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說「南腔北調」而不是「南調北腔」?
方言首先分南北。
南北方言不一樣。
中國歷來就有關於南方和北方的種種說法:南轅北轍、南征北戰、南來北往、南下北上等等。這些說法,都不能顛倒或互換。比如南轅北轍就不能說成北轅南轍,南征北戰就不能說成南戰北征,同樣,南腔北調也不能說成南調北腔。
奇怪!為什麼南是腔而北是調呢?
想來大約也是南北方言多寡有別又性質有異之故。南方方言種類多而北方方言種類少。漢語七大方言(也有說八大的),吳、湘、贛、客、粵、閩(或閩南、閩北)都是南方方言,屬於北佬的只有一種,也沒法拿省份來命名,乾脆就叫北方方言。
北方方言品種雖然單一,覆蓋面卻大得嚇人。北方方言四大塊(即四大次方言區),曰華北,曰西北,曰西南,曰江淮,簡直就是鋪天蓋地。除廣西、新疆、西藏、青海、內蒙古等少數民族地區外,長江以北,長江以南鎮江到九江,雲、貴、川,湖北大部,湖南西北,廣西西北,都是北方方言的一統天下,大約佔據了全國漢語地區四分之三的地盤。就連海南島,也有一小塊北方方言區。說漢語的人當中,也有七成是說北方方言的,這可真是四分天下有其三了。
這樣廣闊的領域,如此眾多的人口,說起話來,原本應該南腔北調的,然而實際上內部分歧卻相當之小。從滿洲裡到昆明,空中直線距離三千五百公里,從南京到酒泉,也有兩千公里,相互通話卻沒什麼困難。因為北方方言雖說也算得上是五花八門,但語法結構差別很小,詞彙方面比較一致,語音分歧也不很大。比方說,都沒有濁塞音、濁塞擦音,沒有b、d、g、m四個輔音韻尾等等。也就是說,腔都差不多,就是調門不大一樣。區分各地方言,只要琢磨那調就行了(方言學家李榮就用入聲字的歸並來區分北方方言各次方言區)。這也不奇怪,北方方言是「官話」麼!官家不比民間,說話可以隨便。官家要統一意志,怎麼能七嘴八舌?要令行禁止,怎麼能言語不通?所以官話趨同。
南方那邊呢?就複雜多了,南北方言都有。雲、貴、川、鄂都屬北方方言區,吳、湘、贛、粵、閩則是南方方言區,其中還夾雜著許多「客家方言島」(也是南方方言)。客家方言島到處都是,除廣東的東部北部外,福建、台灣、江西、廣西、湖南、四川都有。所以廣東一省,就至少有三種方言:屬於粵語的「白話」(廣州話)、屬於閩語的潮汕話和梅縣一帶的客家話。其實中國南方說是八大方言,只怕八十也不止。光是福建,就號稱「八閩互不交通」。這不就八種了?這還是往大裡說,往小裡算,還不定多少。
南方方言為什麼要列出這麼多品種呢?因為它們不但調不同,連腔都不一樣。比如吃飯的「吃」,北方人說起來,怎麼聽也是「吃」,也就是調門有高有低,聲調有長有短。南方人呢?說什麼的都有,七、恰、夾、塞、噎、攜,反正不是「吃」。腔相同,事情就好辦一些。所以北方人和北方人說話,或北方方言區內人說話,雖說也會有不清楚的時候,但好歹大致能聽懂。因為哪怕是東北話和雲南話,也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語音不同(粵方言與北方方言語音上的差別則多達百分之七十)。當然,聽不明白的時候也有,但那多半是弄不清那些「專用名詞」的意思。比如一個天津人告訴你,某某人「幹活崴泥,說話離奚,背後念三音」,你也會一頭的霧水。因為你實在想不到「崴泥」就是不出力,「離奚」就是不著譜,「念三音」就是講怪話,可「崴泥」、「離奚」、「念三音」這幾個字你還是聽得懂。對方再一解釋,也就什麼都明白了。
聽南方人講話,麻煩就大了。首先是用詞五花八門,比如第三人稱,北方方言區都叫「他」,南方呢,有叫「伊」的(吳語、閩語),有叫「渠」的(贛語、粵語、客家話),還有叫「你」、「其」的(吳語)。你,至少也有「儂」(吳語)和「汝」(閩語)兩種;又比如祖母,北方基本上一律叫「奶奶」,南方呢,有叫「娘娘」(溫州)的,有叫「婆婆」(南昌)的,有叫「媽仔」(廈門)的,有叫「阿嬤」(廣州)的,有叫「依嬤」(福州)的,有叫「細爹」(岳陽)的,甚至還有叫「娭毑」(長沙)的,你弄得清?最可笑的,是廣州人管父親叫「老豆」。老爸如果是老豆,那咱們是什麼?豆芽菜呀?寫成「老竇」也不對,老爸是大窟窿,咱們是小窟窿?
聽南方人講話,麻煩就大了。
就算是用同一個詞,也未必聽得懂。「有」是「烏」,「無」是「饃」,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再說也不是所有的南方人都把「沒有」叫「饃」,也有叫「貓」的。他們也常常分不清l和n這兩個聲母,an和ang這兩個韻母。結果,在他們嘴裡,男子變成了「狼子」,女子變成了「驢子」。閩南人更好玩,乾脆把人統統叫做「狼」,整一個「與狼共舞」。一個閩侯人在朗讀《愚公移山》時,因為實在改不過腔來,便把那段名言「我死了還有子,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念成了「我死了還有煮,煮死了還有酸,煮煮酸酸是沒有窮盡的」。這還是說「國語」。要是說家鄉話,那就更麻煩了。湖南人把「捆紮」叫「tiɑ」,把「勞累」叫「niɑ」,連個同音字都找不到,你聽得懂?
南方人說話還顛三倒四。比如「死人鹹」,就看不懂。死人只會臭,怎麼會鹹呢?醃魚啊?原來,這是閩南話,意思是「鹹得要命」、「鹹死人了」。因為閩南人喜歡把話倒過來講,就弄得我們不知所云。其實北方也有類似的說法,比如「死鹹死鹹」,只不過當中並不夾一個人字,就好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