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明末的秦淮八艷:中國古代名妓們的最後輝煌
導讀:中國歷史我最感興趣的,是明末清初那一段,那個時代牛人最多,故事講不完。煌煌兩千多年的娼妓史中,只有那一段是最神秘、最引人、也最值得挖掘的。那是個「名士與名妓齊飛,才學共操守一色」的時代。在那個時代中,中國人的傳統觀念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世風日漸奢靡,衣著日漸華貴,歌舞日漸昇平,人們大可鄙視以往儒家的那些清規戒律。名士階層中治遊成風,並以此為風雅之事。社會有了經濟基礎和一定的寬容度,使得明朝末年的青樓業達到了空前絕後的輝煌。同樣,名妓的水平也是前無古人的,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這個時期的名妓,不能簡單地認為是高級妓女,她們的所做作為,精神境界,都早已超出了名妓的範疇。由此,我想重新給他們一個概念,來定義他們的身份。
給名妓起個新名詞的想法,除了以上的原因,再有就是將名士與名妓相提並論有些不妥。名士不是有名的才子,而是有身份地位,有突出貢獻,能影響時代的士大夫,有才有名僅僅是他的萬千之一。名妓是有名的妓女。古代娼妓一詞中,娼和妓,最初只是指一定技術和才能的女子。她們在高等的妓院中出了名氣,都可以稱作名妓。這類高等妓院,在八大胡同叫清吟小班,在《海上花列傳》叫書寓。名妓相對的是「才子」、「文人」,而不是「士大夫」。
古往今來的妓女中,李師師被皇帝寵幸,賽金花傳奇性多了點,小鳳仙跟對了人。唐代四大女詩人李治、薛濤、魚玄機、劉采春中,李治和魚玄機死得委屈,也差了點火候,她們還都停留在名妓的階段。那麼,再上升一個階段用什麼詞來形容?也就是用什麼詞來和「士大夫」相配?用什麼詞來指代柳如是、顧橫波、馬湘蘭、陳圓圓、寇白門、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用「名妓」是不夠身份的,她們要比名妓高,也比前朝的李師師,後來的賽金花、小鳳仙要高。因為沒有妓女能夠像王微、梁小玉那樣寫出十幾本著作,能像薛素素那樣有「蘭、書、詩、騎馬、射彈、琴、弈、簫」十項全能之說。同樣,十二金釵若只是妓女,這個模式也不會被搬入《紅樓夢》;陳寅恪那樣的史學大師,更不會單單在失明後為一位普通妓女做傳。經過思考,我決定用「八艷」來代稱,這個詞不僅指那八位,也指到了與她們相當級別的女子。這個詞的外延,包括了一切過寄生生活的俠女和名媛。
一、八艷是女中的士大夫,天下興亡,八艷有責。我們讀顧湄的詞,李香君的詩,柳如是的尺牘,不像妓女所為,倒真有李清照、朱淑真、甚至後世顧太清的感覺。她們「超世俗,輕生死」,熱心政治與時事。民國「五四」年間,上海有「青樓救國團」,妓女們停業上街,散發傳單,要求釋放被捕的愛國學生,晚明的八艷也是如此。如此說來,一旦妓女問了政就不再是妓女,就像秦淮四美、秦淮八艷、十二金釵們不是妓女,而是八艷。一個妓女問政的時代總是積極向上的。明代的葉紹袁說:「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婦人亦有三焉,德也,才與色也,幾昭昭乎鼎千古矣。」名妓也可以有才與色,但她們沒有八艷的德。正因為有了德,八艷才「幾昭昭乎鼎千古矣」。從這個角度看,八艷多少還會兼有一些女公知的作用。比起唐代的薛濤和宋代的李師師,她們更有思想,動盪的時代給了她們發言和選擇的機會。不過,說八艷是明代的女公知是不合適的,等於把她們看扁了。女公知遠沒有那個文化水平。
八艷的生活與名妓是完全不同的。她們就是明朝的陸小曼、陳白露。不論是買是租,八艷們都是住在自己的私寓中,過著獨身才女的時尚生活,和現在的職業女作家、女畫家萬般無二。她們與文士之間的感覺,就是有情人在一起,男的對女的說「抽屜裡有錢你自己花吧」的感覺,只不過情人多一點罷了。對於多妾制的古人來說,他們對公共情人和交際花都持開放寬容的態度,畢竟那時梅毒還沒傳入中國並流行開來。
明代北京的八艷寓所,位於前門西河沿、草場院和西瓦廠牆根下。崇禎年間,北京消減教坊樂戶,這些樂戶很多都流落到揚州去了,才使得揚州在明末清初成為舉世矚目的風月場所。而南京的八艷號稱「京幫」,在蘇州、揚州一帶鶴立雞群。八艷和名士的生活環境差不多,書房裡都是擺著天然的條案,條案上擺著花瓶,裡面插著花,案几上擺著清供。書櫃、多寶閣。多寶閣裡放著幾件古玩,牆上掛著名人的字畫,書櫃上收藏著幾部古書,屋角還會有放衣物的大樟木箱子。——要知道這個時代,北京的土窯子,都是臨街的倒座房裡,在牆壁上鑿個窟窿,妓女脫光了在裡面往外招手,做出種種下流的動作,就像是現在的髮廊。男子們路過看到了便進去,會發現面前能排列一大排供挑選,又像是東莞洗浴中的金魚缸。這裡面還有「風馬燕雀,仙人跳」之類的騙局,這類騙局在《二拍》中講過,民國時連闊如又在《江湖叢談》裡詳細揭秘了一番。妓女與八艷,徹底不是一個概念。
八艷的這種生活方式是古代社會特定的。那時候文化是世襲制的,「出身不好」的女子,不論是罪臣之後還是被拐賣,進入青樓是她們學文化的唯一途徑,也是在藝術上能有所創造的途徑。出身是不能選擇的,出身於娼家,哪怕是從良後仍被稱作妓女,不是個人命運可以掌控的。我們把八艷看做妓女,而古人把她們看做名士。看對方是名士的人本身就是名士,看對方是妓女的人本身就妓女。面前有妓,心中無妓,這個道理是成立的。
二、我們往往以為,古代只有風流才子或反派人物才每日狎妓作樂,實際上,不論古代忠貞的民族英雄、豪邁的沙場武將、正直的忠臣孝子,無不有狎妓作樂的八卦掌故,也無不有與妓女唱和贈予的香艷詩詞,宋詞幾乎可以說是妓詞,是寫給妓女,並由妓女演唱的。這些是不必忌諱的,更說明了古人對此的認可,後人從來沒有因此而批評過他們。而古人對於狎妓的批評和處罰,往往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在喪服期間內狎妓;二是沒有按照規定狎妓。在一個娶妻相對容易的時代,在慾望驅使下的士大夫們沒有一心紮在家裡,而是轉向了高額消費的青樓,因為那裡,才能滿足他們的精神追求。
在古代,一旦普通的青樓女成為交際明星後,會在她身邊集結一大群士大夫,並形成一種政治力量。青樓在古代文化中所起到的傳播作用是不可小瞧的,相當於歐洲貴婦的沙龍,八艷就相當於歐洲沙龍的女主人。有著相當的社會活動能力。當時有位有文化女子叫黃媛介,她的先生叫楊世功。楊世功不成材混不成名,要黃媛介去托柳如是幫忙找工作,每次出家門,都是他親自出門送妻子。黃媛介結識了柳如是以後,還和很多女子一起詩文唱和,在女伴家裡郊遊,一住好幾年。八艷地位的提升,是和名士分不開的。名士喜歡的女子不僅要才貌雙全,還要由十足的性格和思想。即愛的不是八艷所具備的條件,而是愛她們獨一無二的人。歷史上很少有如此集中的士大夫娶八艷為妾的時候,這種情況是千年一遇的,因為時間已到了明末清初。
明末清初的中國文人是最為浮躁、狂放、暴戾、不羈的,不論是降清還是做明的移民,不論是苟活者還是殉節者,他們都「行大事者不拘小節」,行為都變得極端而乖張。人們不會把目光都集中到他們的私德上,也不會過多指摘他們。好比民國抗戰時期,人們是不會嫌棄大學生四處找不到工作的。而此時的士大夫和八艷,開始了他們人生中最後的一場狂歡。明末清初,大凡張溥、張岱、錢謙益、侯方域、冒辟疆、龔鼎孽、吳梅村……每一位名士都不可替代,他們愛的八艷也是不可替代。名士和八艷彼此都有心理需要,氣味相投,他們的性格和曲折的生活閱歷多少有些相似之處。如此門當戶對,不成婚姻也難了。他們的婚姻多是以悲劇結局,自然感歎都是亂世兒女情,不是亂世也許不會相愛,是亂世就引發國破家亡,他們在政權、婚姻的選擇時最終會產生分歧。八艷對婚姻期望值高,一旦名士發生動搖,或犯了錯誤絕不去原諒,她們寧可獨身終老或出家,也不會隨便找個人嫁了。
想當年,卞玉京傾心於吳梅村,吳梅村那種男人的憂鬱、糾結、齷齪和小心眼稍微冒了個苗頭時,卞玉京就死心了。待到幾年後他們在錢謙益家重逢,吳梅村想再續前緣,卞玉京都不見他。對於名士吳梅村來說,他的選擇面有很多,他對卞玉京的表白,本能的是猶豫和退縮,是三思而後行,是萬不能賠上自己的一生仕途。他不會在乎卞玉京的出身,也不會覺得卞玉京不好,而是本能地自我保護——一旦娶了八艷,那會有怎樣的將來?在感情面前男人沒有女人堅決,最終的結局是吳梅村錯過姻緣後,慘淡地給文學史上添上首好詩。
三、
三、夏天的時候,我去商丘和常熟等地方瞎玩,在商丘城內看了侯方域的故居,是他們整個家族的宅院,修得挺新,也不確定侯方域住哪間屋;侯的墓不可考,只到郊區看了李香君可憐的小墓,是個很不起眼的普通墳頭;而在常熟看錢謙益的墓時,已經沒有什麼遺存了,主要是三個土墳頭,分別是錢謙益父親、母親和他的墓,最後還有一塊錢謙益父親的墓碑。周圍一片鬱鬱蔥蔥。柳如是的墓離他不到一百米,但他們還是沒葬在一起,也許柳如是的墓不可考,只是後人的附會罷了。
隨後又到如皋去看了修整如新的水繪園,有一點建築多少有些古意,料想冒辟疆和董小宛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董小宛能在這裡精研廚藝給冒辟疆吃,由此列為古代的女名廚。至於陳圓圓的故居就更不用尋找了,離我家隔不了幾條胡同。一說是北京府學胡同的大宅,這一片一直到平安大街,在明代都是崇禎妃子田貴妃的老爸田弘遇家,闖王進京後被劉宗敏霸佔,自然陳圓圓也被搶到這裡;另一說是西單民族大世界的院子,那裡曾經是吳三桂之子吳應熊的府邸,這兩處都不可考。
如果八艷僅僅是名妓的話,她們的結局一定要好上很多。名妓是「來者都是客,全憑嘴一張」,八艷和名士綁在了一起。名士倒霉,她們吃了瓜撈。又由於柳如是剛烈的反襯,顧橫波的被罵更是冤枉,給個一品夫人,誰能不要?江山易主的時候,名士可以選擇不做名士,而八艷卻不會選擇不做八艷,這才是她們悲劇的根源。
要真列個表,會發現八艷中,陳圓圓、李香君、卞玉京出家,柳如是自殺,顧橫波成了一品夫人但糟了罵,寇白門落魄而死,馬湘蘭沒有落魄,但心內也不會痛快。不論如何,八艷是中國古典妓女最後的輝煌時期,明代男風大盛,已經於妓女勢均力敵。等到了清代以後,八艷就要完全讓位給相公們了。想再次輝煌,那要到十九世紀開埠以後,或者乾脆說是鴉片戰爭以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