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上海租界的中國官員如何維護主權?
他是清朝的四品官,官服胸前的補子上繡的是雲雁,外袍上繡的是四爪六蟒,頂戴上的珠子是用青金石做的;在那個等級社會裡,人們一眼就能認出他的身份。他的肩膀在官服裡擰著,後背強著,四肢在寬大的袖籠和褲腿裡想努力撐起樣子來,但也不得不順著衣服對身體的控制,擺成稻草人攤手攤腳的樣子。他僵板,他迂腐,還有一種行將就木的脆弱,這就是上海道台。
這種遭遇卻很少能讓中國人同情。小刀會起義,不光殺洋人,更要殺道台。上海出了什麼岔子,舉國憤怒,道台就是朝廷現成的替罪羊和出氣筒。上海道台是全體中國人眼中責無旁貸的「狗官」,20年裡面就換了17任,沒有一個能做得長久。
彼此對立的英國人和中國人,卻在道台身上找到了共同的感情基礎。
1865年,外僑看中那塊漲灘,想在那裡造公園。上海道台為此寫信給英國領事,為上海的土地發言:「其地雖為工部局所填屯,仍系中國官有……故即以洋商不得或租或貸,造屋牟利為條件,准其豁免錢糧,如不遵守,地即充公,此紙作廢,衡情行事。」古舊文雅的詞句裡,輕輕蕩漾著一股生米已被煮成熟飯的無奈;一股為保全面子不得不打起精神的捉襟見肘;一股怎麼避讓也迴避不了的自慚形穢。
在英國人心裡,不管道台怎麼說理,那塊灘地天生就是屬於租界的。他們為這個30畝地的小公園專門建立了管理委員會,從英國招募了有經驗的園藝師,不僅訂購了倫敦出產的鑄鐵圍欄,連灌木都是從英國訂來的樹種。董事們常常為錢的問題吵架,但一致同意對公園的各項撥款。在它身上,寄托了他們在上海重建英國式生活的理想。
在公園開放的最初幾年裡,華人未對公園的規定發出任何不同的聲音。中國人並不知道,公園的這個「公」,到底意味著什麼——中國富人的花園不能隨便進去,外國人蓋的花園也不能隨便進去,似乎理所當然。但道台心裡明白,中國實際上失去了對這塊土地的主權。那段日子裡,他也一直對此保持沉默,但其中帶有羞愧和遮掩的意思,就好像一個打破了家裡貴重花瓶的小孩通常的態度。
後來,中國人和外國人都開始反對公園章程,道台也幫著中國人「勸說」英國人開放門禁。但這種勸說軟弱無力,根本沒人將它放在眼裡。英國人每次都乾脆利落地回絕他,像將他的勸說一把抓起,直接扔回臉上一樣乾脆。而後者總是很符合他受氣包身份地安靜下來,直到下一次好似例行公事地勸說與被拒絕。
3.中國官員終於不再退讓
1884年,情形終於不同了。這一年,公園靠江的堤岸外又出現一塊漲灘,才一畝地之多。工部局向上海道台申請填實泥灘,擴大公園面積。工部局以為,這種申請還像從前一樣,不過是走過場。所以,等官府真的派人去公園查看時,發現工部局已經在堤岸上打樁了。道台馬上照會工部局,指出工部局的行為違反了公園建立之初雙方的約定,也違反了上海《土地章程》的條款,勒令其停工。
這一畝爛泥灘,終於讓邵友廉抓住了道理,終於讓他有機會旌旗翻飛,一招一式地衝向前台。僵持之下,雙方上訴上海領事團。領事團出面調解,約定工部局在填實灘地之前,須經上海道許可。已開始的工程沒有經過上海道的同意,因此即行停止。
工部局過了不久又擅自開工,接著圍田築岸。在他們看來,整個中國都在被列強瘋狂蠶食中,中國人睜隻眼閉只眼的態度,早已被外國人熟悉。整個中國都落花流水了,還有誰會在乎這一小塊自己從江裡漲出來的泥灘?所以,他們從來沒有真的將上海道台的態度放在眼裡,覺得他不過是在唱戲。
但這次的情況卻和以往完全不同了。邵友廉緊鑼密鼓,馬上照會英國領事和上海領事團,要求執行對外灘公園的約定。工部局敗訴,外灘公園的擴張被迫再次停工,連已經打下的樁都被要求立即拔起。中方派往工部局的代表也變得硬朗起來,他們隨身帶去地圖,一英尺一英尺地核准公園的界線。當工部局不得不小心解釋自己不是為了公園的擴張,而是出於保護河口,他們才表示滿意。但中方仍舊不答應出讓那漲灘,甚至不允許工部局在地圖上將公園的堤岸線向外彎曲,一定要他們改畫成一條直線。
上海道台從開埠以來,一直掙扎在夾縫中,像京戲裡的反派小花臉,在鼻子兩邊被畫了兩塊白。這次他總算一展拳腳,暫時為自己洗去了那個白鼻子。英國領事不得不常常出面協調道台和工部局之間的矛盾,勸說工部局採取妥協的態度。這場一畝灘地的紛爭,一直持續了3個道台和3屆工部局董事會的任期。上海道寸土不讓,工部局也不敢再動工。
4.華人有了自己的公園
1890年,聶緝上任,他是歷任道台裡最年輕的一個,35歲就掌了權。他不再只是消極地回絕,而是明確提出:公園可以在上海道的允許下使用那塊灘地,但條件是要讓華人也能從中得益。他用這種方式逼迫外國人承認主權歸屬。經過長時間的討論,英國人終於明白,他們遇到了一名在灘地權益上竭盡全力的中國官員。
終於,工部局提出一個妥協方案:由英方出資填平蘇州河邊的另一塊灘地,在外灘公園擴建完成的同時,在那裡為華人建立一座專用公園。接受了這個條件,道台終於同意工部局使用當年疏浚蘇州河的淤泥填實那塊漲灘。
華人公園開園時,聶緝喜氣洋洋地主持了開園儀式。這是一個比外灘公園窄小得多的西式公園,平躺在河灘上不過百米長,但它也有西式的木條靠背椅,公園的中心有一個白色的大鳥石雕。這位道台還親手書寫了一塊「寰海聯歡」的木匾,掛在公園門楣上。這個小小的華人公園也有園規,其中照例有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內,醉酒者不得入內,但沒有洋人不得入內的規定。
他與華人和工部局的洋人一起遊覽了這個小公園。我不知道來自英國的諸位先生是否能理解「寰海聯歡」,也不曉得他們經過木匾下面的時候,道台可曾解釋過它的含義。無論如何,這位強硬的道台並沒有記恨不讓華人入內的園規,因為他的理想是世界大同。所以,這個小公園的章程雖然仿製了租界公園的章程,卻沒有拒絕外國人來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