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朋友圈:為朋友情誼和劉禹錫交換職位
一生摯友劉禹錫
劉禹錫是柳宗元一生不相離棄的摯友,他們年青時相識,同一年中科舉,同在御史台為官共事,後來又一起因參加永貞革新遭貶,一直到柳宗元死,他們始終書信往來。同命相連,同喜同悲,情同手足,不離不棄。柳宗元死後,劉禹錫代為撫養子嗣。兩人之間的苦樂之聲,至今還在時空裡迴盪。
我在這裡想說一件具體的事例和大家一起分享。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正月,柳宗元忽然接到朝廷詔書,召八司馬等人進京。這讓貶居十年早已心灰意冷的柳宗元猛然間激起了一陣驚喜。一路跋山涉水,這年二月,柳宗元回到了京城長安。可來到京城後不久,一件不經意的事情讓柳宗元等人的命運又陡然逆轉。
這年三月,劉禹錫邀請柳宗元等人去京城裡的玄都觀看花。觸景生情,劉禹錫隨意作《元和十年,自郎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詩,詩中唱道:「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詩的後兩句是開玩笑的話,他譏諷那些靠排擠自己得到提拔的朝臣,「語涉譏刺」,輕蔑那些新貴象滿園桃花一樣,不值一顧。沒想到這激怒了憲宗和舊派朝臣,在京城引起了一場風波。
八司馬隨即又被貶放到「五穀不毛處」。韓泰為漳州刺史,柳宗元為柳州刺史,韓曄為汀州刺史,陳諫為封州刺史。劉禹錫觀花詩是讓柳宗元等人再次被貶出京城的導火索,他也為此被放置最遠的播州。播州在今天的貴州遵義,當時異常荒涼,是個人口不足五百戶的小州。劉禹錫有八十歲老母,同去必就死地,分離也是死別。面對此情此景,柳宗元做出了讓世人驚歎的舉動。柳宗元要與劉禹錫交換地方,他說:「播非人所居,而夢親在堂,萬無母子俱往理。」危難之時才見朋友真情,世上能冒死救友者古有幾人,足顯柳宗元為人的高風亮節。這時御史中丞裴度伸出援手,劉禹錫才改貶去連州做刺史。
人生的事往往都是性情使然。劉禹錫不是柳宗元內斂的性格,也不是韓愈任情使性的人,可他也是率性而為的書生。十四年後,劉禹錫又一次回到京城。再遊玄都觀時,已是物事皆非了,不但觀中桃花蕩然不存,守觀人也不知到哪裡去了,他的好友柳宗元這時也仙逝飄去了。一時情起他又作《再遊》詩說:「百畝中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獨來!」當年趨炎附勢的小人不見了,同遊的好友也亡散不在了。獨自一人重遊故地,其心境是可想而知的。這一時情起的詩作又讓劉禹錫付出了代價。劉禹錫只好再次離京到東都去做官。
八司馬再次遭貶時,柳宗元沒說一句埋怨的話。這一年六月,柳宗元來到柳州,他登上城樓,極目向四周眺望,環城映目的都是荒山僻野,一時激起了無限的愁思。柳宗元思念與之同樣命運的劉禹錫、韓泰、韓曄和陳諫,隨即作了一首《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詩唱道:「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韓泰、韓曄在漳、汀二州,屬江南道,漳州治龍溪(今福建省龍溪縣),汀州治長汀(今福建省長汀縣);陳諫、劉禹錫在封、連二州,屬嶺南道,封州治封山(今廣東省封山縣),連州治陽山(今廣東省連山縣)。柳宗元貶放的柳州,屬嶺南道,治馬平(今廣西壯族自治區柳江縣)。天南地北,戰友貶散四方,今生再難得一見了。柳宗元再度遭貶後,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詩風也為之一新。他在永州寫的詩多抒發政治上抑鬱不平的感慨,詩風內斂縝密。這首詩卻一改往昔,凸現大氣悲涼。高高的城樓融浸在荒漠裡,無限的愁思象空闊的海天一樣茫茫不盡。 驚風密雨,百感交集。嶺樹遮目,四州不見。九曲迴腸,似這江流一樣盤旋迴盪。在這百越文身的蠻域,音書絕,滯一鄉。此情此景,吟之讓人久久不能釋懷。
柳宗元在與劉禹錫同行赴貶地時,詩歌酬贈不斷,有道不盡的別情。柳宗元《答劉連州邦字》詩說:「連璧本難雙,分符刺小邦。」連璧是兩玉並聯,而世間人與物合成雙美是極難尋求的。柳宗元說他和劉禹錫倆人是連璧,可卻被拆開到小州去為官。這樣的語言和情感在韓柳間是看不見的。
玄都觀
忘年之交吳武陵
柳宗元《送南涪州量移澧州》說:「永州多謫吏」。《柳集》裡有數篇文章記載元和初年,柳宗元與同貶在永州的「謫吏」及失意文人交往的事,其中吳武陵與柳宗元交往最密,並保持了一生的友誼。
《新唐書吳武陵傳》載:「吳武陵,信州(今江西上饒)人,元和初,擢進士第(元和二年)。……初,柳宗元謫永州,而武陵亦坐事流永州(在元和三年),宗元賢其人。」吳武陵能文章,有史才,著有《十三史駁議》二十卷,已佚。
早年在長安他就與柳宗元相識。柳宗元在《同吳武陵送前桂州杜留後詩序》說:「濮陽吳武陵直而甚文。」後來柳宗元在《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評贊吳武陵說:「一觀其文,心朗目舒,炯若深井之下,仰視白日之正中也。」深井觀日,舒朗至極,心悅之情,一語道出。其用語之精妙,讓人合卷難忘。可見吳武陵文筆之大氣,為人之豪放。因有文名,淮西節度使吳少陽聞其才,遣客鄭平邀之,將待以賓友,吳武陵不答。後來吳少陽兒子吳元濟反叛,吳武陵遣書斥責,從中可看出他反對藩鎮的鮮明態度,不但不為之所用,還公開斥其反叛。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初,吳武陵貶來永州,兩人交往密切。柳宗元感慨說:「拘囚以來,無所發明,蒙復幽獨。會足下至,然後有助我之道。」柳宗元的重要著作《貞符》和《非國語》都是是在吳武陵的鼓勵和支持下完成的,《柳集》裡存有柳宗元和吳武陵討淪《非國語》的《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還有多篇為兩人同送別友人詩而寫的序。思想默契,情深意濃。柳宗元和吳武陵是很特殊的朋友,從年齡和資歷上看,吳武陵應是晚輩,他「每以師道」事柳宗元,柳宗元「每為一書,」他都「必大光耀(光大,炫耀)以明之(宣揚它)」。柳宗元慨歎說:「是足下(指吳武陵)之愛我厚。」
在永州,柳宗元和吳武陵居一水之隔,吳武陵住在瀟水之西,故而柳宗元詩《初秋夜坐贈吳武陵》裡有「美人隔湘浦」之句。同貶在永州的還有李幼清、元克己,他們經常在一起集會,探西山之幽,遊小石潭之景。《柳集》裡有兩首柳宗元贈吳武陵的詩,《初秋夜坐贈吳武陵》和《零陵贈李卿元侍御簡吳武陵》,兩詩皆寓相思之情,詩裡又多憤疾不平的諷刺之辭,他為吳武陵歎惜,美其人有奇抱,惜其世無知音。一次集會,吳武陵不在,雖隔一溪之水,「相思豈雲遠,即席莫於同」,柳宗元按捺不住情感,連夜作詩贈吳武陵,以表相思之情。柳宗元在《與楊京兆憑書》裡曾向楊憑推介吳武陵,希能尋機舉用他。柳宗元說:「去年吳武陵來,美其齒少,才氣壯健,可以興西漢之文章,日與之言,因為之出數十篇書。庶幾鏗鏘陶冶,時時得見古人情狀。」
吳武陵對柳宗元也是情深終生,從史料上看,吳武陵是當時唯一敢於直言為柳宗元喊怨叫屈的人。《新唐書》本傳說:「及為柳州刺史(指柳宗元),武陵北還,大得裴度器遇,每言宗元無子,說度曰:『西原蠻未平,柳州於賊犬牙,宜用武人以代宗元,使得優遊江湖。』又遺工部侍郎孟簡書曰:『古稱一世三十年,子厚之斥十二年,殆半世矣。霆砰(打雷)電射,天怒也,不能終朝(整天)。聖人在上,安有畢世而怒人臣邪?且程、劉、二韓皆已拔拭(指免罪被提拔),或處大州劇職,獨子厚與猿鳥為伍,誠恐霧露所嬰,則柳氏無後矣。』度未及用,而宗元死。」
吳武陵《遺孟簡書》,為柳宗元鳴屈,義憤填膺,情辭激烈。後來他還向唐、鄧節度使李愬推薦過革新派的骨幹成員李景儉,據說詩人杜牧也是受他提攜中進士的。史說他有「知人之明」,是個「奇譎(jue奇特而有機謀)」之人。後來平淮西叛亂時,吳武陵讓韓愈向裴度獻策,又致書吳少陽的兒子吳元濟,勸其歸順朝廷。吳武陵晚年做韶州刺史時,因事獲罪,在鞫(jū審問)訊時,因不滿主審科第少吏的躁動,題詩路邊的佛堂說:「雀兒來逐颶風高,下視鷹鸇(zhān猛禽)意氣豪,自謂能生千里翼,黃昏依舊入蓬蒿。」今天讀來其豪氣仍會穿透千載,如見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