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李鴻章侄子頭的官員:清末湘軍猛將彭玉麟
李鴻章會真心謝謝彭玉麟砍了其侄子之頭?但只要還想在官場裡混,李鴻章就不能不取此姿態。再怎麼混賬的政體形態,再怎麼水深的潛規則,其公佈於牆上、報上的立政思想,都是會高唱公平正義比太陽還要有光輝的。潛規則潛在水裡起作用,將其打撈上來,擺到桌面上來,也就見光死了。彭玉麟在處置李鴻章侄子中,其手腕了得,就在於將大清帝國的顯規則從海底裡打撈出來。
彭玉麟是曾國藩手下的一員湘軍猛將,這人打起仗來,有一股南蠻子的勇氣,而與武夫得天下者大不同的是,彭玉麟幫襯著大清重新打來江山,並不心生蠻橫惡語:老子是打江山的,老子就得坐江山。只是大清政府著力要維護打江山必須坐江山這千古以來的第一律則,朝廷霸蠻叫他做官;要他做官,他就推辭,推辭不掉,他只好做,做了不久,做得也好,朝廷又要升他官,他又推辭,據說連續推辭了六次;你可能覺得他是作秀,真不是的,他不是作秀,他有這般優秀。朝廷要他做官都不做,天下有這麼怪的人?朝廷不太相信,就問曾國藩,這彭玉麟是蠢漢犯傻還是漫天要價?曾國藩說:「力辭獎敘,出於至誠」;彭玉麟只想為國家做事,不想為朝廷做官,國家有事,他定然出山,事做完了,他就準備卷被蓋歸山,「加官不拜,久騎湖上之驢;奉詔即行,誓剪海中之鱷。艱難時局,矍鑠是翁。」最後到底辭官,歸了老家湖南去畫梅花了,他一生最愛梅,據說其畫梅花,畫了萬餘幅。
不是他不會做官,也不是他做了官就不能做人了,很多官僚,有了官品,就沒了人品,為保人品,就得棄去官品,彭玉麟不是這回事。他做官,像打仗一樣,有一股向政敵(此處所謂政敵,是清明政治的公敵之意)挑戰的勇氣,也像一般政客一樣有從政手腕。比如說,他在安徽辦了一樁案子,就很能展現他之毅然勇氣、沛然正氣與謀政老成之氣。
「彭雪琴貌清瘦,如閒雲野鶴,出語聲微細,至不可辯,然每盛怒,則見之者不寒而慄。」他做官並不高聲大叫,愛耍威風,但碰到了一些缺乏底線的惡事,他也會雷霆之怒,即使天塌下來,他都要去頂一下。他有次視察工作到得安徽合肥,聽說了有一官家二代,為非作歹,專幹欺男霸女與強搶惡索勾當,地方官員都不敢過問,他就綰來法繩,一把將其就地正法。
「巡閱長江水師至皖,合肥李氏勢方盛,少荃相國猶子某素骫法,時出奪人財物妻女,官不敢問。」少荃者,李鴻章也,其時當的是相國,皇上親王之外,他是老子第一了,有這麼大的後台撐腰,在合肥那地,合肥首長難做主,李合肥子弟卻是我的地盤我做主,地方首長都奈他不何。李鴻章有個侄子就是這麼霸道的,「一日,奪鄉民妻去」,鄉民求告無門,四處信訪,都沒用,聽說彭玉麟來了,「鄉民訴諸公」,彭玉麟聽說有這樣事,聲微細頓轉雷霆怒,下了一張帖子,叫人喚來這位紈褲子弟,公子哥兒。
這傢伙果然傲慢慣了,到了彭玉麟水師船上臨時法庭裡,也是眼高於眉。彭玉麟先是聲微細詢問:「鄉民告若奪其妻,有之乎?」這傢伙怎麼著?「某直悍然應曰」,他根本就不輸火,實話實說:「然」,對,我是搶了良家婦女,干了。這一下,彭玉麟心中之火如一根火柴點了汽油庫,擲下簽子,給我打,「公打怒,命笞之無算。」
太子黨屁股上動棍,等於是太歲頭上動土,一時間,官場最常見的景觀出現了,遞紙條說情的,登上門來說厲害的,絡繹於途,說客盈府門,紙條滿抽屜,「府縣官皆至,悚息哀求」,打了這麼大官的下一代,當事人沒嚇住,地方官尿了褲子,尿到腳背上了,不待犯事違法家人來打點,這些為政一方者,不但以同事私誼來找關係,且竟都以官方身份發公函來說情。
市長縣長,其時職務在彭玉麟之下,自然按官場潛規則言,官員說話份量是跟官員官位成比例的,府縣官門一個個來吹說情風,份量不夠,「公不之許」,彭玉麟不因說情而枉了世道正義,屁股照打,牢房照關。看到彭玉麟吃了鐵砣鐵了心,那些官員繼續走潛規則與暗權力程序:請來更大的官員來,一級壓服一級,平級說服平級,「俄,巡撫以刺請見。」
官官相護,其保護力度要多大有多大,安徽最高行政長官都來說情了,轎車風馳電掣,已經開到門口了。省長當面來跟彭玉麟交涉,彭玉麟能頂得住?省長之上,更有相國,相國要親自發電報打電話來,彭玉麟頂得住?也許憑一腔在胸正氣,憑一股奮發忠勇,能夠抗住,但同一戰壕裡的戰友來了,一點面子都不給,那彭玉麟打違法者屁股,則會被他們換算為打領導人臉蛋,彭玉麟在政界裡的立身環境就岌岌乎殆哉了。
彭玉麟勇氣之外,正氣之外,從政謀政是很老氣的,很幹練也很老練,「公命延接」,省長遞名片來,不能不接,但若接了,法律就沒了,正氣就廢了;接必須接,但可以緩一下接。他一邊對報信者說:你步子慢一點,去迎省長進來;一邊對審案人說:你刀子快一點,去把這傢伙頭砍下來,「陰囑吏曰:『趣斫之』。」
省長進屋說情來了,李鴻章侄子腦殼砍下來了。就在這麼一個空當裡,彭玉麟將社會正氣與官場習氣兩相結合,完美完成,實現雙贏,「巡撫足甫登舟,而吏持頭覆命。」
在這一官司裡,一邊是社會正氣,一邊是官場習氣,彭玉麟夾在其中,那情形也是走鋼絲。鋼絲能不能走?人類社會發展至今,據說經歷了幾個階段,原始社會是好社會且存疑,而最惡的社會是奴隸社會,次之是封建社會。體制有多惡,能惡過家天下?官場有多黑,能黑過封建社會?但在這樣的體制之下,官場之中,彭玉麟居然也可以讓人類正義比較穩當地走過鋼絲線。而提供給彭玉麟的空間其實比較窄,就是延遲三五分鐘,拖延放進領導來說情。我想,若是換一個朝代,也許空間更大,比如把案子通報給新聞媒體,請人先將案情投放到互聯網去,估計不但府縣官不敢來,省長更不敢來了吧。這是說,不要啥都怪社會,只要心中真有正氣,社會倫理,人間正義,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是有一些空間可以伸張的。
彭玉麟處理善後,也是很可道的。他辦完案子,馬上寫了一封信給李鴻章,「公乃移書合肥相國」,把很多高帽子給李鴻章戴,誇李鴻章是帝國頂樑柱,是大義滅親的帝國好官,「令侄敗公家聲,想亦公所憾也,吾以為公處置訖矣。」李鴻章嘴巴張得老大,可是他有甚話說?只能是連聲道謝,謝彭玉麟為國為民除害,「合肥復書謝之。」
李鴻章會真心謝謝彭玉麟砍了其侄子之頭?但只要還想在官場裡混,李鴻章就不能不取此姿態。再怎麼混賬的政體形態,再怎麼水深的潛規則,其公佈於牆上、報上的立政思想,都是會高唱公平正義比太陽還要有光輝的。潛規則潛在水裡起作用,將其打撈上來,擺到桌面上來,也就見光死了。彭玉麟在處置李鴻章侄子一案中,其手腕了得,就在於將大清帝國的顯規則從海底裡打撈出來。
如果說彭玉麟利用大清顯規則,是借力打力;那麼彭玉麟運用群眾民準則,是借民為民,有此兩項做橋墩與基石,彭玉麟在暗權力裡走鋼絲,走得也挺穩當的。這可存些信心:如我們去些私心存些公義,那是會有一定概率,鋼絲也能走成鋼索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