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親歷:毛岸英之死與警衛「槍擊」彭德懷
彭德懷
董安瀾老人曾任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部警衛團五連文化教員。毛主席的兒子毛岸英當時是司令部參謀,所以董安瀾和彭德懷司令員及毛岸英很熟。在朝鮮戰場上,他親眼目睹了毛岸英之死和警衛「槍擊」彭德懷的驚險一幕。
(新聞午報摘自《名人傳記》2006年第5期董安瀾口述武寶生/文)
毛岸英之死101指示:「救人第一!」
1950年11月下旬,我在志願軍司令部警衛團五連擔任文化教員。
那天下午2時許,我正在「營房」———一個廢棄的礦洞裡教一排戰士們唱歌。突然,「叭叭叭」,洞外傳來三聲槍響,這是空襲警報的信號。接著,司令部大洞口哨位打來電話:「敵機三架,襲擊我大田部(志願軍司令部的代號)機關駐地!」
大家立即做好迎戰準備。
此時,指導員邵發亮從洞外衝進來,急匆匆地說:「司令部作戰處辦公的地方被炸起火!一排長,立即派一個班上去,把文件搶出來!」一排劉排長緊跟著命令:「一班!跟我上!」
這時,我在一旁向指導員要求:「請讓我代替劉排長上去吧!劉排長患有嚴重的胃病,他留下來掌握全排,便於處理再出現的新情況。」
指導員採納了我的意見。我隨即帶郭班長和11名戰士衝出洞口。
天空,寒風凜冽。三架敵機在空中發出震耳欲聾的怪叫,穿梭般地俯衝、轟炸、掃射。離司令部不遠的一座房子被炸塌起火了。那是作戰處在洞外臨時辦公的地方,只見房頂上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火勢異常熾烈。我和戰士們奮不顧身地衝向起火方向,一次次衝進房去,搶出一堆堆文件、地圖。哨所小小的掩體部很快被文件堆滿了。我正琢磨著文件堆不下怎麼辦時,指導員跑來說:「董教員,情況有變!不要再搶文件了,房子裡還有兩位同志呢,得迅速把他們找到救出來!」
聽到情況有變,我正要衝入火海,指導員又補充一句:「告訴同志們,救人!救人第一!這是101首長(101是當時彭德懷司令員的代號)的指示。」
我當時腦子裡一閃:沒撤出來的同志是誰,竟引起彭司令員的關注?這事非同一般啊!
不管是誰,搶救戰友,義不容辭!我轉身撲向火海時,迎面跑來郭班長。我又向郭班長大聲喊:「房子裡有人沒撤出來,指導員讓咱們先救人!這是101首長的指示,快!」
郭班長聽罷,當即把手中的一沓文件塞到我懷裡,轉身衝進火海。我抱著文件,把視線轉向遠處司令部的大洞口。彭司令員站在最前面,看上去他神情有些沉重而焦急,看來,情況一定很嚴重。
「搶救,設法搶救!」
人人心急如焚,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尋找著。該死的敵機,依然在頭頂怪叫,依然在輪番轟炸。
驟然之間,「轟隆隆」一聲巨響,這棟房子的一面牆被掀倒了,火、煙、灰塵瀰漫了整座房子。
「同志們,快,到火堆裡去扒!」指導員又出現在大家身邊,指揮著:「動作要快,死活也得把人找到!必須找到!」
沒有時間找工具,大家就赤手空拳頂著火舌撲了上去。眉毛燃著了,睫毛燒光了,身上的衣服也起火了!
「這裡有人!」火海中有人喊了一聲。我和郭班長循聲撲過去,只見一位同志倒在牆角下,全身是火。大家一邊扑打他身上的火,一邊往外拖。
「這裡還有一位!」又是一聲呼喊。一位戰友正在火堆中邊拉邊扒。我透過煙霧已經看清楚了,這位傷員被一根帶火的房木死死地壓在下面。他的身上已經燒焦了,臉燒煳了,完全看不清楚模樣。但大夥兒終於還是把他拖了出來。郭班長立即背起帶火的傷員,我和其他戰士在一旁攙扶著衝出火海,向大洞口跑去。
衛生隊的同志趕來了。大家把傷員平放在地上。彭司令員跨上前來,俯下身察看著傷員。大家發現,彭司令員緊鎖雙眉,強忍著悲痛。他急忙催促軍醫:「怎麼樣?傷勢?」
軍醫忍住眼淚,對彭司令員搖搖頭。
「101,都已經……」「搶救!設法搶救!」彭總命令著。
軍醫再次俯下身進行檢查,然後無可奈何地對彭司令員說:「呼吸、呼吸早已停止了,救不過來了!」
彭司令員凝視著地上兩位烈士的遺體,特別是他注視著那一位身體較長的烈士遺體顯得神情異常嚴峻。
接著,彭司令員向大家說:「警衛團的同志們辛苦了,大家回去吧!」說罷,揮揮手,轉向大洞口,腳步沉沉地走去。
毛岸英
烈士的遺體就地掩埋
回到洞裡,躺在地鋪上,大家一個個都心事重重。我望著礦石燈幽藍的亮光,久久沉思著。我正想問郭班長,郭班長卻先開口了:「董教員,我有點想法……」郭班長湊到我耳邊輕聲問:「你說,犧牲的同志會是誰呢?」
「是誰?」我喃喃著。
不一會兒,劉排長進來了,朝大家喊:「各班往這邊湊湊,開個緊急會。」
全排集中好以後,由團政治處主任錢正平講話。他開門見山地說:「向大家講一件不幸的事。今天下午,敵機轟炸了司令部作戰處,我們失去了兩名戰友。我們為搶救戰友,奮不顧身,不少同志都被燒傷了。大家是勇敢的,是盡了最大努力的。101首長指示團長,讓他代表自己向同志們表示感謝。他還讓團裡向大家講明白,你們搶救的兩位同志,一位是作戰處的高參謀;另一位是毛岸英參謀。毛參謀是咱們毛主席的兒子。」
錢主任最後說:「101首長指示,烈士的遺體就地掩埋。這個任務仍然交給你們一排來完成。明天一早,找個好地點,挖深些,埋好些!」
第二天,我和郭班長早早起床,爬上司令部大洞的後山,選了一片幽靜的地點,汗水淋淋地挖了兩個深坑。晚飯後,一排一班參加搶救的戰士,來到大洞口的山腳下。那裡停放著兩具棺木,兩位烈士的遺體已裝殮完畢。正當大夥兒拴抬槓結繩扣準備出發時,敵機在天空投下了一串照明彈,把這一帶照得如同白晝。憑借亮光,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就是彭德懷司令員。我走上前向101敬禮。101握著我的手說:「同志們辛苦了!」
「101首長,您還有什麼指示?」我問。
「你們團首長都向你們講清楚了?」
我點點頭:「講清楚了。」
101語重心長地說:「掩埋好以後,一定要做好標記。毛岸英同志的犧牲,我要向主席交代,要向全國人民交代啊!」
我說:「請首長放心。我們會把烈士掩埋好的。」
彭總揮了一下手,用悲愴的目光示意可以出發了。
我們班12名戰士,分抬著兩具棺木走向山坡。我不時地回頭看看。藉著照明彈的亮光,我看見彭總正朝著戰士們張望,向著遠去的棺木凝望。披在他身上的大衣在寒風中晃動,不住地晃動……
啊,誰向彭德懷開槍!
新鮮血液補充戰鬥力
1951年夏季,隨著中朝人民軍隊的英勇奮戰,我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部也從君子裡駐地向前推進,到達了琿倉———志願軍入朝後的第三個駐地。
黨中央為了密切與朝鮮戰場的聯繫,專門派了一支精銳的通信小分隊,配屬在志願軍司令部,當時其代號為「八中隊」。「八中隊」就駐防在離彭德懷司令員指揮部不遠的一個礦洞裡。彭德懷在日夜繁忙的指揮工作中,經常深夜到「八中隊」,親自用特設的電台向黨中央、毛主席匯報和請示工作。
志願軍司令部的力量在加強,它的警衛部隊也在充實。這時,祖國派來了一批又一批新戰士補充到前方來了。我所在的五連也同時接納了一批新戰友。他們生龍活虎、朝氣蓬勃,只是在執行重要的警戒任務時,沒有經驗。
風雨夜裡槍聲響起
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天空漆黑一片,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在電閃雷鳴的瞬間,哨兵才能發現前方搖曳的樹影。在距司令部不遠的一個山岡上,設有我五連的一個哨位。接近子夜的時候,新戰士小金在老兵李雙柱的帶領下按規定接了上一班崗,監視著一條通向「八中隊」的山間小徑。李雙柱雖說是位老兵,可他剛剛從後方休養歸隊不久,對這裡的情況並不熟悉。小金是從祖國吉林省剛剛參軍的小戰士,虎頭虎腦,雖說熱情蠻高,可是站崗放哨、執行任務經驗卻不足。在這墨黑之夜,加之風雨交加,他倆在高度警惕之中多少也有些緊張。
過了一會兒,小金突然發現前方有一道亮光在閃爍。「是雷電的亮光,還是……」小金看清楚了,是手電筒的光點。在司令部前沿,黑夜裡打手電是防空條例所不允許的。小金立即向帶班的老李打了招呼。他們密切地注視著這遠處時隱時現的手電筒的閃光。手電筒光柱,時而一個,時而兩個、三個,搖搖晃晃,亮亮滅滅。從方位上判斷,顯然是朝著司令部的大洞口緩緩地移動著。
按照當時防空條例規定,老李舉槍向手電筒光亮的上空「叭」地鳴了一槍,這是要求對方迅速熄滅手電光,停止前進,接受檢查。可能是由於氣候惡劣,風吼雷鳴,對方沒有察覺,手電筒的光柱也沒有熄滅,而且越來越向哨位方向接近。小金有些沉不住氣了,「叭」地又鳴了一槍。對方仍無反應,繼續向哨位靠近。老李覺得情況有些異常,示意小金向一旁散開,兩人拉開一段距離,做好萬一發生突發情況的應變準備。
當他們隱蔽之後,老李又一邊向手電光方向鳴槍示警,一邊提高嗓門喊話:「喂,關上手電!」
風聲,雨聲,電閃雷鳴。再次鳴槍也沒能使對方有所反應。手電筒的光柱,搖搖曳曳,時隱時現……
為了告急,老李向我一排哨所方向上空「叭叭叭」連發三槍,這是向哨所報告有異常情況的信號。而那手電筒的光柱依然在無聲無息地向前移動。光亮漸近漸強。從兩三道光柱交叉時的瞬間,已經可以看到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幾乎在同時,老李和小金在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敵特憑藉著惡劣天氣,向我志願軍司令部進行接近偵察或進行恐怖破壞活動呢?然而我方連連鳴槍,哨位目標已經暴露,對方也沒熄滅手電呀!……崗哨上,一老一新兩位戰士正在揣測著,難以作出明確的判斷。在這片刻的遲疑之際,對方的光柱竟向崗哨方向直射而來。
小金高聲呼喊:「站住!」「……」對方仍在默默靠近。
「聽到沒有?停止前進!開槍啦!」
對方依然沒有回應。手電光閃爍著掃向哨位。
小金被激怒了,他大吼一聲「站住」後忍不住扣動了扳機,向手電光的方向開了一槍。手電筒熄滅了。但只是一剎那工夫,突然三四道光柱向小金隱藏的位置射過來。這個虎頭虎腦的新戰士再也控制不住了,「叭叭!」他向對方連著射了兩槍。手電光頓時熄滅。風雨聲中,小金和老李聽到憤怒的喊聲:「打什麼槍!向誰開槍?娘……」顯然,對方要開口罵娘了。
彭老總大度為懷
我和一班郭班長,聽到哨位報警的槍聲,迅速趕到了哨位現場。在雨幕中,我看到哨位上圍著幾個人。走近一看,中間站著的竟是101首長———彭德懷司令員!他穿著雨衣,漠然站於雨中。小金和老李迎面站立,一言不發。
「怎麼搞的?」郭班長見狀,厲聲責備老李。
「我們,我們是在報警!」
「你們這是報的啥警?向首長開槍,是什麼警衛啊?」站在司令員前面的一名保衛隊員,插嘴喊,「向首長連開三槍,這是什麼性質?」
小金有些不服,嘟噥著:「你們為什麼打手電?為什麼不聽哨兵的制止?」
我當時無語。但我感到問題確實嚴重,這是明擺著的警衛事故啊!101首長從「八中隊」返回來時,竟發生了此等嚴重問題,我們的哨兵竟開槍打自己的首長!此責任說多大就有多大!
「秦幹事,我們一定迅速把問題查清楚!快請101回司令部吧!」我帶著內疚的心情說。
這時,彭司令員跨前一步,用濕淋淋的手掌拍一下我濕淋淋的肩膀,用緩和的語氣說:「我看問題沒那麼嚴重。就是不該開手電嘛!在陣地、哨所,夜間不准隨意開手電,這是防空條例所規定的。我看問題在於打手電。」彭司令員說著轉向秦幹事:「我看,問題不在警衛戰士身上。」接著,彭司令員走上去伸手為小金抹去臉上、脖子上的雨水,風趣地說:「小老虎啊!我的警衛戰士都應當是小老虎,不做小綿羊!對吧?」小金這才抬起頭來,愧疚地說:「首長,請原諒。我太虎氣了啊!」
彭司令員用拳頭輕輕捶了一下小金的前胸:「虎氣生威,好得很,好得很嘛!」
彭司令員風趣隨意的語言,使大家緊張不安的心情緩和了許多。
彭司令員又說:「我沒被打著,大家也好好的嘛。算啦,你們站你們的崗,我們回我們的洞子(指司令部,因為司令部設在礦洞裡)。」他已走出幾步,又回轉身對秦幹事說:「老秦同志,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要實事求是,責任不在他們倆身上,我的警衛員開手電是不對嘛,怨我制止不力啊!」
彭司令員說罷,消失在雨中,四名保衛隊員緊緊跟上。
回到哨所,我迅速將此事向連長作了報告。
畢連長是一位老連長,沉默寡言,遇事穩重。他聽完報告後說:「雨夜情況複雜,讓戰士們提高警惕,此事我會馬上向團部報告的。「
兩小時後,崗哨換班了。郭班長帶著從崗哨換下來的戰士,並沒有直接回洞子休息,而是聚集在哨所,相對無言。我向大家傳達了畢連長的話,大家仍不散去。不一會兒,電話鈴響了……話筒裡傳出畢連長的聲音:「讓大家略等一會兒,我和指導員馬上就到。」
不到十分鐘,畢連長、指導員冒著大雨,氣喘吁吁地走進來。
指導員邵發亮講道:「崗上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剛才袁團長打來了電話,傳達了101首長的指示。101講,這次事件是由於保衛隊員打手電引起的,責任不在警衛戰士。他怕咱們為這件事背包袱,睡不著覺,影響身體,所以要求幹部連夜把他的話告訴戰士,好讓戰士下崗後回洞子睡個安穩覺。至於咱們連要不要總結經驗教訓,以後開戰評會再說。散會,回去睡大覺!」
我留神觀察,郭班長、老李、小金以及其他幾位同志看上去,神情明顯輕鬆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