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圖]中國的泰坦尼克號:太平輪沉沒記
太平輪遇難者家屬和倖存者昨晚在上海商量前往舟山海祭,穿條紋襯衫者為太平輪紀念協會會長張昭雄。
太平輪海難紀事
上海——基隆。繁忙的海上航線。
太平輪撞上滿載煤與木頭的建元輪,30分鐘後沉沒於舟山市嵊泗縣白節山島附近海域。
船上近千人,只有36人生還。
時為1949年1月27日,除夕前一天的深夜。
這堪稱中國近代最大海難,這是中國泰坦尼克號事件。
也許在一個翻天覆地劇變的年代裡,一艘船的命運並不被人注意,但遇難者家庭的傷口一直沒有癒合,足足疼痛了61年。
在海峽兩岸共同努力下,20餘位遇難者家屬和兩位倖存者已首次相聚上海,今天乘船前往嵊泗,明天合祭遇難者。
這是他們設計的場景:海上漂浮著鮮花、千紙鶴,寄托哀思,寄托祈願。
離散的慘痛記憶稍得撫平,團圓的拼圖尚需繼續拼接。
願永遠不再有內戰,生民不再顛沛流離,歷史不再增添新傷。
倖存者王兆蘭和她的丈夫
見習記者 沈雁冰 攝影 朱丹陽 發自上海
嗚——嗚——
太平輪起錨,駛出上海,前往台灣基隆。
這一天是1949年1月27日,農曆臘月廿九。
船上的人,都為能買到船票,趕在除夕之夜和家人團聚慶幸。
誰也想不到,這是一趟死亡之旅。
後來,當人們再次談起,說它是「東方的泰坦尼克號」。
36位生還者,因為年事漸高,大多去世,目前能聯絡到的只有台灣的王兆蘭和香港的葉倫明。
年關前最後的航船
1949年,戰火烽煙瀰漫,解放戰爭接近尾聲,國民黨軍隊兵敗如山倒,蔣介石已做好南遷的準備。
時局混亂,躲避戰火的人潮蜂擁到南方各港口,等待去台灣的航船。從1948年末開始,開往台灣的航船,班班客滿,一票難求。
這是這一年農曆年關前,太平輪最後一趟航班。很多人想在除夕夜到達台灣,與先期赴台的親人團圓。
往來於台灣和上海之間的生意人葉倫明,提前5天才買到三等艙通鋪的船票。
原本1月26日開航的太平輪,突然改口,把開船時間定在了27日上午10點。
1月27日,天氣晴好,葉倫明背著20磅的羊毛,早上5點就從上海鴨綠江路住處出發,前往黃浦江碼頭等船。他看到,人潮已經黑壓壓一片,很多人拎著大箱小箱聚在港口。
當時16歲的王兆蘭,也在此時隨著母親、弟弟妹妹一行5人,上了太平輪。
太平輪是幾十艘開往台灣客輪中的一艘,原本是貨船,1948年11月經過改裝,轉身成為上海與基隆之間的客輪,每週往返上海、基隆兩趟。船主是台灣著名節目主持人蔡康永的父親蔡天鐸,同時擁有華聯輪和安聯輪。
上船的都是達官顯貴
船票緊張,有些沒有船票的人強行擠上船,也有人用手中的金條換取艙位,能上船的幾乎都是當時的達官顯貴。
據史料記載,這天的太平輪上,有「遼寧省政府主席」徐箴夫婦、「瓊崖守備司令部中將司令」王毅、蔣經國密友俞季虞、《東南日報》社長陸淑影等政要。
音樂學院院長吳伯超也在這艘船上,他急匆匆去台灣,是為了給音樂學院選個遷台後的理想校址。他到碼頭後船已滿載,船上相識的三副把自己的艙位讓了出來。
著名美籍華裔刑案鑒識專家李昌鈺的父親李浩民,當時擁有大幅土地,做石油等買賣,是家大業大的富商,也在這艘船上。
王兆蘭的家在上海開了一家當時數一數二的大酒店匯賓樓,來的客人都是社會名流。上船前,她看到母親在箱子裡放了很多金條、珠寶等貴重物品。
當天,富商和官員開著車來到港口,皮箱裡裝滿金銀珠寶,有些人還將金條綁在身上。上了船,車就不要了,空汽車從碼頭一路排到了市區。
太平輪載客508人,但加上沒票的乘客、大人攜帶的兒童,再加上24名船員,最終擠上了1000人左右。
人多貨多 嚴重超載
開船的時間,一再被推遲,輪船公司說改到下午2點。
到了下午2點,太平輪仍然沒有起航跡象。當時葉倫明問過船員,回答說貨物還沒裝好。
重要物資正往船上運,中央銀行重要文件1000多箱、國民黨黨史資料180箱、東南日報社全套印刷設備及紙張等100多噸,還有600噸鋼筋也要裝上船……而太平輪的載重量僅為2050.775噸,很快船身被壓傾斜。
「船上人多,貨物也多,到處亂放,很擠。」葉倫明回憶說。
一位施姓女子,看出這一點,嚴重超載讓她很害怕,她臨時決定不上船,把船票退了。
在等待4個小時後,下午6點18分,太平輪終於駛離碼頭。
船上的人或激動或從容,許多人還想著,或許過一兩年可以回大陸。就要過年,他們也像在家一樣過小年夜,乘客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麻將、撲克,閒聊,船員們也在甲板上喝酒、猜拳。
葉倫明和早已熟識的朋友,張羅了一桌飯菜,等著開飯時,他們談論著各自以後的打算,有人期盼著「到台灣後過上有錢、安穩的日子」。
這天晚上,海像極佳,無風、無雨、也無霧。
王兆蘭回憶,船開到吳淞口時,天剛剛黑下來。
為躲避宵禁,太平輪沒有掛信號燈,抄了一條水道窄的近路航道,開向台灣基隆港。
誰也沒料到,滅頂之災正在前方等待著他們。
兩船深夜相撞 都沒有掛信號燈
晚上11點45分左右,太平輪開到了舟山群島白節山島附近海域。
飯席還沒散去,葉倫明正在給同伴盛飯。「忽然聽見前面好大好大的聲音,撞船了!」葉倫明回憶,撞擊的聲音很大,很多人跑出去看,「兩條船忽然就變成一條船了」。
太平輪攔腰撞上了一艘從基隆開往上海的建元輪貨船。貨船上裝著2700噸的煤炭和木材,船上有船員72人。同樣,摸黑前行的建元輪上也沒懸掛信號燈。
5分鐘,建元輪就沉沒了。
船員和葉倫明當時都安慰自己:「太平輪船大,沒影響」。
葉倫明加入到救援建元輪落水船員的隊伍,他沿著放下去的梯子,爬到水面附近,拉起落水後在水面撲騰的建元輪船員,「有些人已經沒氣了,有2個人還活著」。忽然葉倫明看到,太平輪靠水的船板也撞壞了,海水正往船艙裡灌。葉倫明趕緊爬上船舷,找到船長說,「得趕緊開船,開到岸邊去」。
這時離撞擊已經過去15分鐘。
沒開出多遠,船開始傾斜,海水洶湧進入船艙。船上的人驚慌失措,奔跑著、呼喊著救命。
太平輪下沉很快,恐慌的人群開始往救生艇跑。葉倫明看到很多人連行李都往救生艇上裝,船員大聲呵斥也制止不了,「船員就不放下繩子」。
王兆蘭說,當時有軍官,拿出手槍對著船員說,「再不放繩子,就開槍了」。
時隔61年,葉倫明感歎:「早開船的話,可能活的人會多一點」。
這是太平輪自改造以來,兩岸間的第35次航行,也是最後一次航行。
跳上木箱逃生
又一個15分鐘過後,沒等開到海島岸邊,太平輪加速下沉。
葉倫明腳下一空,被漩渦捲進了海水,幾乎無法呼吸。他想「不能死啊」,一咬牙,浮上水面,抓到了一塊木板。
雖然是大冬天,但王兆蘭說,當時沒覺得害怕,也沒覺得冷。
海面上,天色昏暗,海浪並不大,「救命啊,救命啊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很多人只露出個頭,一沉一浮,就消失了,永遠沒浮上來。
這時,漂過來「兩個茶几般大」的一隻木箱,葉倫明踩著木板,腳一蹬上了木箱。他依稀記得海面上有大、中、小三個木箱,這些木箱原來是裝魚的。
有個生意人獨自趴在木箱上,衣服都沒有濕,也不救人。「我們箱上的人,看到個人就伸出手,把人拉上來。」葉倫明回憶說,
王兆蘭回憶,她是在落水後,被一雙手拉上了木箱,後來因為上去的人太多,木箱翻了,人都落下海去,後來重新爬上來。
木箱隨波逐流,不知何時才是盡頭。大家都不說話,葉倫明只能聽到海浪嘩嘩的聲音和同伴的哭喊聲,「有人喊著親人的名字」。
獲救者徐志浩在《太平輪是怎樣失事的》一文中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
一個母親她手緊緊地挽著她四個兒女,而四個孩子也都緊緊地擁抱著他們那位唯一的最後的保護者,他們都知道這是死亡的一剎那,但誰也不願離開誰一步!最後他們那最親愛最堅決不離的五口,完全被無情的海水吞了下去。我也看見用手巾滿包著的金條,在他們全身只剩一個頭在水面時,這時價值百萬金圓的金條也都不再戀惜地送到了海的懷抱裡!什麼都在這時成了廢物。
澳洲軍艦救人
漆黑的海面上,慘叫聲、呼救聲逐漸消失,死一般沉寂。
王兆蘭回憶說,木箱一直在海面上漂,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剛剛亮的時候,才看到有船來救。
「是一群外國人把我們救了」,葉倫明回憶說,「上了大船,心就定了」。這時,被救的人才感到身體都被凍僵了。
救他們的是澳洲軍艦華爾蒙哥號。軍艦把葉倫明他們救上來後,換上海員的乾淨衣服,給他們食物、熱飲,送他們到上海。
當時官方統計,包括葉倫明、王兆蘭在內,只有36人生還。
等不來親人的年夜飯
在海峽的另一邊,很多人去基隆碼頭接船,望眼欲穿,卻等不來太平輪。
「我等父親吃團圓飯,等到餃子都黑了」,太平輪罹難者家屬、知名棒球球評家張昭雄說。
張昭雄的父親張生長期在大陸經商,1949年除夕前趕搭太平輪返台過年。「沒想到從此天人永隔,整個家就像毀掉一樣」。
吳伯超在臨行前,給妻女發了電報說,「要到台灣來了,與你們一起過年」。女兒吳漪曼當時看到電報「好高興,好高興,好期待父親要回家吃團圓飯」。
隔天一早,吳漪曼和堂兄高興地跑到基隆碼頭迎接父親,等來的卻是噩耗,心碎而返。
當年,十來歲的李昌鈺和家人,也在桃園的家裡等待父親李浩民的歸來,他們用花草盆景搭了一座「父來公園」,不過他們的父親再也見不到了。沉船消息傳來,面對著漸漸冷卻的年夜飯,李昌鈺全家泣不成聲。他們無法相信這個事實,母親和李昌鈺的長兄甚至找了飛機,去失事海域上空盤旋呼喚。
失去了妻兒的楊洪釗,立即奔去上海,在農曆新年冒著寒風,坐著小船,來回尋找三天四夜,但是奇跡依舊沒有出現。「我們在船上撒冥紙、招魂,風浪大,船冒著風浪,我們叫著親人的名字,冥紙在空中飛著,我就一路掉眼淚」。
遇難者陸淑影之女、澳門文化藝術協會會長黃似蘭
遇難者李祚芳、鄭林英夫婦的女兒李夢華
「囡囡啊,儂冷 ?」
太平輪的沉沒,奪去了近千人的生命,也改變了很多家庭的命運。
吳漪曼用一生去圓父親吳伯超未竟的夢,後來也成了著名鋼琴家。「這麼多年,就像他還在我身邊,不曾離去。」 吳漪曼說。
「神探」李昌鈺父親李浩民擁有老家江蘇如皋近一半的土地,李浩民離去後,家族就此敗落,只留下寡母李王岸佛和12個孩子。李昌鈺後來考上了海洋大學,同時卻發現中央警官學校招生,學費全免且倒貼生活補助,將來工作也有保障,就選擇了後者。這成了他「神探」之路的起點。
澳門吳思蘭女士的父親吳一君是新聞記者,母親陸憶影是滬埠實業家,兩人都罹難。吳思蘭記得,親戚帶上她登上早一班的太平輪赴台時,母親含淚用上海話叮囑說:「囡囡啊,儂冷口伐?儂絨線褲弗好脫格呀。」(意為:孩子,你冷嗎?你不要脫絨線褲)這成了她對母親最後的回憶。
遇難者陸淑影的女兒黃似蘭當時才8歲,一夜喪母后,黃似蘭獨自承受巨變,後又被親戚勸回大陸,失去財產,又因母親的身份被同學視為「特務」,文革中屢遭批鬥。
船票給了朋友
朋友全家遇難
有不幸遇難的,也有幸運逃過劫難的人,但他們有人依然歉疚一生。
香港理工大學教授鄭培凱,因為剛出生不久,他母親原已托人買好最後班次太平輪的船票,赴台與父團聚。「因為我吐奶厲害,怕風浪吃不消,就改乘民航飛機,母子逃過鬼門關。」
谷正綱當時在上海,協助「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防守上海。家中四人已訂好這一班次太平輪房艙,正好他的世交老友請求幫忙解決全家五人赴台困難,於是谷正綱將家人四張票,加上另弄來一票,解了老友的急需。
最終老友全家葬身大海,谷正綱終身負憾。
當年的民意代表梁肅戎從南京到上海,已拿到全家船票,恰好剛出生的女兒突發感冒,高燒不退,於是退掉船票,倖免於難。
李祚芳、鄭林英夫婦當時是上海鹽業公司的員工。李畢業於南京曉莊師範學校,鄭畢業於燕京大學,都是好學校。
鹽業公司撤退到台灣,兩人乘坐太平輪,雙雙罹難。李祚芳時年30歲、鄭林英32歲。
鹽業公司臨時才買到的船票,臨時出發。夫妻倆在老家常州的3歲女兒,托親友送到上海來。但南下的火車趟趟客滿,怎麼也擠不上,女兒「被迫」留在老家,才撿了一條命。
今天,李祚芳、鄭林英的女兒和其他親屬從常州來到上海,與生還者、其他遇難者家屬見面,準備前往舟山海祭。
能聯絡到的生還者只有兩人
沉船事故發生後,太平輪所屬的中聯公司面臨巨額賠償。
公司老闆蔡天鐸為了捧朋友場,在新開的華泰保險公司為太平輪投保,沒有按慣例向英國保險公司投保。船一出事,華泰立刻宣告倒閉,中聯公司的所有輪船,被鐵鏈拴在台灣高雄港,直到銹爛,成為廢鐵。蔡天鐸也從輪船公司的大老闆轉行成了律師。
葉倫明老先生,前半生顛沛流離,後半生以跑馬拉松紀念遇難朋友。
這起船難,即使在戰亂年代的報紙也有記錄。「上千旅客遭滅頂」「浙東洋面大慘案」,但很快淹沒在滿紙的戰亂新聞中。當時,人們談起太平輪船難,說他是「東方的泰坦尼克號」。
寫過《太平輪1949》的台灣作家張典婉女士說,「有人出生在船上,有人是從未見過父親的遺腹子,有人一家大半都死於船難,帶著心碎的記憶過了一生。這場海難對於每一個生還者和遇難者家屬都是刻骨銘心的記憶。」
如今,台灣基隆港東十六碼頭,國民黨元老於右任題字的「太平輪遇難旅客紀念碑」,成了遇難者家屬紀念屍骨無存親人的寄托,每年都有家屬來祭拜、憑弔。
一篇紀念文章感慨地說:「有天,我們可以夕發朝至,基隆出海,早上就到了上海。那時第一艘船就可叫太平輪,到了晚上十二點鐘,經過舟山海域,丟下一個花圈,紀念太平輪。如此,那批死難者才會真正安息。他們,回家了。」
他們說太平輪
我要乘太平輪,太平輪,結果呢?太平,我們都叫它太平,結果這樣子不太平。
——生還者葉倫明 90歲 香港籍 現居福州
來參加海祭,是為了告慰曾經失去的親人,也是來見證當年那段歷史。
——生還者王兆蘭 77歲 現居台灣
這是一生最痛苦的回憶,也是時代的悲劇,生在那個時代就會碰到那樣的事情。這是我們個人的歷史,也是時代的歷史。
——生還者王兆蘭的丈夫祈思恭 86歲 現居台灣
我一個人在人生的道路上,掙扎、吶喊、奔跑。這次來,是為還一個心願。看到生還者我也在想,這個人是我媽媽多好啊!
——遇難者陸淑影之女 黃似蘭 現居澳門
我爸生日前,我每天做夢,夢見他沉在水中。
——遇難者吳祿生之女 吳瑞櫻
可能是對阿公的一種懷念,以前他也是制樟腦的,我想讓他看到現在我們把樟腦變成什麼樣的包裝,肥皂又變成什麼樣子,別人祭拜是以水果鮮花,我們是拿自己的產品,拿一堆肥皂放盤中去祭拜。
——遇難者吳祿生孫女 吳素萍
受難者後代應記取歷史、感懷情誼,才能放下悲痛,向前邁進。
——台灣知名企業家 嚴凱泰
我的母親、我的祖母、我的爺爺,他們全都是戰爭中的犧牲者。
——遇難者家屬 張和平
捨不得啦,還是會想念,捨不得就是捨不得。
——遇難者家屬 吳能達
從老家帶來一束黃色的菊花,準備在海上祭奠時用,準備送給爸爸媽媽。
——遇難者李祚芳、鄭林英夫婦之女 李夢華 現居常州
我們希望在有生之年,去台灣太平輪紀念碑看一看,獻上一束鮮花,燒一炷香,紀念哥哥嫂嫂,這是我們的心願。
——遇難者李祚芳的弟弟李明芳 妹妹李芬芳
海祭是我的一個心願,我要把它完成。過來一看,看到生還者坐在我身邊,我想,如果是我爸爸,那多好啊!
——遇難者張生之子 台灣知名棒球球評家張昭雄
位於基隆的太平輪遇難者紀念碑 資料圖片
張典婉是海祭的發起人之一
海祭是對生命的敬意也是兩岸的一次大團圓
中國人有樂天知命的個性,像油菜花的種子,散到哪裡,遍地開花,這是種對生命孜孜不倦的熱愛與向上的精神。
——《太平輪1949》作者張典婉
最近,張典婉特別忙,一直在張羅太平輪遇難家屬舟山海祭的事情。
去年10月,張典婉在台灣出版《太平輪1949》,她通過對20餘位當事人的訪談,用細膩筆觸再現了那段塵封的歷史。
5年前,張典婉和香港鳳凰衛視合作攝制的《尋找太平輪》紀錄片,播出後引起兩岸熱烈反響。
她跟太平輪結緣已久。
離散的故事
從上海十里洋場到台灣苗栗
這是一個上海母親和客家父親的故事,也是一個從富家女到台灣苗栗縣媳婦的故事。
張典婉的母親司馬秀媛,在日本度過童年,中學後回到上海法租界區,就讀上海中西女中,這是一所教會學校。司馬秀媛的父親是一位成功的糖商,家境殷實。
張典婉的父親是台灣苗栗頭份客家人,早年因為不滿日本政權高壓統治,泅渡到大陸,投靠康有為門下,成為萬木草堂的弟子,後來成為外交官。
1948年12月,局勢動盪。和當時很多中國富裕家庭一樣,在張典婉外祖父過世後不久,家人決定送張典婉的外婆、母親、阿姨、舅媽等女眷先到台灣。
她們一行來台灣,乘坐的就是一個月後沉沒的太平輪。
她母親拎了一個隨身箱,抱著兩條狗上了船。小時候的張典婉叫那兩條狗為太平狗,「因為它們是母親拼了命抱著、擠在太平輪船艙中,一起逃難過來的」。
半年之後,張父經營的貿易公司因為戰爭倒閉,司馬秀媛就隨夫來到苗栗客家莊,退下上海小姐的光環,學種水果、剪枝、鋤草,直到去世。
2000年10月,早已把身份證戶籍欄改成「台灣苗栗」的司馬秀媛,以「張氏司馬太儒人」的身份走完一生。張典婉整理母親遺物時,在一個上鎖的書櫃裡,翻出布袋包著的三根金條、一張上海身份證、一張上海地契,還有一本寫滿人名和通訊地址的記事本。
記事本上,記滿了母親的上海時光,愚園路、淮海路、金神父路、戈登路……都是她年輕時生活的地圖。
司馬秀媛生前經常跟張典婉說起過太平輪逃難的往事,「太平輪沉了,還好我沒坐那班船,我才能坐在這裡」。
張典婉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從上海到台灣,終老於客家村落,從登上太平輪的那一刻起,母親遠離了上海,即使日日思念,在人生下半場絲毫沒有忘情上海舊事,她卻最終都沒有再回去看上海一眼」。
「那一刻,所有的感覺都湧上來,我決定要寫家族史,寫客家父親和上海母親的故事,故事裡有一艘太平輪。」張典婉說。
事實上,張典婉並非司馬秀媛夫婦親生女兒,張典婉的原生家庭來自江西熊家,父親是警察,也是1949年戰爭年代來的台灣,張典婉在台灣出生,生母生了她就離世,後來過繼給苗栗頭份張家。
張典婉說,她家族的故事「本身也是一個離散的故事」。
生命的故事
告訴人們這是時代的悲劇
那個年代,像張典婉母親司馬秀媛那樣,為躲避戰火,乘船過海的人很多。
太平輪從起航到沉沒,總共跑了35趟,粗略估算抵達台灣的人有35000人。
高峰時,往返大陸和台灣的船只有50多艘。
「太平輪與其他運輸船,擔起大遷徙的重任」,張典婉在書中寫道。
著名中國史專家費正清在史書上這樣記載,「1949年,國民黨被共產黨擊敗,國民政府帶領200萬殘兵、難民來到台灣。」
來自全國各地不同地域的這200萬人,無論原籍何處,都背井離鄉,一起承載思鄉的愁苦。在島上他們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外省人」,以區分於600萬「原住民」。
張典婉本人在台灣也被稱為「外省第二代」。她從幼小對太平輪海難就有瞭解與關注,她說身邊很多人就是坐太平輪來到台灣的,她又當過記者,交往面廣,文筆流暢。
從2002年開始,張典婉一直在收集有關太平輪的資料,「我的初衷是寫我們父母那一代的流亡」。
2004年,一直想寫太平輪與家族故事的張典婉,有了一次參與紀錄片的機會。香港鳳凰衛視找到張典婉,合作采制《尋找太平輪》。
張典婉和另一製片人洪慧真接受委託後,在台灣、香港、內地尋訪倖存者和遺屬,同時向各地文史、檔案館搜集文件、報紙。
2005年,《尋找太平輪》紀錄片攝制完成,在台灣各大電視台輪番播映,引起強烈反響,也引發更多的大時代故事呈現在世人面前。這部紀錄片還獲得了海基會「兩岸新聞報道獎」。
張典婉說,紀錄片既是獻給一群把台灣當作新故鄉的新住民們,作為他們遲來的追思,也是獻給華人世界中,能與其倖存族群者,移情同感、同體大悲的一份追思。
「這是大時代中悲歡離合的真實故事」,在張典婉眼中,有關太平輪的記憶,超越了一切省籍、族群……每個人的生命及家族故事,因著太平輪,見證了歷史。
太平輪船難,對張典婉來說,無關本省外省,而是人世間一千個生離死別的故事,動盪時代中一個改變無數人命運的悲劇。
等待的故事
很多時候都是故事找上門來
從2005年開始,張典婉「每年陸陸續續寫幾篇,然後一直在等待故事的出現」。
張典婉說,紀錄片完成後,越來越多的故事找上門來。「通過媒體的報道,(遇難者)第二代第三代人,也主動聯繫我們,讓我們感動」。
「這裡面有很多的悲歡離合、前塵往事,很多隱痛和悲傷」,於是她決定結集成冊。製作人洪慧真也正在拍攝《尋找太平輪》紀錄片續集。
張典婉在採訪中也會遇到殘忍的一幕,每一次採訪,如同在受訪者傷口撒鹽,讓人萬分不忍與不捨,「有些人提供了線索,再聯絡,卻像斷線的風箏,有些人勃然大怒,用力甩上門,或在電話那頭,冷冷地掛上話筒」。
由於事發至今已經久遠,很多生還者已經過世,有的不願重提往事,有的「講到死去的太太就痛哭流涕」。
去年8月8日,張典婉在採訪完一位太平輪罹難者的後代回來,一跤摔出了閉鎖性骨折,右手上臂斷成三截,原定出版的書也無法在預定時間內完成。
但是更多的故事在這之後「如有神助似的降臨了」。太平輪船東中聯公司的後代現身,罹難者吳祿生的孫女吳素萍通過網站找到了,在香港銅鑼灣見到了生還者葉倫明老先生……
散落五湖四海的故事,許多人沉在心底的記憶,因為一部紀錄片被重新發掘出來。
「我一直在等那個人,等一個故事,這是一本等出來的書。」張典婉說。
在採訪了太平輪船難生還者、遺腹女、船公司員工後代、罹難者家屬如知名球評家張昭雄、國際知名刑案鑒識專家李昌鈺、知名音樂家吳漪曼、回教聞人常子春等人後,2009年10月,《太平輪1949》終於出版。
張典婉說,大時代中小人物的故事,才是最真實的歷史。
團圓的故事
61年來首次海祭
新書發佈會上,書中的主角相聚一堂,細訴往事,場面感人。
台灣知名企業家嚴凱泰在現場致辭中援引餘光中的名詩《鄉愁》後說,記住這段因戰火而造成的兩岸大遷徙,就是期望國要盛、家要強,進而記取歷史的教訓,忘記仇恨,向前邁進。
張典婉寫這本書還負有一個使命。她說,要讓這些受難家屬知道,他們並不孤單,不只他們在哭泣,還有其他人跟他們一樣也在垂淚。
《太平輪1949》出版後,張典婉陸續接到來自上海、海南與美國等地傳來的訊息,於是更多悲歡離合浮現,其中不乏許多長者主動連繫,期待能記錄下個人重要的生命故事。
多年來,張典婉出錢出力尋訪太平輪舊事,並捐出了書的版稅,用作第一筆重建太平輪紀念碑的基金,希望借此填補一段歷史空白,撫慰罹難家屬的心靈。「我們希望能把立在基隆港軍營裡的紀念碑遷出來,讓同樣出生在太平輪上的女畫家周舟,設計一組和太平輪海難有關的主題雕塑,地點就在基隆港,把所有能找到的遇難者名字刻在上面」。
今年2月,她還與太平輪遇難者家屬等成立太平輪紀念協會,期待為更多兩岸的遇難者家屬尋找離散的記憶。
張典婉說,中國人有樂天知命的個性,「像油菜花的種子,散到哪裡,遍地開花,這是種對生命孜孜不倦的熱愛與向上的精神」。
在海峽兩岸的共同努力下,海祭「太平輪船難」罹難者達成了共識。
作為海祭發起人之一的張典婉說,海祭最初的設想只是台灣方面的家屬來舟山群島,沒想到消息傳開後,有越來越多的內地人士願意加入。兩岸的遇難者家屬聯手祭奠,讓這張團圓的拼圖更有意義。
「民眾需要的是一個和平安定的環境」,張典婉說,早年的故事是一個個離散的記憶,有人在這岸,有人在那岸,這次回到舟山來海祭、憑弔,是對生命的敬意,也是傳遞愛、包容、溫暖,也是兩岸的一次大團圓。
1989年,離別40年的72歲台灣退伍老兵回到舟山老家時,久久地站在門前未進門。(資料圖片)
人物簡介:姜思章,74歲,1936年生於浙江岱山,1950年被國民黨抓壯丁去了台灣;台灣老兵返鄉運動發起人之一,促成了台灣當局宣佈開放大陸探親,改寫了兩岸民間交流的歷史;今年1月27日成立的太平輪紀念協會,姜思章任協會理事,籌備海峽兩岸首次「太平輪海祭」活動,為更多兩岸的遇難者家屬尋找離散的記憶。
我是舟山人啊在盡一個中國人的本分
海峽兩岸首次「太平輪海祭」原定今日在舟山舉行。老兵姜思章是太平輪紀念協會的理事,在籌備這次海祭活動時,提供了不少舟山老漁民的記憶。
他是岱山人,十分熟悉舟山的海域,還為海峽兩岸首次「太平輪海祭」設計了路線圖:遇難者家屬和相關人員在上海會合,從小洋山港乘船去嵊泗,夜宿後乘船去白節山舉行海祭。
在台灣當過音樂老師的姜思章,還為海祭精心挑選了兩首音樂:莫扎特的《安魂曲》和巴赫的《大提琴無伴奏組曲》。前者為亡靈安魂,後者莊嚴肅穆。
昨天,本報記者電話採訪了回到嵊泗的姜思章。
都市快報:為什麼要進行這次海祭?
姜思章:海祭的目的有四個,一是尊重生命,因為每個生命都是無價的;二是撫平傷痛,災難帶給人們的傷痛是一輩子都很難撫平的,海祭讓他們的傷痛有個釋放;三是回顧歷史,這段歷史太沉、太重,重新說起這次海難,讓人們更清楚地瞭解這段歷史;四是促進和平,因為戰爭,才發生這樣的慘劇,如果沒有戰爭的話,這些悲慘的故事也就不會發生。
沒有戰爭的話,就不會再承受苦難,因為中華民族是一個有尊嚴的民族。
都市快報:您這次是第幾次回大陸了?
姜思章:那已經數不清了。真沒記住。
都市快報:您回大陸這麼多次了,現在跟以前比,您的感受是什麼?
姜思章:跟以前比,改革開放後,大陸發展很快,跟開放前比,變化太大了。
1982年第一次回大陸,那時大陸百姓生活水平基本上不高,彩色電視機都不多的。我帶回來的彩色電視機,在當時老百姓看來,很是稀奇。
都市快報:您如何從這次海祭看兩岸的和平?
姜思章:我希望中國發展,兩岸和平。
現在國內雖然物質文明上去了,精神文明也得同步前進,這樣才是一個健全的社會。
都市快報:您這麼熱心推動這次海祭的進程,有些什麼願望呢?
姜思章:雖然,兩岸現在聯繫越來越多,聯絡也更加頻繁,但有時候還是有陰霾存在的。
通過海祭,重新關注這件事(太平輪海難),大家有個共同的心願:不要再有這種災難,也不要再有戰爭。
那段歷史,太沉,太重了。
通過海祭,大家共同來承受這段歷史,共同促進歷史的再現。
我們是在盡一個中國人的本分。
未滿14歲的姜思章被抓壯丁
隨敗退的國民黨去了台灣
61年前,姜思章13歲,太平輪海難發生後,做漁民的父親曾救起過生還者。
一年多後,也就是1950年5月中旬,國民黨全軍秘密撤退,抓了上萬青年壯丁,號稱「搶救舟山青年」,實為強迫徵兵。
荒亂中,老師和同學們四處藏匿。姜思章當時還未滿14週歲,讀初一,沒想到在一天放學路上,與同行的兩個同學同時被抓。
姜思章被抓壯丁後一個星期,敗退的國民黨將密佈於舟山群島的十餘萬兵力與萬餘居民,秘密撤退台灣。
姜思章是從浪激嘴碼頭登的船。當極度超載的輪船緩緩起航時,撤除封鎖的碼頭湧出大批前來尋找父兄、丈夫、兒子的婦女,姜思章說:「哭喊、哀求、詛咒,聲聲可聞,人群中有我懷孕的母親。」
姜思章離開了舟山,在飢餓與惶恐中來到台灣。但親人的哭喊、哀求、詛咒之聲猶在耳畔。
32年後再次收到家書
眼淚像黃河決堤一樣
半年後,姜思章所在的部隊駐紮台灣南部的岡山機場。一天,他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尋人啟事:「尋人!×××浙江岱山人、父找,速與台北市延平南路二段×號王文斌聯絡」。
他趕忙寫信到台北。原來是父親輾轉請托,歷經上海、香港,在台北登報找他。按叮嚀,姜思章不敢寫在當兵,謊稱仍在讀書,一切平安。
父親回信說,祖母因姜思章被抓,中風倒地。數月後,父親的第二封來信說,祖母臥床數月後去世,臨終還喚著姜思章的名字。母親已平安生下小妹。
因為和父親通信,姜思章成了部隊裡的「不穩分子」,被長期監視。通信因此斷了。
父親也因被檢舉與在台灣的兒子有聯絡,被戴上「五常帽」遊街示眾。
姜思章堅信「定可回家」,經過刻苦自修,考入音樂學院,畢業後又服役十年,退役後在一所中學教書。
1978年,姜思章找到一位同班同學的香港親戚,托他幫忙寄信。幾個月後,來消息說回信已抵達香港,正轉寄台北。可等了一個多月都沒有,「一定被查扣了」。最終「家書沒收,但准許影印」。
「我在32年後再度收到的家書,是一件複印件,從少年等到白髮。信上就講父母兄弟姐妹都很健康,家裡的門牌號碼有變動。」姜思章的眼淚像黃河決堤一樣,既高興又悲傷。
後來,為了寄信,姜思章甚至去過舞廳,想通過舞廳小姐認識香港人,讓家書從香港寄往大陸的家鄉。
一眼就認出了站在岸邊的母親
我衝過去抱著她號啕大哭
1950年之後,台灣開始了30多年的戒嚴,回家的門徹底關閉了。很多在大陸有妻室的老兵,不得已在台灣另組家庭。
經一女士介紹,姜思章認了一個香港人作「舅舅」,申請到香港「探親」。
幾經刁難、詰問、拖延,終於在1982年8月11日由香港轉道啟程回鄉。一路輾轉,終於乘上了駛向家鄉舟山的渡輪。
「離家越來越近,心裡越緊張,心都跳出來了。船還沒靠岸,我就衝出去了,船上的那些人都讓我先沖,知道台灣同胞回來了真不容易。母親站在岸邊,我一眼就認出了。我又想起當年走的時候,也是這樣坐船,也是母親在岸邊。我衝過去抱著母親號啕大哭。把30多年受的委屈都哭出來了,哭得驚天動地。」
周圍的人都說:「台灣人回來了,台灣人回來了!」
「我哪裡是台灣人,我是浙江舟山人啊。」這一幕至死不忘,終於又回到母親身邊了,還去普陀燒香還願。
當年,舟山群島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壯丁被抓了兩三萬人。當他回到家鄉,其他在台壯丁的親屬們,紛紛來找他,幾十里外的人都找上門來了。「因為大家都不曉得,在台灣的親人到底在哪裡。問我有沒有見過,叫我帶信。我家院子經常圍滿了人,因為椅子、凳子都不夠,他們就蹲在那裡,問父親的,問丈夫的,問兒子的,問兄弟的。」
「我回到家,睡在我小時候的床上,夢見我從台灣坐船回家,見到了父母親。我以為還是在台灣做夢,就掙扎著等太太把我搖醒。可半天也沒有人搖?醒來一看,已在家了。」
整整32年,最疼愛姜思章的祖母早已去世,父母也已蒼老。姜思章知道,在台灣,絕大多數和他一樣的老兵,依然會在這樣的夢中驚醒。
改寫兩岸民間交流的歷史
回到台灣後,姜思章馬上聯絡同鄉,把從家鄉帶回來的信件、口信,盡力轉達。
1987年5月10日母親節和6月28日,姜思章和「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的退伍老兵們,分別在台北公共場所進行集會,集會現場萬人擁堵,情緒高漲,他們衣服上寫著大大的「想家」,舉著標語「骨肉隔絕四十年」「白髮娘,盼兒歸」,傳單上醒目地印著「抓我來當兵,送我回家去」,要求返鄉探親。去現場的,大多是外省人,大多是老人家,哭成一片。
姜思章就是這場「老兵返鄉運動」的發起人之一。此前,他撲著性命,向蔣經國遞交了要求容許老兵回家探親的申請,「我們已經沉默了40年,我們父母是生是死不得而知,如果是生,就回去獻上一杯茶,如果是死,就回去獻上一炷香。這是中國人最起碼的人性。」
在台灣,那還是一個極其敏感的年代,但集會現場萬人要求返鄉探親的一聲聲哭訴,響徹雲霄。
這場社會運動,最終促成了台灣當局宣佈開放大陸探親,改寫了兩岸民間交流的歷史。
1987年10月15日,《台灣地區民眾赴大陸探親辦法》獲得通過,於當年12月1日起正式實施。
至此,返鄉心切的老兵如開閘後的洪水,大潮般湧向大陸。
很多老兵有生之年
就像候鳥一樣往返於兩岸
姜思章說,「即使沒有我們這些努力,兩岸也是會開放的,只是在時間上我們把它往前推了。」
如今,台灣同胞往來兩岸,已經不必再承受什麼壓力了,早晨在台北喝完早茶,晚上也許就坐在上海的咖啡館裡談生意了。隨著兩岸交流升溫,兩岸每週270個航班,現已供不應求。
姜思章說,想家是人類天性,回家是基本權利,誰能阻擋?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謝,安家在台灣,根在大陸,很多老兵有生之年就像候鳥一樣,往返於兩岸。(本文參考了姜思章的回憶文章,在此表示感謝。)
葉倫明(前一)及家屬
葉倫明跑馬拉松所獲得的獎盃
人物簡介:葉倫明,90歲,祖籍福州,太平輪海難36個倖存者之一。一生坎坷,前半輩子,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後半輩終於定居香港並戀上了馬拉松,成為香港知名的「馬拉松老人」。他說,跑步是為了紀念當年死難的朋友。在外飄零61年,20多天前,終於又落葉歸根,由侄女葉秀華等帶回福州養老。
倖存者葉明倫:海祭我也要去這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年輕時葉倫明就熱愛運動
常常從上海跑到蘇州或杭州
葉倫明,1921年出生於日本熊本市,祖母是日本人。5歲那年,父親葉修升帶著一家人回到老家福州。7歲開始,一直在外面闖蕩做生意的父親,安排他到上海讀小學。
讀書時,因為個頭小,為了不讓人說他是東亞病夫,就踢足球,遊泳,跑步,讀書時期「一直都是班上跑得最快的人」。
父親騎著單車,他就在後面跟著跑。後來,葉倫明被上海當時的十項全能紀錄保持者楊金花收為門生。他說,那時的訓練,要從上海跑到蘇州或杭州,一周要三到四次。
「九一八」事變後,葉家回到福州,開有多間溫泉澡堂。
在葉倫明26歲時,奉父命,在福州娶了小他十歲的同鄉女子為妻。
二戰結束後,葉家的溫泉澡堂生意並不好,關張後舉家遷居上海,住在鴨綠江路上。
不久,葉倫明夫婦又隨父親、哥哥到了台灣,在迪化街附近做起了批發生意。
早年的迪化街,是福州人在台灣的聚居地,在這裡賣茶葉、藥材、鐘錶等,以辦年貨聞名全台。
葉家縫製衣服、被單、窗簾等買賣,「賺些手工錢」。葉倫明則往返於台灣與上海,進些毛線、羊毛等,批發給花蓮港的店舖。
葉倫明再也無法回到台灣
再多的思念也只能隔海相望
1949年1月,葉倫明像往常一樣,和同伴去上海進貨。這次,他進了20磅左右(相當於9公斤)的羊毛。那段時間,船票常常買不到,他提前5天才買到了太平輪三等艙的通鋪票。
快到除夕夜,妻子和父親、哥哥,在台灣正等著他回家吃團圓飯。
回憶那段塵封的往事,葉倫明感慨萬千,冥冥中有神相助。
在太平輪上,他在底層時,有人吐了口痰在他頭上,他抬頭,「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子,像觀音菩薩一樣在召喚我」,於是他上到船頂尋找。
白衣女子沒找到,他就和熟識的朋友找了張桌子準備吃飯。「如果在下面船艙,就可能活不回來了」。
事後,葉倫明還想起,在上海進貨時,一個騎單車的男子,車上掉下一包金圓券(解放戰爭時期國民政府為支撐其崩潰局面,發行的一種取代法幣的本位貨幣,一元金圓券折法幣300萬元),他撿到,跑上去交還,男子當即拿出一沓金圓券,葉謝絕了,說「如果我要這個錢,我就不還給你了」。當時,戰亂使得物價飛漲,這些金圓券可以換金條。
葉倫明說,他相信命運,也相信好人有好報。
落海獲救後,葉倫明回到了鴨綠江路的住處。雖然對坐船遠航心有餘悸,但對家人的思念,讓他繼續尋找回去的機會。
過完年,他又買到了回台灣的船票。
休息了幾天,葉倫明還惦記著生意,再次來到上海進貨。
時局依然不穩,航線常常被封鎖。這一次,來到上海的葉倫明,再也無法回到台灣,所有航班都停了。此後,兩岸進入封鎖對峙,完全隔絕。
當時,葉倫明夫妻還沒生小孩。再多的思念,也只能隔海相望。
滯留上海的葉倫明,寫信去台灣,信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隔一年,輾轉從台灣傳來消息,妻子改嫁了。父親傳話過來,「你老婆跟人走了,你一定要結婚」。
在上海,葉倫明和二哥落腳鴨綠江路,靠著縫被單、蚊帳、衣服等售賣為生計。但他並沒有依父親願望再婚,孤老一生。他解釋說,分開了,年紀也大了,就沒再娶。事實上,那時,葉倫明才30歲。
對於家庭變故,儘管時隔61年,葉倫明也不願深談,他只說「各散東西」四個字。
想起死難的朋友就跑跑步,來紀念他們
改革開放後,大陸與外界的聯繫又多了起來。
1980年,葉倫明在遠房親戚的幫助下去了香港定居,二哥則去日本定居。
到香港的這一年,葉倫明已59歲。
他住在柴灣一間狹小的出租屋內。在香港,他的手藝再次發揮了作用,縫被單、蚊帳、枕頭、窗簾等,賣給街坊鄰居,以此為生計。
「平時也沒有事,想起太平輪死難的朋友,就跑跑步,來紀念他們」,葉倫明說,「只要跑步,就不覺得孤獨,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有一次,他在路上看到馬拉松比賽,這激起了他要參加比賽的慾望。
於是,只要不下大雨,他每天從柴灣坐車到石澳漁村,在山間慢跑,訓練耐力。
這一跑,跑出了大名堂。在香港,他成了知名的「馬拉松老人」,得獎牌無數。只要有馬拉松比賽,他就會去參賽。
最讓人感懷的是,1990年,已經69歲的葉倫明參加了香港毅行者馬拉松賽,全程100公里,是正常馬拉松賽程的兩倍多。從第一天晚上9點,一直跑到第三天凌晨2點,他連續跑了29個小時,餓了就邊跑邊啃麵包。
他的精神感動了香港市民,大家尊稱他為「葉伯」。年輕人碰到他,會請他簽名,這也是葉倫明最開心的時候,來者不拒。
30年來,葉倫明從未缺席香港各類長跑比賽,自己都數不清得了多少個老年組第一名。家裡滿櫃的獎盃和獎章,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葉倫明七八十歲時,平均每年都要參加五六次馬拉松賽。80多歲了,他還參加香港鐵人三項賽。
葉倫明代表香港,到美國、英國、南非、泰國等國家,參加過馬拉松賽事。在他81歲的時候,原香港特首董建華給他頒發了社區服務獎。
他用一雙腿,跑到街聞巷知,是香港的知名人士,曾是耐克等商家的代言人。無論走到哪裡,街坊都認得出他,「這就是跑步的葉伯」、「常在廣告中見到他」。
香港媒體稱葉倫明為「長跑老超人」和「馬拉松鬥士」。
跑步是葉倫明下半程人生的全部。他曾說,「我不會停止跑步,因為一天不跑,我會覺得不舒服」。
在他香港的屋子裡,掛著一幅巨大的海報,海報上有四個大字:「上癮無罪」。
海祭我也要去 這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歲月不饒人,耄耋之年的葉倫明,一人蝸居香港,前幾年政府要給他援助,他拒絕了,說「做人總要靠自己,不可只靠政府」「自己還能過,窮的人還很多」。
經歷了一生坎坷的葉倫明,20多天前,被侄女葉秀華等親屬接回了老家福州,安心靜養在櫻桂山莊。
葉秀華多次去香港叔叔的屋子看過,「10多個平方米,就像個膠囊公寓」。
「現在叔叔年紀大了,一個人在香港生活,都快沒法照料自己了,我們決定接他回來」,葉秀華說。
葉秀華說,其實老人應該對年輕時期的感情有芥蒂,「原來有一張他和妻子的結婚合影,他不讓我們保管,自己拿去撕掉了」。
都市快報記者在福州見到葉倫明,已經90歲高齡的他,精神依然矍鑠。
回到福州後,家人請來醫生,給他做過全身檢查,「哪裡都沒毛病」。
都市快報記者和他一聊起馬拉松話題,他就露出開心的笑容,他說,「還可以跑」。
馬拉松是他最樂意提起的話題。前段時間,葉倫明還跟家人提起,要去參加廈門的馬拉松比賽,家人阻止了他,「年事實在太高」。
拍照時,他主動拿著獎盃,笑得很開懷。
對於海祭,葉倫明說,「有人去,我也要去,有時候還會想起那些朋友,他們死得很可憐,海祭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合祭:命運共同體
首席評論 徐迅雷
這是永遠到不了基隆港的東方泰坦尼克號。
這是1949年1月27日午夜,除夕的前夕。
這是失去「太平」的太平輪,從上海出發奔赴台灣,在舟山嵊泗與另一艘輪船相撞沉沒,近千人罹難,僅36人被救生還。
61年後,2010年5月24日,海峽兩岸終於能夠一起合祭死難者。「離散的記憶,團圓的拼圖」——聯合海祭的組織者太平輪紀念協會,定下了這個祭奠的主題。
這是海峽兩岸良性互動向更大的縱深發展的一個標誌性活動。這樣的活動符合兩岸人民的情感與利益。是的,海峽兩岸,原本就屬於「命運共同體」。合祭就是把「命運共同體」更加具象化、情感化。
兩岸攜手,人民福祉。當年汪辜會談之後,汪道涵與辜振甫兩位先生見面不易,不時托朋友輾轉贈禮以相酬答。一個廣泛的傳說成為了美談:一次,汪先生送的禮物是竹筒,盛筷子所用,辜先生一目瞭然:「筷筒」原是「快統」之義;辜先生也回贈了一竹筒,裝筆所用,「筆筒」意取「必統」之諧音……這樣的「唱和」,不正是中國千年傳統文化中和合的典範嗎?
華人名導吳宇森,曾試圖拍攝中國版的《泰坦尼克號》——《太平輪》。原籍廣西,生於廣州,1951年隨父母移居香港,曾到台灣從影,後在美國好萊塢崛起,又回到大陸拍《赤壁》的吳宇森,一生的經歷,聯結了多少地方的情感,流淌著多少年代的時光,對「太平輪事件」,他能不沉想嗎?
在太平輪事件30年後,大陸的大導演謝晉,曾把台灣白先勇先生的小說《謫仙記》改編成電影《最後的貴族》。《謫仙記》濃黑的背景就是太平輪的沉沒。當年白先勇還是一個孩子,他回憶說:我雖然還是小孩,卻已明白那是當時影響全國的大事,當時我在香港,各大報紙都報道這個事,大人們全都在談論,我想幾乎全國人都在談論,受影響的人太多,不只是遇難家屬……
是的,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個國家的沉痛。如果放在今天,無論哪個國家發生泰坦尼克號、太平輪這樣的事件,都是要降半旗志哀的。
當然,民族的苦難首先是個人的苦難。國際知名刑案鑒識專家、美國「神探」李昌鈺,他的父親就是搭乘太平輪而罹難的。那時李昌鈺一家在台灣,全家人都在準備年夜飯,等著父親回家一起過年,等來的卻是太平輪出事沉沒的消息……
離開自己的家園,離開自己熟悉的土地,人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遊子最怕的不是天空地域的高遠,而是風箏的斷線。2006年之春,寫出現代版《遊子吟》——《鄉愁》的台灣著名詩人餘光中,應邀到詩人孟郊的故鄉浙江德清,參加遊子文化節,他說:如果一個人一直待在故鄉,那他就是一個孝子;當他離開故鄉去開創一番事業,就成為了遊子;若遊子在外不歸,他就成了浪子。一旦浪子衣錦榮歸,「欲回天地入扁舟」,就成了最初意義的「浪子回頭」。所以遊子情結又衍生為「感恩」「報效」和「反哺」之情……余先生說得多好啊,可是,斷線風箏般的遊子要歸家,是需要外在條件的。山河在,國不破,這是國泰民安、遊子歸鄉的基本前提。人與國家,人與民族,是真正的命運共同體。
所以,我們要感謝那些為斷線風箏接上線的偉人們。
海峽兩岸合祭太平輪死難者,何嘗不是為死難者接上風箏的線。這是民族之幸,這是人民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