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口述抗戰:日軍一桿槍可阻止國軍一整個連
引子 中國人不能忘記的那場戰爭
很多年來,從尋找抗戰老兵開始,我的夢境中總會出現炮火連天的場面,聽到震耳欲聾的衝殺聲,我一次次從夢境中驚醒,望著窗外月上中天,樹影婆娑,心如蟬翼一樣抖顫不已。那一刻,總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那場戰爭距離我們已經非常遙遠,戰爭中的很多故事已經被我們遺忘了,人們忙忙碌碌於賺錢和致富,卻忘記了祖輩曾經的慘烈和輝煌;那場戰爭距離我們並不遙遠,各種影視劇都在競相上演那場戰爭,卻因為沒有生活基礎而顯得虛幻而不真實。
那場戰爭到底呈現著怎樣的形態?
這些年來,我自費尋找並採訪過幾百名抗戰老兵。我的外公就是一名抗戰老兵,尋找他們,記錄他們的故事,是為了告慰和外公一樣的祖輩們,也是為了讓生活在今天的人們瞭解我們祖輩的故事。
現在,這幾百名抗戰老兵,有的已經溘然長逝,帶著戰爭的回憶行走在我們未知的那個世界裡;有的已是耄耋老人,行將就木,百病纏身,然而,一說到那場戰爭,他們立即悚然震動,眼睛炯炯發亮,像一匹即將走上前線的戰馬。那場戰爭,是他們一生中最輝煌的經歷,是他們一生的驕傲。
從老兵們的口中,我聽到很多戰爭細節。當年的日軍坐著輪船從日本本土來到了上海,輪船上還運載著大炮和坦克;而川軍穿著草鞋,背著步槍,餓著肚子,奔走千里,來到上海參加淞滬會戰。當年的日本軍人人手一冊《士兵操典》,他們最低文化程度也是小學畢業;而中國很多士兵是被抓了壯丁,大字不識。當年的日本軍人在走上戰場前,每人最少打夠300發子彈;而中國很多壯丁上了戰場,還不知道步槍怎麼使用。當年的日本軍人對槍支和機械設備使用極為熟練;而中國軍人繳獲了汽車不會使用,砸毀汽車大燈,以為汽車就成了瞎子,無法開動。當年的日本下級軍官手持指揮刀在後督戰,日軍士兵組成衝鋒隊形,戰鬥力很強;而中國下級軍官帶隊衝鋒,傷亡極大,因為中國文盲士兵無法理解作戰要領。當年的日軍士兵燒殺搶掠,不會餓肚子;而中國部分軍人因為缺乏營養,患上了夜盲症……李宗仁說:日軍從軍官到士兵,俱訓練有素。宋希濂說,抗戰時期,一個日軍士兵的戰鬥力相當於七八個國軍士兵,日軍一桿步槍可以阻擊國軍一個連的進攻;只有像200師這樣裝備最好的軍隊,才能和日軍人數相當的一個旅團打成平手。
走訪老兵這麼些年,那些書籍中出現的戰役名字,在我的心中漸漸變成立體,變得豐滿,我無限接近了這一場場戰役,那一個個人物的面容,那一場場情節和細節,也變得異常清晰,似乎觸手可及。
因為武器和兵員素質等的差距,中國軍人付出了極為慘烈悲壯的犧牲。在這場民族戰爭中,中國軍人傷亡300多萬,抵擋長達八年,如果算上東北戰場,則抵擋長達14年。
我們回頭遙望這場血與火交融的戰爭,依然會被深深感動。歷史並不遙遠,老兵永遠不死。
把我的心,放在這場戰爭的祭壇上,祭奠為了抵禦外侮而浴血奮戰,並英勇捐軀的祖輩們。
伏惟尚饗!
李么傻
老兵口述
李長維
我當年是被抓壯丁的,編入了川軍,然後出川作戰。當時我們那一排人都是新兵,只有排長是老兵,我們連怎麼打槍,怎麼投擲手榴彈都不會,排長就給我們示範。由於時間緊急,我們是邊走邊訓練。從重慶到山西前線,近千里路,全部都是靠雙腿走出來的,每天走100多里,一直走了兩個月。
剛開始的時候,還能吃上小米和玉米,後來走到湖北境內,小米和玉米都吃完了,就只能吃黑豆。在農村,黑豆是給牲口吃的。可是沒辦法,除了黑豆,再沒有吃的了。
川軍很苦,穿的是草鞋,身上是單衣,來到山西前線,已經到了冬天,雪花飄飄,天寒地凍,但是沒有棉衣穿,每天晚上都有人凍死。
走到山西後,參加了忻口會戰,打敗了。日軍的大炮很厲害,我們還沒有看到日軍的面,炮彈就從天上落下來,死了很多弟兄。
忻口會戰失敗後,我們又趕往山東去參加徐州會戰。這一路上還是走。走著走著,前面喊:「飛機來了,飛機來了。」我們趕緊躲避,樹下面,草窩裡,什麼地方能躲就在什麼地方躲。可是頭躲進去了,身子還在外面。日軍飛機炸彈落下來,又死了很多弟兄。
我們武器不如日軍,每場仗都打得很艱苦。
阮明剛
我16歲那一年,在姨媽家的田地裡幹農活,突然被抓了壯丁,家人都不知道我去了哪裡。上面有壯丁名額,保長完不成任務,見到生人就抓。
抓了壯丁後,我被編入59軍38師,軍長是張自忠。我們開往山東台兒莊前線,這一路從湖北走到了山東。
剛剛趕到徐州,張自忠就給大家開會,嚴明紀律,說日軍佔領了我們家園,老百姓都在受難,誰敢欺負老百姓,就是欺負他,「你想操,就去操你姐你妹去。」這是張自忠的原話。
當時,日軍有坦克,中國軍隊沒有坦克,只能用手榴彈去炸,大多數時候是渾身纏滿手榴彈,滾到坦克下面去炸;個別聰明的戰士,爬上坦克,揭開蓋子,把手榴彈扔進去。
我們軍隊中最好的是重機槍,但是非常稀少,我沒有見過大炮。我是輕機槍手,一挺輕機槍17斤重,我力氣大,和日軍白刃戰的時候,我掄起機槍砸倒過日軍。
張自忠右邊臉上有顆黑痣,黑痣上有一撮毛,看起來很威嚴,他經常開會對我們說:「日本人死一個少一個,中國人死一個補一個,所以中國不會滅亡。」
有一天黃昏,我正在擦槍,突然聽到有人哭著說:「司令犧牲了。」然後,就看到師長黃維剛揮舞著大刀片子喊:「有種的跟我走,給司令報仇。」當時大家都想,司令都讓人打死了,我們還活著幹啥?
那天晚上,我們和日軍展開一場血戰,奪回了張自忠的屍骨。
後來,日軍發動報復襲擊,我們的一個川軍團被打光了,就在我家鄉附近的山上。好多年了,那座山的山路一到夜晚就沒人敢走,說是有鬼。
郭榮昌
1938年的一天,我在河南泌陽縣行政公署休息,38師師長黃維剛問我想不想當兵,我說想,他就讓我做他的警衛員。那一年我20歲。
後來,我父親輾轉打聽到我當兵了,禁不住號啕大哭。那時候有句話這樣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
當兵不久,我就參加了潢川保衛戰,這場仗打得非常慘烈,我們一個營打得最後剩下13個人。日軍不但有大炮,還有毒氣,他們一看打不過中國人,就放毒氣。
我們營剩下的這13個人編成了一個班,我被任命為班長。(阮明剛也提到了一個營被打得只剩下13個人,他口中的地點是台兒莊,也許有人記憶有誤,他們都在38師,兩人說的可能是同一場戰鬥。)
張自忠犧牲的時候,我是排長。
有一天,大家得知張自忠犧牲,都非常悲憤,師長黃維剛帶著大家向日軍發起反擊,幾進幾出。當時我端著輕機槍,帶著敢死隊向日軍衝殺。在白刃戰中,我的額頭被日軍刺刀挑傷了。日軍的三八大蓋比我們的步槍長,他們拼刺刀的戰術中,最讓人難防的是挑,明明看到他落於下風,突然刺刀挑上來,就讓人防不勝防。
這場戰鬥,我們搶回了張自忠的屍骨。
曹廷明
我21歲的時候跟從張自忠將軍抗日,給他做警衛員。在台兒莊戰役的時候,我負傷了,張自忠將軍把他的大衣蓋在我的身上,讓人把我抬到後方醫院治療。
幾個月後,我傷癒歸隊,就一直待在張自忠將軍身邊。
張自忠將軍平易近人,私下裡喜歡和我們勤務員開玩笑。有一次問我有沒有對象,我說還沒有,他就說等抗戰勝利了,給我介紹一個。張自忠將軍個子很高,身材魁梧,不知道的人以為他很嚴厲,其實他對人非常好。
張自忠將軍犧牲後,我們的軍隊搶回了將軍的遺體,日本人糾集兵力進行報復,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犧牲,我們就轉移了。轉移前,我奉命燒燬了張自忠將軍的兩箱子兵書,不讓留給日軍。現在想起來很後悔,那是張自忠將軍的重要遺物,當時怎麼能燒燬呢?
何宏鈞
七七事變爆發後不到一個月,我就在四川應徵入伍,那時候我19歲。
我們從四川走到山西前線,中了日軍的埋伏,傷亡慘重。當時的山西已經到了冬天,我們還穿著離開四川時的單衣和草鞋,想換件棉衣,換雙草鞋,都沒有。每天晚上都有人凍死。大家為了取暖,夜晚抱在一起睡覺。
第二年2月,我們開往台兒莊,打了一仗,迫擊炮排排長戰死,我因為有文化,接任這個排長,參加了籐縣保衛戰。
我們在籐縣死守了四天,從3月14日清晨到18日,仗打得非常慘烈,日軍有六七十門山炮,我們一門山炮都沒有,只有迫擊炮。
因為不能野戰,武器不如人,師長王銘章就把城外的部隊都調到了城裡堅守。東門、南門、北門都用沙袋和石頭堵死了,只留下西門。17日早晨,日軍用飛機投彈,炸開了東門和南門,日軍擁進城裡,殺聲震天,到處都在巷戰。我帶著傷員撤退到了西關車站。
17日夜晚,巷戰仍在繼續,王銘章看到沒有援軍,而籐縣即將失守,就帶著其餘的人撤到西關,準備組織殘部防守,沒想到腹部中彈身亡。
籐縣最後失守了,我們傷亡5000人,日軍也傷亡兩三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