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南後北定統疆--宋太祖趙匡胤的赫赫武功
後周世宗柴榮生前,採納大臣王樸的建議,收拾天下的方針為「先南後北,先易後難」。趙匡胤建立宋朝後,基本上仍沿襲後周的統一計畫。最根本原因,柿子先撿軟的捏,消平江南和蜀地,一方面在政治上實現最低層次上的「大一統」,另一方面,江浙地區以及蜀地的經濟力量,是支撐中原王朝用兵北方的巨大樑柱。戰爭就是無限的消耗,沒有經濟基礎,都是紙上談兵。當時,盤踞山西一隅的北漢乃彈丸小國,仰仗契丹人鼻息敬延殘喘而已,它身後的契丹才是中原王朝最兇惡的敵人。至於南方,共有南唐、吳越、南平、南漢、後蜀這五個「小國」加上福建一隅的軍閥陳洪進和湖南一帶的軍閥周行逢。怎樣把這些小邦解決掉,是宋太祖首先要考慮的問題。
天假其便。宋太祖登基不久,湖南的周行逢病死,其子周保權是個十一歲的小娃娃,繼位之後,其屬下「衡州刺史」張文表反叛,也想割據一方。由此,宋朝打著「救援」的旗號,要借道荊南(南平)。師行一半,張文表已經被殺,宋軍仍強行前驅,派出一股奇軍直驅江陵,南平嗣主高繼沖知道大勢已去,只得舉族「入朝」,獻出高家割據數十年的三州十七縣。不久,宋軍一路橫進,攻克潭州(今湖南長沙),進圍朗州(今湖南常德),最終把先前向宋朝求救的周保權也生俘,盡取湖南十四州土地。至此,荊湖之地全入宋土,成為宋朝一個大糧倉,從物質上保障了宋軍下一步軍事目標。
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年底,宋太祖詔命忠武節度使王全斌、武信節度使崔彥進為正副元師,進討蜀地的割據者孟昶。
後主孟昶繼位期間,正值五代後唐、後晉交迭之際,中原多事,在三十年左右的時間內,孟昶的後蜀一直是沒有什麼大事發生。
孟昶,是孟知祥第三子,繼位時年僅十六歲。同前蜀末主王衍不同,孟昶姿質端凝,少年老成,個性英果剛毅。孟知祥晚年,對故舊將屬非常寬厚,大臣們依恃是 「老人」,放縱橫暴,為害鄉里。孟昶繼位,眾人更是以少主視之,更加驕蠻,往往奪人良田,毀人墳墓,欺壓良善,全無任何顧忌。諸人之中,以李仁罕和張業名聲最壞。孟昶即位數月,即以迅雷之勢派人抓住李仁罕問斬,並族誅其家,「川民為之大悅」。
張業是李仁罕外甥,當時掌握御林軍。孟昶怕他起內亂,殺李仁罕後不僅沒動他,反而升任他為宰相,以此來麻痺對方。張業權柄在手,全不念老舅被殺的前鑒,更加放肆任性,竟在自己家裡開置監獄,敲骨剝髓,暴斂當地人民,「蜀人大怨」。見火候差不多,孟昶就與匡聖指揮使安思謙謀議,一舉誅殺了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權臣。藩鎮大將李肇來朝,自恃前朝重臣,倚老賣老,拄著枴杖入見,稱自己有病不能下拜。聞知李仁罕等人被誅死,再見孟昶時遠遠就扔掉枴杖,跪伏於地,大氣也不敢喘。
收拾服貼了父親孟知祥的一幫老臣舊將後,孟昶開始恭親政事,並在朝營增設「舉報箱」以通下情。宋代史臣所作的《新五代史》等史書,總把孟昶說得荒淫不堪,其實是為宋太祖代蜀找依借口。據民間野史和一些逸史筆記資料記載,「(孟昶)性明敏,孝慈仁義,能文章,好博覽,有詩才,」可以講,在繼位初期是個不錯的皇帝。他還親寫「戒石銘」,頒於諸州邑,戒令官員:「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長,撫養惠綏:政存三異,道在七絲。驅難為深,留犢為規。寬猛得所,風俗可侈。無令侵削,無使瘡痍。下民易虐,上天難欺。…………爾俸爾祿,民旨民膏。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爾為戒,體朕深思。」由此,可見孟昶愛民之心,在五代十國昏暴之主層出不窮的年代,確實難得可貴。
孟昶雖好文學,但殷鑒不遠,繼位初期他還多次以王衍為戒,常常對左右侍臣講:「王衍浮薄,而好輕艷之詞,朕不為也」。為了能使文化經學更加流傳廣泛,孟昶還令人在成都立石經,又刻木版大量印刷古代典籍,宋代刻本最早實際上興起於蜀,後世人言及「宋版」,都以蜀本為上佳之品。還有一事值的一提的是,中國人新春貼對聯,也始於這位孟昶,他所撰寫的中國歷史上第一幅春聯如下:「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
後晉被契丹滅之後,趁後漢劉知遠立足未穩,孟昶也曾想趁機染指中原,「永日誌欲窺至中甚銳」,但終於所將非人,大敗而歸,不能成事。周世宗柴榮在位時,由於孟昶上書不遜,周軍伐蜀,蜀軍大敗,丟掉秦、成、階、鳳四塊土地。情急之下,孟昶忙與南唐、東漢等周邊小國聯合,以謀抵禦。
孟昶在位後期,特別是中原後晉、反漢、後周交替,南方小國林立,各家都注力中原,無暇顧及川蜀,孟昶的外部壓力減輕,據險一方,正好「關起門來作皇帝」,他年青時一直壓抑的「打球走馬」、「好房中術」的壞習慣一下子釋放出來,逐漸奢侈放縱,連尿盆都嵌滿珍珠寶玉做裝飾,豪侈至極。
孟昶有個寵臣名叫王昭遠,「惠黠陰柔」,自小就伺侯孟昶,兩人一起長大,深受孟昶親狎。後來,權高位重的朝廷樞密使一職缺空,孟昶竟讓王昭遠補缺,事無大小,一以委之。國庫全帛財物,任其所取,從不過問。
如果王昭遠僅僅是個智識庸下的寵臣,也不會惹出太多事端,偏偏這小子平素還好讀兵書,裝模作樣,處處以諸葛亮自詡。山南節度判官張廷偉知道他的「志向」,乘間拍馬屁獻計:「王公您素無勳業,一下子就擔當樞密使的要職,應該建立大功以塞眾人之口,可以約定漢主(北漢),我們一起出兵夾擊,使中原表裡受敵,能盡得關右之地。」王昭遠大喜,稟明孟昶,獲得同意,便派了三個使臣帶著蠟丸帛書去和北漢密約。不斷,三個使臣中有一個叫越彥韜的,偷偷帶著蠟書逃往宋國,把秘書獻給宋太祖趙匡胤。
立國不久的趙匡胤正愁攻討蜀國無名,得趙彥起獻書後大笑,「吾西討有名矣!」962年11月,宋太祖命忠武節度使王全斌為主師,率兵騎六路大軍分路進討,同時,他又下命在汴梁的右掖門為蜀主孟昶修建宅邸,待其歸降,顯示伐蜀的必克之心。
此時的孟昶仍沉浸在溫柔鄉里,自忖外面有王昭遠這個「諸葛亮」鎮撫,大可安枕無憂。聽說宋兵來伐,孟昶派大臣李昊「歡送」王昭遠出兵迎敵。王昭遠手執鐵如意,一派儒將派頭,左右前後指揮,看上去很像摸修樣。酒至半酣,王昭遠對李昊講:「我此行出軍,不僅僅是抵禦敵兵,而是想率領這兩、三萬虎狼之師一直前進,奪取中原,易如反掌!」
「諸葛亮」出發後,孟昶又派他的太子孟玄喆率數萬兵守劍門。大軍出發之際,這位太子爺用豪華的繡輦抬著他好幾個愛姬隨行,並攜帶了大批樂師和樂器,「蜀人見者皆竊笑」。隨行大軍也儀甲燦爛,「旗幟悉用文繡,綢其扛以錦」,很像是一隻演戲的大部隊。
孟昶渾然不知災禍將至,做了近三十年太平天子,總以為天祐神庇,加之蜀道險遠,定能使宋師無功而返。蜀中清夜之時,與美人花蕊夫人雲雨一度,孟昶爽得可以,作《玉樓春》一首以感懷:「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廉一點月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情景交融,香艷撩人,意境深遠。
這邊後蜀末主正在溫柔鄉中,那邊宋軍節節進取。王全斌等人連取興州等地,一路深入,並修治被蜀軍燒掉的棧道,直取天險大漫天寨。王昭遠來迎擊,三戰三敗,狂跑至利州,宋軍追至。沒辦法,他又繼續狂逃,退保劍門,依恃天險拒守。宋軍從來蘇小路急行軍,忽然出現在蜀軍身後,雙方猝然交戰,王昭遠驚懼交加,癱倒胡床上不能起身。劍門失陷,王昭遠「免胄棄甲而逃」,沒多久在東川被宋軍抓獲,「諸葛亮」變成「豬狗浪」。
後蜀太子孟元喆一路上笑語喧喧,遊山玩水。忽然劍門敗訊傳來,嚇得他和幾個隨從「棄軍西奔」,逃歸成都。
至此,孟昶才如夢方醒,知道宋軍已兵臨城下。惶駭之間,他忙問左右退敵之策。良久,才有一個老將出主意:「東兵(宋軍)遠來,勢不能久,請聚兵堅守以敵之」。
孟昶思忖半晌,歎息道:「吾父子以豐衣美食養士四十年,一旦遇敵,不能為吾東向發一矢。現在要拒守孤城,誰能會賣命呢!」
「德高望重」的蜀國司空李昊勸孟昶「封府庫請降」,無奈之下,孟昶只能聽從,命李昊替自己起草降表。前蜀王衍滅亡時,降書也是這位李大人所為,因此,有人連夜在李昊大門上寫了幾個大字:「世修降表李家」。
四十一年之後,李昊文思不減當年,他攔擻著精神,筆走龍蛇,依仿孟昶的語氣,把孟昶的恭順、惶恐、求生之情寫得活靈活現,並以劉禪和陳叔寶自比,以求宋太祖能保全「微命」。
王全斌大軍至成都升仙橋,孟昶備齊亡國之禮,跪於軍門上降表。自宋軍發兵汴京,到孟昶歸降,總共才六十六天。宋朝共得四十六州,二百四十縣,五十三萬四千戶。後蜀亡。
963年7日,孟昶家族至汴京,於明德門外素服待罪。宋太祖下詔釋罪,賜孟昶冠帶、襲衣,並封他為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兼中書、秦國公。七天後,這位蜀降王就暴卒於家,估計是大英雄宋太祖知曉孟昶年青時勇毅英果,恐為後患,派人毒酒毒藥什麼的暗害了他。
孟昶忘國之君,怯懦不能死社稷,這也是文人皇帝的通病。王衍、李煜、趙佶等皆是如此。錦繡陣裡,玉臂交繞,淺斛低唱,銷解了帝王應有的一腔英氣和「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豪邁情懷。為了保全蟻命,數十萬精甲利矛大軍放下武器,束手就縛。千里迢迢押護之下,如果象劉禪和陳叔寶那樣能安享後半生,也不失富貴榮華的遺夢。然而,遙遙路途之苦還未盡消,只七天就被一瓶毒酒或一條白帛送回地府,倘知如此,孟昶還不如當初於內宮舉劍自裁,既可保全一城生靈,又可免去亡國獻俘之羞。話雖如此,「平日慷慨成仁易,事到臨頭一死難。」讓一個享受了三十年奢華生活的文人帝王一逞英傑之烈,絕非我們臆想的那麼容易。
蜀地入宋,自然南漢也要接著掃平。開寶三年(公元965年)十月,這個蕞爾小國死催,首先進攻宋朝的道州(今湖南道縣),太祖不怒反喜,立刻下命潘美、尹崇珂二人總領人馬,進攻南漢。此前,南唐後主李煜寫信勸南漢主劉鋹「歸附中國」,劉鋹囚使回書,言辭不遜。為討好宋太祖,「南唐主以(劉鋹)書來上,帝 (宋太祖)始決意伐之」。
南漢的第一位「土皇帝」是劉隱。此人軍將出身,唐末趁亂自立為清海軍留後,不斷向朱溫行以重賄,得為一方藩鎮節度使,佔據嶺南。後梁建立後,進封南海王。劉隱病死後,其弟劉陟即位,見後梁離亂,中原多事,便自立為帝,國號「大漢」,史稱「南漢」,「窮奢極侈,娛僭一方」,肆行虐酷,「至有炮烙、刳剔、截舌、灌鼻之刑,一方之民,若據爐炭」。此人還妄自尊大,稱呼中原帝王為「洛州刺史」,其實正因他居化外之地、「恥為夷蠻之主」的心理使然。劉陟病死,其子劉玢繼位。子肖其父,「多行淫虐,人皆患之」,不久就被其弟劉晟和劉昌密謀殺掉。劉晟自己坐上帝位,改元應乾。與父兄一樣,劉晟「率性荒暴」,數年之間,把自己近二十個弟弟全部殺掉,一個不留。此人還喜親自行酷刑於人,號其刑訊室為「生地獄」,熱油鍋、碎剮床等等,凡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酷刑,裡面應有盡有。劉晟天天以酒為水,終日酣醉之中,連他的寵愛伶人尚玉樓也不得好死。一次,半夜飲酒高興,劉晟口渴想吃西瓜,便置之於尚玉樓腦袋上,一刀劈下,連瓜帶人劈成兩半,劉晟也不知,只是感覺口中西瓜汁又濃又紅又鹹……。劉晟在位十多年,飲酒過量而死。其子劉鋹繼位,時年十七,改元大寶。這個小子有樣學樣,虐類其父,昏庸過之。劉鋹以為群臣因各有家室不能盡忠於他,一切政務皆委以太監,發現有才的讀書人,「皆閹然後用」,所以,南漢的士子最倒霉,只有考取了前三甲,只有「金榜題名時」,再無「洞房花燭夜」,披紅掛綠戴喜花之後,就被擁入蠶室割去小雞雞。劉鋹平日最信任的是太監許彥真、女巫樊鬍子以及商胡進貢的一個波斯舞女,哪位大臣得罪這幾個人,下場只有一個--族誅。同時,宦官勸劉鋹:「先帝所以得寶位傳陛下,正因盡殺群弟。您也應該傚法先帝。」劉鋹大以為然,把幾個弟弟殺個乾淨。這麼一個酷虐的王朝,由於山高皇帝遠,懸隔嶺外,自劉隱至劉鋹也經四世五主,近六十年。
「南漢舊將多以讒死,宗室煎滅殆盡,掌兵惟宦者數輩,城壁、壕隍,俱飾為宮館、池沼,樓艦、器甲,輒腐敗不治」,聽聞宋軍攻圍賀州,劉鋹只派寵臣襲澄樞前去「撫諭」,既不出錢也不加官賞,「眾皆解體」。很快,賀州、連州、桂州、昭州皆為宋軍攻破。如此噩耗傳入南漢國都,劉鋹不憂反喜,說:「昭、桂、連、賀,本屬湖南,今北師(宋軍)取之足矣,其不復南也。」掩耳盜鈴如此,可謂是庸陋至極。南漢惟一像樣一點的抵抗,是都統李承渥在韶州帶領十多萬兵士擺大象陣。不料,宋將潘美令軍士用勁弩集結在一起齊射大象,皮糙肉厚的大象先前未挨過如此粗勁的弩箭,狂奔折返,反而踩死了不少南漢軍士,大敗之下,南漢軍十來萬人被殺的殺,被擒的擒,韶州又失。
乘勝前進,宋軍又克英州(今廣東英德)、雄州(今廣東南雄)。
眼見宋軍兵臨城下,南漢主劉鋹派人網羅十幾艘巨艦,先把美妃、金寶塞滿其中,準備從海上逃跑。這個「皇帝」自己還沒上船,一名叫樂范的太監率一千多禁衛軍先走一步,盜走了滿裝美女和金銀財寶的大船,不知到哪個野島做島主快活去了,留下南漢主叫苦不迭。
情勢如此危急,南漢寵臣龔澄樞等人不思如何集軍退敵,反而在宮中商量:「北兵此來,主要貪圖我國的財寶,不如把城內庫藏一把火都燒掉,敵人佔據空城,必不能久駐,肯定很快就回軍撤走。」於是,哥幾個找來一幫軍士,「縱火焚庫府、宮殿,一夕皆盡。」
城中大火剛滅,潘美的宋軍已攻入城中,南漢主劉鋹只得率眾臣投降,潘美「承製釋之」,軟禁南漢「皇帝」、宗室及高官九十七人,又下令殺掉平日作威作福的宦官一百多人。南漢平,宋朝又得六十州境土,共二百四十縣。
開寶四年(公元966年)正月,宋太祖在汴京的明德門受俘,遣使臣斥責劉鋹反覆不臣以及燒焚府庫之罪。劉鋹是個很有巧辯的人,這時候倒臨危不亂,辯稱: 「為臣我十六歲時承繼偽位,朝權皆由襲澄樞等人把持,他才是真正的國主,為臣我萬事仰其鼻息。」宋太祖不管那麼多,反正最後廣州城內燒宮殿、焚寶物是龔澄樞等人的主意,罪不容誅。於是,宋太祖馬上派人把幾個佞臣推出去切了,「釋(劉)鋹罪」,賜其衣服冠帶,並授金紫光祿大夫等職位,封為「恩赦侯」。之所以不殺劉 鋹這個亡國主,宋太祖目的在於招撫未平之國,拿他先做個「榜樣」,以示大宋的「天恩厚澤」。
劉鋹這位小伙子「有口辯,性絕巧」,歸降後,曾以留存的一批大顆珍珠扎制一個有二龍相戲裝飾的超豪華馬鞍,上獻宋太祖,「極其精妙」,宮中匠人看畢,「皆駭伏」。太祖也很高興,「以錢百五十萬給其值」,並對左右歎道:「劉鋹好工巧,習以成性,假如他能以習巧之勤移於治國之道,何能亡國呢!」此歎,與隋煬帝楊堅歎息陳後主做詩的巧思一樣,同出一轍。這位劉「高工」不僅手藝好,性好佞上,每次宴集,他都是第一個先到,積極得不行。一次,宋太祖宴群臣於講武池,劉鋹又率先迎侯,一高興,太祖命人以金盃賜酒一杯。劉鋹見此,不喜反驚。他在南漢當土皇帝時,常常以賜酒為名毒殺自己的大臣,見太祖賜酒,劉小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趕忙跪伏在地,淚下如雨,哀乞道:「臣承祖父基業,違拒朝廷,勞王師致討,罪固當死,陛下先不殺臣,今見太平,為大梁布衣足矣。願延(我)旦夕之命,以全陛下生成之恩,臣未敢飲此酒。」情急智生,伶牙俐齒。宋太祖見小伙子嚇成這樣,也笑了,說:「朕待人推心置腹,安有害人之意!」言畢,取金盃一飲而盡,命人再進一杯與劉鋹。 「(劉)鋹大慚,頓首謝。」後來,宋太宗在位,聚群臣商議討伐北漢一事,劉鋹起座,大聲嚷嚷:「朝廷威德遍及,四方僭竊之主,今日盡在座中,太原(北漢)不日可平,劉繼元(北漢主)馬上就來,為臣我率先來朝,到時候,我希望能執棒站在皇帝殿上,充當諸降王之班首。」一席話,說得宋太宗大喜,「賞賜甚厚」。當然,太宗趙光義當時歡喜並不代表他會一直歡喜。劉鋹於太平興國五年(公元980年)病死,時年三十九。似乎不是善終。其子劉守節、劉守正均是宋朝崇儀副使一類的清貴之官,後皆家貧,宋帝皆「詔月給萬錢」,不過,給錢歸給錢,連宋真宗也對大臣感慨說:「諸偽主子孫大多不免貧寒,皆是因其父祖輩窮奢極欲的家風感染,後代不知稼穡艱難,揮霍無度而致啊。」
南漢端掉,自然要輪到南唐。起先,趙匡胤對這個一直送錢送物幫助自己打仗的「江南國主」李煜還真下不了手,南唐長期以來,奉貢甚謹,從未失禮。思來想去,老趙便下詔招李煜至開封來朝見。接詔後,「國主將從之」,李煜還真想去,其大臣陳喬、張洎皆勸阻,認為李煜此行,必為宋朝扣留。於是,李煜推稱自己有病,不能上路,宋太祖早就揣知李煜肯定不會乖乖就範,借口說南唐違命,命大將曹彬、潘美率軍前往。鑒於王全斌克蜀後部眾濫殺人引起大亂,宋太祖嚴囑曹彬「切勿暴掠生民」,並賜寶劍一口,「副將以下,不聽令者皆可專殺!」。公元974年秋(開寶七年),宋朝征伐南唐。
曹彬不負使命,破銅陵、克當塗,並於採石(今安徽馬鞍山)殲滅兩萬多南唐軍。本來,採石磯一處江水湧急,北來軍隊至此往往為江水所阻。可巧的是,一年多以前,南唐國內有個書生樊若水,屢舉不第,上書言事又不被納,怨恨之餘,天天假裝漁夫釣魚,用絲繩墜鐵等工具把採石磯一帶的水面、水底情況摸得一清二楚,然後潛往汴京自稱有取江南奇策。宋太祖很高興,賜進士及第並予以官職,並命李煜送樊若水老母及家人入宋。根據樊若水的建議,宋太祖命人「造大艦及黃黑龍船數千艘」,至此,全都派上了用場。曹彬等人根據樊若水的「水文報告」,於採石磯大作浮橋,「繫纜三日而成,不差尺寸,大兵過之,如履平地」,長江天險,竟如此輕易得渡。南唐君臣初聞宋軍在大江之上建浮橋,都以為是「兒戲」,豈不料有樊若水暗中相助,宋軍得心應手。
過江之後,宋軍又破新寨(今江蘇江寧),撥溧水,並於秦淮河邊大敗南唐軍十餘萬主力,直撲金陵城(今南京)下。宋軍進攻之始,南唐後主李煜聽從張洎、陳喬建議,想「堅壁以老宋師」,不以宋軍為憂,天天在御花園與一輩道士、僧人講論佛法和易經,「軍書告急,皆不得通」,迎敵之事均歸一個名叫皇甫繼勳的紈褲子弟掌管。皇甫繼勳一直想投降,又不敢直說,只是嚴禁手下軍將迎敵,聞敗則喜,終日逢人就說宋軍強盛,不可與戰。一日,李煜自出巡城,忽見城下宋軍「旌旗滿野」,又驚又怒,才殺掉了皇甫繼勳。雖如此,大軍指揮權皆歸張洎等人,此輩文士,根本不曉軍機。
窘急之下,李煜派大臣徐鉉入汴京,「欲以口辯馳說存其國。」宋朝大臣皆知徐鉉乃江南才辯之士,提醒宋太祖「宜有以待之。」太祖一笑,立招徐鉉上殿,讓他先說個痛快。果然,徐鉉理直氣壯,上來就訴說 「李煜無罪,陛下師出無名。」太祖也不阻止,任他接著講。「李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未有過失,為何要派軍進攻?」徐鉉得理不饒人。
看看徐鉉說夠了,宋太祖接住話頭,問:「既然親如父子,現在父子倒是兩家,你覺得這種情況應該嗎?」一句話,徐鉉啞口無言,只得悻悻而歸。李煜君主還想花錢消災,又忙遣使貢銀五萬兩,絹五萬匹,「乞緩師」,宋廷不報。
談判歸談判,宋軍一直未閒著,南唐的潤州(今江蘇鎮江)在吳越軍與宋軍聯手進攻下也被攻克。南唐大將朱全贇破釜沉舟,自湖口率十多萬軍隊「縛木為筏,長百餘丈,戰艦大者容千人,將斷採石浮梁。」天不佑南唐,長江恰值冬日枯水期,水淺,大船巨筏不能驟進,朱全贇只得從皖口(今安徽安慶)方向前進。中途,遭遇宋軍,朱全贇使「火攻計」,「以火油縱燒」,一開始還真燒燬不少宋軍船隻。「俄而北風,反焰自焚,其眾不戰而潰」。可見,當年周公瑾赤壁火戰,天時地利人和,千年一遇。惶駭之下,朱將軍投火而死。南唐最後一張牌至此出盡。絕望之下,李煜又遣徐鉉入汴,「乞緩兵以全一邦之命。」徐鉉情哀辭切,向宋太祖極陳 「江南無罪」。趙匡胤耐著性子,「與反覆數四」,徐鉉「聲氣愈厲」,最終惹得宋太祖大怒,按劍而起,言道:「不須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塌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乎!」話糙理不糙,帝王氣度渾然,徐鉉再有口辯也使不出,「惶恐而退」。
公元975年(開寶八年)陰曆十一月二十七日,宋軍破城,李煜「奉表納降」。李大才子本來於宮中積薪想全族自殺,經宋將曹彬一「安慰」,就不想死了。於是,李後主連同宗族、群臣,一起為宋軍押送汴京。至此,南唐十九州,近七十萬戶,盡入宋朝版圖。宋太祖坐明德門,有司上奏李煜應以南漢那樣的獻俘禮入見,太祖不許,表示:「李煜一直奉大宋正朔,非劉鋹可比」,不讓有司張貼書寫南唐「罪惡」以及宋軍大勝的「露布」(宣勝榜),算是給了李煜一點面子。納降之後,宋太祖下詔封李煜為光祿大夫,「仍封違命侯」,以懲示李後主最後抵抗的「不識抬舉」。後來之事眾所周知,李煜亡國之主,仍寫詞弄曲不忘故國,被心地十分不厚道的宋太宗一杯「牽機藥」送入黃泉,終年四十二。文人君主,難逃悲慘下場。
宋太祖平定江南,吳越主錢俶一直恭順無比,又有宋朝賜予的「天下兵馬大元師」這頂帽子,出錢出物出兵,鞍前馬後,最為孝順,常常派遣兒子帶大量金銀異寶向汴京入貢。宋軍攻打江南,錢俶助攻,李煜還親筆寫信勸他:「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酬勳,王(指錢俶)亦大梁一布衣耳!」錢俶不為所動,馬上把信轉呈宋太祖,以示「無私無畏」。南唐平後,宋太祖召錢俶入京。錢俶不敢有違,馬上與其妻孫氏、其子錢惟濬等人入朝,總共上貢白銀二十一萬兩、絹十三萬匹、綿一百八十萬兩、茶八萬斤、乳香七萬斤,其它金銀寶物無數。宋太祖高興,待以殊禮,劍履上殿,書詔不名,並賜號錢俶之妻為「吳越國王妃」。宋朝官員認為異姓諸侯王之妻沒有封妃的先例,太祖表示:「行自我朝,表異恩也」。不顧群臣諫阻,宋太祖不食前言,放錢俶還國。臨行前,太祖賜錢俶一個黃錦匣,讓他途中密觀。打開一看,「皆群臣請留(錢)俶章疏也。」又驚又嚇又慶幸,錢俶「益感懼」。回國後,錢俶貢獻頻繁,「每修貢,必列(貢品)於庭,焚香而後遣之」,可以說是對宋朝恭敬得無以復加。宋太宗即位,錢俶又來入朝,上貢銀寶金物無數。眼看割據軍閥陳洪進納土,北漢劉繼元被俘,憂懼之下,錢俶上表,表示要入獻吳越十三州。假意推托一番,宋太宗照單全收,錢俶一大家子均被搬到汴京。雖曾貴為一方國主,錢俶戰戰兢兢,「每晨趨行闕,人未有至者,(錢)俶必先至,假寐以待旦」,小心到了極點,並數次上表推辭「國王」的稱號。
端拱元年(公元988年),錢俶「暴卒」,估計也是被不厚道的宋太宗派人毒死。宋廷追封其為「秦國王」,謚忠懿。錢氏一族,割據一方多年,對中原政權一直恭敬有加,似乎聽上去很厚道,實際上,八十多年以來,錢氏「外厚貢獻,內奢侈僭,地狹民眾,賦斂苛暴,雞魚卵菜,纖悉收取,斗升之逋,罪至鞭背,少者數十,多者五百餘,殆於國除,民苦其政」,所以,錢家為宋朝所吞,對當地百姓倒是件好事。趙宋官員一到,馬上免除了多項苛捐雜稅。自後周時候起,吳越雖然自為一「國」,其實與中原政權的州郡差不了哪裡去。
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篡人國家,乏善可陳;其後,他逐漸消平諸割據政權,一統南方,經營弘遠,為後世留下了寶貴的政治遺產,由此觀之,這個老趙不可不謂是一代開國明君。「宋(太)祖受非常之命,而終以一統天下,底於大定,垂及百年,世稱盛治者,何也?唯其懼也。懼者,惻悱不容自寧之心,勃然而猝興,怵然而不昧」,兢兢業業,朝乾夕惕,終於成就大功。更為後世之所稱道者,還在於他對孟昶、劉鋹、李煜等敗亡降王家族的寬厚。大儒王夫之曾發慨歎,認為這幾個降王,非能比西晉初期的劉禪和孫皓,劉備和孫氏家族保土奉宗,雅有政聲,雖有孫皓之虐,劉禪之庸,晉室也不能不容其存活於世。而南唐、後蜀、後漢等國的開創者,皆是亂世「偷以自王」,廣竭民力,所以,他們的子孫即使被俘後成為百姓白丁,也不算過份。「而優渥之禮加乎其身」,亡國後個個享受大官之封,又被朝廷待以賓恪之禮,「宋之(仁)厚也」。可見,趙匡胤其人的品質,可以說是五代軍人中罕有的寬厚,不得不讓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