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朝官本位制度下的悲劇:清官為何成了一種怪物
我們歷來有一種幻想,或者說有一種幻象:無論在怎樣糟糕的歷史中,總能窺見一絲體制內的良心光彩。但只要稍做較真兒的思考,便會發現:在我們這個皇權、官權至高無上的國度,清官只能是作為一個怪物的形態出現,而這個怪物,有時甚至會產生比貪官還要大的破壞力。以道德力量維持運行的國家,往往走向不道德;以清廉不阿維繫公正的官員,往往製造更大的不公正,只要這一切,發生於官本制度之下。官僚架構嚴密成熟,文官集團勢力強大的明朝,一方面,官員保有一種節勁的傳統士大夫風骨,另一方面,制度設計的低效和無能則使文官集團普遍貪腐。但在制度性墮落積重難返的情形下,仍可以有海瑞這樣的模範官員出現。
海瑞的膽略表現出了一個儒家理想主義者的勇氣和操守,從現有的資料來看,他的清廉絕對不是作秀,然而這個明朝最正直的官員,儘管官至二品,但終其一生卻無大作為,張居正認為他輕率躁進,萬曆則直接斥其迂憨。和其他有史可查的清官一樣,海瑞在當時的聲譽極高。這個嚴格自律的好人,認為君子之所以志於仕途,只應該是出於惻隱和義憤之心,因此不貪和剛直是為官的基本要求,哪怕只有微薄的薪水,也只能毫無怨言地接受。
海瑞甚至還罵過嘉靖皇帝,對其他官員也是剛直狂狷,不講情面。表面上清官是反制度的,而實質卻是制度狂熱的建設者。清官是無能制度的追隨者和崇拜者,也是這種制度的一塊貞潔牌坊,他既不能超越官本制度有所變革,也不能於體制之內有所作為。海瑞的失敗,是個人力量挑戰國家機器的失敗,更是一種無法洞見制度弊端的文化失敗。舉凡官本制度,權大於法、道德大於法、人情世故大於法,清官們越是追求被壓抑扭曲了的法律得以嚴格執行,便越是鼓動起權力、道德、人情的抗逆,而這種清官,也根本不可能逃避權力、道德、人情的籠罩,只不過,清官的自我要求更高而已。
海瑞追求明朝立國時的真純境界,甚至上條陳提出恢復洪武年間對貪官「剝皮實草」的極刑。在海瑞的理想中,開國時的峻厲法典是保持國家公正清明的最好方式,而像海瑞一樣對開國吏治的仰慕,似乎是中國人思維上的一個成例。官本制度從設計之初就有不可彌補的缺陷,即使是不太壞的制度,也是無能的制度,這種無能恰恰就表現為有正義感的人難以超越成例,清官就只能成為時代的怪物,不可能有創見性地改革。清官之怪,一是狂悖,一是固執,一是峻苛。狂悖表現為特立獨行,固執表現為孤意專斷,峻苛表現為不近人情。此三種品性如若不是在官權體制之下,堪稱美德,但在這種體制之下,則為十足的怪物,甚至對社會還有很大的破壞力。
海瑞以節操著稱,但他的節操雖令人佩服,卻很難為大家效仿。他個人生活極端節儉清貧,在他治下,嚴禁民間製造、使用奢侈品,其中包括豐盛的宴席,甚至是一塊華麗的頭巾。做他的屬下亦極其艱難,據記載,海瑞連一張公文用紙的發放也要經過嚴格的審查。有官員曾參劾他說,在他治下地主不敢放租,農民不敢還錢。一個真誠的清官,本身就是官本制度思想造就的產物,他的出現,不過是追求這種思想最真純或最完美的境界,以圖創造一個更加壓抑的社會。所謂官本制度,除了權大於法、道德大於法、人情大於法的特點之外,還有一個特點是整體的絕望,這一點在體制內的精英階層反而表現得更為突出。
由於技術上的先天不足,官本制度必然臃腫拖沓,監管上的漏洞幾乎難以被有效封堵,貪腐易如順手牽羊,而道德上的慣性卻又讓管理者不可能對腐敗視而不見,道德則自然成為權力博弈的砝碼和重武器,你整我,我整你,官員深陷其中,朝不保夕。在這種絕望的制度裡,貪腐常常表現為自上而下,而不是相反。清官的作用,一則引發體制內的恐慌,一則又給體制的殘喘打上一劑強心針,這就是為什麼官本制度下總是需要人為塑造典型的原因。就算沒有典型,也要假造一個,雖然這個典型和制度精神格格不入,沒有上帝,也要製造一個,因為人們需要信仰。
海瑞這個怪物其實在一個制度走向墮落的時期也幾乎算得上是孤例,連張居正這樣厲行變革的國之重器也一樣上下其手,貪,已經成為了薪俸不多的官員們流行的創收方式。官本制度下難以遏止貪腐完全是一個技術設計上的問題,沒有哪一種制度是認可貪污光榮的,明朝官員們實行薄俸的最初原因確實是在踐行一種良善的道德理想—做官是出於惻隱和義憤之心,是一種抱負和理想。當官不是為了陞官發財是明朝開國君主和官員們的理想道德標準,然而,理想終究敵不過糟糕的制度設計。於是,清官這種怪物,如不是百年難遇的奇跡,那就是制度性造假的結果。清官出現得越多,宣傳得越頻繁,一個社會面臨的問題就越嚴重,而一個健康運行著的社會,是沒有必要塑造或者自造清官的,只需要四個字就足夠了:恪盡職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