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清末狀元外交官與名妓賽金花的故事
一百年前,自號東亞病夫、又號病夫國之病夫的曾樸,在其著名的晚清四大譴責小說《孽海花》中寫道:「如今先說個極野蠻自由的奴隸國。在地球五大洋之外,哥倫布未辟、麥哲倫不到的地方,是一個大大的海,叫做『孽海』。」這孽海就靠著中國地面。此可謂當時中國所處環境的隱喻。作者以狀元郎金雯青與名妓傅彩雲的婚姻生活故事為情節主線,結合風雲變幻的晚清三十年,「把這些現象,合攏了它的側影或遠景和相聯繫的一些細節事,收攝在我筆頭的攝影機上,叫它自然地一幕一幕地展現, 印象上不啻目擊了大事的全景一般。」 作者奮筆疾書:「三十年舊事,寫來都是血痕;四百兆同胞,願爾早登覺岸!」
小說歸小說, 但書中的主人, 卻是實實在在的歷史人物,他們就是晚清狀元洪鈞(金雯青)和晚清名妓賽金花(傅彩雲)。中國歷史上惟一的狀元外交官洪鈞,因迎娶賽金花(本名趙彩雲),出使歐洲,又因其無意中捲入帕米爾劃界糾紛而最終魂斷「孽海」,為後人書寫了一部淒美的人生傳奇。
文教事業:狀元的官運
蘇州自古出人才, 明清時期狀元人數居全國前列, 洪鈞就是其中之一。家境貧寒的洪鈞,幼年違抗父命,不走商道,堅定地走上科舉之路。他2 5歲中舉,2 9 歲中進士一甲一名,也就是狀元了。根據慣例,狀元洪鈞被授予翰林院修撰。明、清時,狀元授翰林院修撰,為從六品的官;其他如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正七品);第二、第三甲優秀者選為翰林院庶吉士(從七品)。
修撰掌管國史, 即「 太史」 。一般在翰林院工作幾年,即授地方官職。洪鈞的第一個實授官職為湖北學政。學政為每省一人,管理一省文教事業,由進士出身的侍郎、京堂(各寺堂官)、翰林、科道及部屬等官簡充,三年一任,各按原官品級。洪鈞回京後,其官職陞遷一直和文教事業相關。小皇帝光緒繼位的那年(1875年),他任順天府(北京市)鄉試同考官。清制,主持鄉試的有正、副主考各一人,同考官四人。可見他官職不大。次年,又到陝西任鄉試正考官,算是升職了。再次年,開始參加《穆宗毅皇帝實錄》的編纂。穆宗就是同治帝的廟號。編他的實錄,是一種來自上頭的信任,也是一種極大的榮譽。
此後,洪鈞相繼擔任過功臣館纂修、山東鄉試正考官、翰林院侍講學士、侍讀學士,這樣就已經是從四品了。以此品級,他又出京任江西學政。有意思的是,隨後洪鈞相繼又擔任左右春坊庶子,是正五品的官,品級下降了。但是,春坊是太子的官屬。儘管自雍正年間即建立秘密建儲制度,沒有太子一說,但是,東宮(即太子宮)的官職仍然保存。如此,儘管沒有實權,倒也是天子近臣。經過這一折騰,洪鈞又復職侍讀學士。期間曾經回鄉省墓。光緒九年,洪鈞升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內閣學士為從二品,滿六人,漢四人,均兼任禮部侍郎。
禮部仍然是管理教育事業,不過多了一個官員選拔,或者總稱科舉的事務。洪鈞在這個職務上出現了嚴重的問題。這就是中法戰爭事起,洪鈞極力主戰,而同樣主戰的清流健將張佩綸(洪鈞的密友)在馬尾之戰中逃跑,洪鈞舉薦的雲貴總督岑毓英也戰敗。此事導致朝中大臣的攻擊。若干年後,李鴻章在給已經擔任駐德公使洪鈞的信中說,俾斯麥若生在中國,「必為清流所攻」,而在日本,則將成為伊籐博文。洪鈞對於當時的危局,也人微言輕,無濟於事。官場的失意,使其心生退意。在上疏中,他以贍養老母為由得到朝廷批准,回鄉省親。
丁憂守制期間,官員們多半遵守規定,尤其不能辦婚事。然而洪鈞卻敢於衝破這個禮教規定,已有一妻一妾的他迎娶了在花船上賣藝不賣身的傅彩雲(即後來的賽金花,傅姓也不是她的本姓,她本姓趙,為不辱家門而自取此姓)。一時間被人傳為男狀元娶「女狀元」(彩雲在業界堪稱狀元)。
千古絕唱:一個救國的女人?
八國聯軍佔領北京期間,有好事者賦詩云:「千萬雄兵何處去,救駕全憑一女娃。莫笑金花顏太厚,軍人大可賽過她。」此女就是洪鈞的第二個小老婆賽金花。
當45歲的洪鈞在蘇州守制結識賽金花的時候,賽金花只是一個為了生計而賣藝的小女子。光緒十四年(1888年),洪鈞出使德、奧、俄、荷四國,年輕的賽金花隨行(洪鈞夫人纏足,不便偕同前往)。當年名為趙夢鸞的賽金花,以其美貌和多才多藝,出入於歐洲宮廷,交際於王公貴族之間,深得歐洲外交界的好感,德國皇后甚至稱其為「東方第一美人」。賽金花聰明好學,據說還結識了德國當時已經56歲的軍官瓦德西(waldersee),而此人竟鬼使神差地成為了 1900年八國聯軍的統帥。瓦德西在其日記中說:奧地利和義大利出動的軍力很少,不可能擔任總司令,英國和俄國誰也不會同意讓對方當總司令,況且當時英國在布爾戰爭中出醜,讓各國對英國人的軍事水平不敢相信。因此就有了賽金花退兵的傳奇故事。
洪鈞在歐洲三年多,回國後即因為在中國和俄國在帕米爾劃界糾紛中的錯誤而被朝臣參劾,並因此而病逝。賽金花失去了丈夫,接著失去了兒子,並被迫離開洪家,從而在北京掛牌,重操舊業。其牌曰「曹夢蘭書寓」,時人考證:「自石頭胡同而西曰陝西巷,光緒庚子時,名妓賽金花張艷幟於是。」
八國聯軍中的德國士兵在一次偶然的行動中,進入了曹夢蘭(賽金花)家裡。由於賽金花會說一些德語,並且有和德國皇后的合影,遂使德國士兵於驚愕之中將其引見給瓦德西。
故人重逢,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無人知曉他們談了些什麼。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賽金花和瓦德西會面後,聯軍在燒殺搶掠的問題上有所收斂。而京城百姓稱其為「平康女俠」、「護國娘娘」等,也足可以證明賽金花在庚子事變和辛丑談判中,起到過積極的作用。
瓦德西的《拳亂筆記》(1900年)10月22日(光緒二十六年閏八月二十九日)報告:聯軍佔領北京之後,特許軍隊公開搶劫三日,其後更繼以私人搶劫。北京居民所受之物質損失甚大,但其詳細數目,亦復不易調查。……現在各國互以搶劫之事相推諉。但當時各國無不曾經徹底共同搶劫之事實,卻始終存在。
又據11月12日(九月二十一日) 之日記:最僥倖者,德國軍隊當時未能參加公開搶劫之事。天津之戰, 我們只有三百海軍參與其役,而艦長U s e d o m 並將彼等聚在歐人租界之內, 不准一兵前往天津(城內)。至於德國軍士之到北京,則已在搶劫久過之後。余之所以謂德國軍隊未能參加搶劫為僥倖者,蓋以司令長官若見周圍各國兵士,已得各該軍官允許,實行搶劫,或者各該軍官自己,甚至於爭先搶取其最好之物,試問將有何法處置?又若(德國)兵士之中,設有一二頗知避去長官耳目,以滿其搶物貪慾,試問又有何法阻止?倘若我們國內之人,很簡單地相信,以為此間將替基督文化及習俗,作一大大宣傳,而事實上無非只能贏得一種重大失望而已。吾德自「三十年戰爭」以及法國路易十四之匪軍(侵德)以後,如此毀壞之慘,尚未嘗復見。余在此間,誠然已將秩序略為恢復,公開搶劫之事,已不再見,彼等並依照余命,設法以使和平居民見信。但余一人固不能處處照及,所以現在仍往往不免發生最堪歡惜之事。
由此可見, 德國士兵沒有參加大規模的搶劫, 是和瓦德西個人的認識有相當的關係。
小說《孽海花》大致以賽金花的生平為線索, 展示了一個弱女子在險惡的時代變遷中淒涼的人生境遇。1 9 0 3 年, 賽金花在北京因虐待幼妓致死而入獄,在獄中她曾說道:「國家是人人的國家,救國是人人的本分。」
賽金花後來活躍於蘇州和上海一帶, 在四十歲時結識了一個叫做魏斯靈( 民國元老) 的客人並嫁給了他。五年後, 魏病逝。1 9 3 6 年,6 4 歲(一說6 7 歲)的賽金花也在孤寂中死去。其薄皮棺材由朋友捐贈,葬於北京陶然亭。其墓地已被紅衛兵們剷平。其影響可以從《孽海花》中看出,也可以從當時的名人對她的評價中看出。齊白石為她題寫墓碑,國畫大師張大千為她作肖像畫《彩雲圖》,而北大的劉半農和一名學生根據她的口述作《賽金花本事》為其立傳。劉半農說:「中國有兩個活寶,慈禧與賽金花,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賣身;一個可恨,一個可憐。」 1936年,夏衍先生創作的話劇《賽金花》,也是取材於《賽金花本事》。夏先生說道:「 廟堂上的大人物的心靈, 還不及一個妓女。」 晚清遺老、名士、才子樊增祥為其作長詩《前彩雲曲》和《彩雲後曲》。他渲染並攻擊賽金花與瓦德西的風流韻事, 說其「 害及中外文武大臣,究其實一尋常蕩婦而已」 。但是在詩中, 他還是寫道:「 彩雲一點菩提心, 操縱夷獠在纖手。」 不得不肯定賽金花的事跡。當然,魯迅先生也曾經對賽金花不屑:「 義和團時代, 和德國統帥睡了一段時間的賽金花, 也早已被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 ( 魯迅: 《這也是生活》)不過, 林語堂出於公議, 仍然堅持說:「 北京總算得救, 免除了大規模的殺戮搶劫, 秩序逐漸在恢復中, 這都有賴於賽金花。」( 林語堂:《京華煙雲》, 北大怪傑辜鴻銘在拆除因為紀念庚子事變中死亡的克林德而立的牌坊的儀式上, 給賽金花打氣說:「 你做過一些義舉, 於社會有功,上蒼總會有眼的。」
一代風雲才女, 留給現代人無盡的想像空間。而其前夫洪鈞之死, 則更為離奇, 甚至有些冤枉了。
魂斷孽海:悔不該買了那個地圖
列強的矛盾和國民經濟的繁榮, 給洪鈞很大的刺激。出使三年多, 洪鈞也做了些本分之內的事。但是, 洪鈞的外交業績不大, 倒是他無意中闖下的禍端成為當時中國外交上的一大難題。
科舉制度的一大有爭議的功績是要把學者們轉變為帝國的官僚。其實,官僚們也大多不能脫離做學問。大清公使洪鈞的學術興趣在於研究元代歷史。而元代歷史的大多數外國資料, 在當時的中國,幾乎沒有人接觸過。洪鈞以公使身份在歐洲發現了大量的蒙元史料, 這使他興奮異常。公務之餘, 洪鈞「 愈讀西書而愈有興味」,遂開始了《元史譯文證補》三十卷的撰寫工作, 並因此而成為近代元史專家。
元代是個橫跨歐亞大陸的帝國, 其西域地理一塊, 就很難考證準確。為達到精準的目的, 洪鈞請教專家, 旁徵博引, 訂正歷代錯誤,嘔心瀝血。這種用西文印證東方歷史的做法, 在中國學術界當為首創。
西域地理涉及中俄在1 9 世紀的邊界糾紛。洪鈞對此考慮不周, 以為學問者, 學問而已。缺乏政治敏感性, 或者說不懂國家間關係的敏感性,這是書生情結使然,結果不僅招致國家的麻煩,並且還惹禍上身。
一日,洪鈞以重金購買了一張俄制中俄邊界地圖,經校勘刻印後交給總理衙門。《孽海花》中對於這段故事進行了渲染。書中說道:
剛走到廳門口,彩雲望裡一張,只見滿桌子攤著一方一方的畫圖,雯青正彎著腰在那裡細細賞玩,畢葉卻站在桌旁。彩雲就叫:「且不要聲張,讓我聽聽那東西和老爺說什麼。」只聽雯青道:「這圖上紅色的界線,就是國界嗎?」畢葉道:「是的。」雯青道:「這界線准不准呢?」畢葉道:「這地圖的可貴,就在這上頭。畫這圖的人是個地學名家,又是奉著政府的命令畫的,哪有不准之理!」雯青道:「既是政府的東西,他怎麼能賣掉呢?」畢葉道:「這是當時的稿本。清本已被政府收藏國庫,秘密萬分,卻不曉留著這稿子在外。這人如今窮了,流落在這裡,所以肯賣。」雯青道:「但是要一千金鎊,未免太貴了。」畢葉道:「他說,他賣掉這個,對著本國政府,擔了洩漏秘密的罪,一千鎊價值還是不得已呢!我看大人得了此圖,大可重新把它好好的翻印,送呈貴國政府。這整理疆界的功勞是不小哩,何在這點兒小費呢!」
曾樸當年因試卷墨污而未中進士,又因得不到內閣衙門保舉而無資格應試總理衙門章京的招考,對於科舉仕途一帆風順的洪鈞,當然是懷有某種特別的心情,其對洪鈞無知的刻畫,也就情有可原了。
洪鈞的意思,應該是將地圖作為新發現的資料呈給總署,以掌握更多的西北輿地動態。但是,由於他並不熟悉俄文,中國所屬的帕米爾地區許多卡哨在圖中被劃出中國國界,洪鈞對此沒有充分意識到。
光緒十六年(1890年)回國後,洪鈞晉陞兵部左侍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光緒十八年(1892年),發生帕米爾中俄爭界案。此案系沙俄進一步侵略中國西北邊疆所致。劃界問題至為複雜,加上英國介入和地方分裂勢力的攪和,百餘年來一直是個大問題。作為普通外交官的洪鈞,對此不可能搞清楚。洋務大員張蔭桓於畫錯的地圖也是一無所知,但是他卻把這張地圖給了俄國公使看。俄國公使如獲至寶,當雙方就中俄西北邊界進行爭論的時候,俄國人拿出這個地圖為證,說你們中國人自己都承認帕米爾地區屬於俄國。一時間,輿論嘩然。
洪鈞上疏辯解說:「 自去年帕事起時,臣衙門當即遍查《內府輿圖》、《一統志》等圖,於帕地山川道裡形勢險要,皆略焉弗詳,不得不藉英、俄兩國之圖,旁參互證。新疆本無精通繪圖之員,又以畏懼俄兵,不能前往履勘。該督撫先後寄到兩圖,皆未精確。迨至去冬,北洋大臣李鴻章譯寄英圖數種,出使大臣許景澄搜集英、俄、法、德圖說十餘種,詳稽博考,訂成一圖,益為賅備,亦於十二月寄到,以核臣衙門先後歷辦情形,似與疆界方輿尚無乖謬……」又說:「自譯中俄界圖,知烏仔別裡以南,東西橫亙,皆是帕地。喀約所謂中國界線,應介乎其間。今日俄人爭帕,早種因喀城定約之年..俟俄退兵,可與議界,當更與疆臣合力經營,爭得一分即獲一分之益。」洪鈞一方面辯解中俄糾紛和他的地圖無關,一方面也表達了為國爭奪領土的決心。
無論洪鈞如何辯解, 總之是差點惹了殺身之禍。儘管得到同鄉翁同龢的保護,沒有受到處分,可憐一代狀元竟從此一病不起,不久魂斷「孽海」。光緒帝下詔,曰:「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最終還是饒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