於外。公子光就在此時讓專諸行刺吳王僚。《左傳昭公二十七年》形象地記錄了行刺一幕,專諸說完「母老子弱」求托付後,就慷慨赴命了。他接著給吳王上菜,在魚肚子藏了一把劍。吳王還沒吃到魚,就被專諸拔劍刺死,專諸也當場死去。如此富有想像力的行刺方式賦予了專諸《史記刺客列傳》第二把交椅的位置(第一位是「曹劌」),而這把用於行刺的「魚腸劍」也一戰成名。當然,按照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的看法,「魚腸」是寶劍表面一種類似松木花紋的紋理--這也是青銅劍加工過程中的一種表面技術。
不管怎樣,吳王僚一死,公子光即位為吳王闔閭。闔閭委任伍子胥為「行人」,據說還得到了傳說中的齊國軍事家孫武的幫助,屢次出擊楚國,抽空還攻打一下越國。終於即位十年後,攻入楚國都城。伍子胥鞭楚平王屍以洩憤,取得了「西破彊楚,北威齊晉,南服越人」(《史記伍子胥列傳》)的成果。又過了十年,吳王闔閭因在檇裡(今嘉興)不敵南方越國,被越人砍中腳趾,離奇而亡。
吳國的第三把劍和伍子胥有關。闔閭死後,其子夫差即位。九年後,伍子胥因預感到吳國命運的終結,預先讓其子北遷齊國。夫差得知後,賜其寶劍一柄。子胥持劍自盡,這把劍就是李嶠《寶劍篇》中所歌的,名劍「離鏤」(轆轤)。
事起吳楚越
吳國歷史短而寶劍多,「季札劍」、「魚腸劍」和「離鏤劍」就濃縮了吳國的全部歷史。
公元前601年,晉國教會了吳國「乘車、戰陳」,還「教之叛楚」。按《左傳宣公十年》所載,這一年還發生了楚國東伐「群舒」,「盟吳、越而還」。楚國不但攻滅大別山以北的舒人,也對山南鄱陽湖盆地的干越人群做了類似的事情。
鄱陽湖平原周邊有豐富的銅礦儲量,楚國過去就頻頻伐越,以「干將、莫邪」為代表的干越人群,既能為楚國造銅兵,又能補軍旅,可謂一舉兩得。但正像當年干將獻了雌劍,藏了雄劍,由兒子「眉間尺」殺楚王復仇,干越人可不是心甘情願為西來的楚人賣命。
問題是,干越去了哪裡?《管子小問》記錄過一個小故事,「昔者吳、干戰,未齔不得入軍門」。也就是說,部分干越沿著長江或者贛東北、皖南之間的黃山通道逃亡到了太湖平原。這些以「鑿齒」習俗作為成年禮的干越人群,的確不分老幼地和吳國有過激烈交戰。但最終被長江下遊的吳人吸納。證據就是,吳國也開始「造劍」。《吳越春秋》裡,干將的籍貫被定為「吳人」,時間就是闔閭的時代。
長江下遊蕪湖一帶的南陵、銅陵也產銅礦,遺址歷史可追西周。加上擅長冶銅的干越遷入,吳人的銅劍生產蒸蒸日上。產品多了,需要客戶認可才好。季札周遊北方諸國,帶著寶劍出門,掛劍輕身而返,便隱隱表達了這個意思。今日考古發現,「吳王光劍」在山西、安徽出土了2柄,「吳王夫差劍」在山東、河南、湖北等地共出土了9柄。看來季札當年外交兼貿易大使的職責履行得很好。
楚在長江西,吳在長江東,干越在中間。當愈來愈多的干越受楚之迫,東遷入吳後,和吳國與北方諸國交往增長同步的,就是楚國人力、物力資源的流失--為楚國扼守北方重鎮,管理齊、晉貿易的伍子胥和公子建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成為楚國貿易下滑的替罪羊--於是,楚國與吳國難免一戰。《左傳》裡說,楚國和吳國在長江下遊的爭奪,起因是邊境婦女「爭桑葉」,而《吳越春秋》則說是吳國「湛盧」寶劍莫名飛到楚國,兩國因劍而爭,不管怎樣,這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資源爭奪戰。
頻繁應對西部的楚國,讓長江下遊幅員不廣、人口不豐的吳人很快限於被動。吳王僚多次派公子光伐楚,與其說是「爭霸」,不如說疲於應對。刺客專諸口中的「母老子弱」,與其說是專諸擔心行刺後,無人照料家人,不如說是廣大疲於戰事的吳地民眾的心聲。
替代吳王僚上台的闔閭找到了新的人力來源,《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提到闔閭的叔父余祭曾經「伐越,獲俘焉」,只不過這個叔父也被一個越人俘虜砍死了。《吳越春秋》裡則有闔閭「以越不從伐楚,南伐越」,而《郁離子》也提及,越人曾為吳伐楚造舟。這裡的越人不同於早先進入吳地的「干越」,來自吳國以南,紹興-寧波平原上未來赫赫有名的越國,但這兩者的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伐越之後的吳國很快就攻楚成功,為伍子胥報了大仇。只是,沒有人預料到越國越來越強,最終砍掉了闔閭的腳趾,也間接奏響了伍子胥和吳國的喪歌。
「越」「越」復躍躍
吳國的興起所需的人力、物力資源,拜楚國東進引起的「干越」遷移所賜。吳地銅劍北上,晉國的馬、車,齊國軍事家孫武的軍事戰略南下,使僻陋一隅的吳國和東亞其他人群建立了緊密的聯繫。可短暫的繁榮,也因為楚國迫境而曇花一現。很多人認為「吳、楚爭霸」的結果有利於吳國一方,可是除了攻入楚都一役,兩國都在長江下遊爭戰,在今天的安慶一帶留下了「吳頭楚尾」的名稱。換句話說,楚國決戰千里之外,而吳國在大部分時間裡都在家門口迎戰,吳地資源有限,缺乏戰略縱深的問題,很快暴露出來。
吳王闔閭把目標瞄準了南方的越國,越國的人口和資源,的確是吳國速勝楚國的關鍵,也加劇了吳國速朽的進程。幾乎被後者傾覆的楚國與吳國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和平,他們擁立一位「越姬」生下的楚惠王即位復興楚國,《史記列女傳》說她是越王勾踐的女兒(缺乏明確證據)。但是,阻擊了西來之敵,獲得短暫喘息機會的吳國,很快將在正南面遭遇他們畢生的對手,他的名字叫勾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