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蕃薯的傳入徹底改變了中國歷史進程 | 陽光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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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蕃薯的傳入徹底改變了中國歷史進程

2015年04月17日 歷史真相 暫無評論 閱讀 1,236 次


當1593年,50歲的陳振龍頗為艱辛地把「朱薯」籐條帶入家鄉福建時,他一定不知道,小小一根籐條將會在塑造「老大帝國」的過程中,充當至關重要的角色。


萬曆六年(1578年),當張居正以福建為試點,清丈田畝、登記戶籍、推行一條鞭法時,來自這個南方省份的消息讓他「驚詫莫名」、「悲意頓生」:洪武二十六年全國性人口普查時,福建已有81萬5千餘戶、391萬6千餘口;近二百年「生齒漸繁」之後,這個省份的在冊臣民,僅僅剩餘了51萬5千餘戶、173萬8 千餘口。短短幾代人時間,戶口銳減了接近六成。


戶口的急劇萎縮,固然出於民間的隱匿瞞報,也折射了這個省份的尷尬境況。令人驚訝的是,又二百餘年後,清道光十四年(西元1834年),福建依舊災荒不斷、瀕臨破產,它的在冊人口卻達到空前的1500餘萬,增長九倍以上。與此同時,全國性戶口也激增七倍左右,達到了驚人的4億900萬。


如此巨大的起伏,遠遠超出了前代經驗。普遍認為,人口激增是那個麻木蒙昧、無力自拔的「老大帝國」時代的主要成因之一;而在這一人口曲線的背後,隱藏著許多外來農作物的身影。其中包括蕃薯。


引種


蕃薯的引入中國,源於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這一年春天,在呂宋島,當一種叫「朱薯」的農作物進入陳振龍的視野時,他定然會回望四千里水路之外,家鄉福建那漫山遍野的紅土地。


這一年,陳振龍50歲。他出生於福州府長樂縣的一個中產家庭,年輕時考取過秀才功名。然而,在他生長的年月,一方面是科舉艱難、「仕途壅塞」,另一方面,經商風潮瀰漫於東南諸省,「中產子弟,什五遊食在外」。不知道什麼時候,陳振龍也開始了他的商人生涯,「往來於閩省、呂宋之間」。


大批閩商前往呂宋,和西班牙人密切相關。在此之前,呂宋僅有華僑「約百五十人」。1571年西班牙船隊征服菲律賓群島後,大量採購生絲、棉布、陶瓷等中國商品。短短二十餘年之內,「閩人以其地近,且饒富,商販者至數萬人」(《明史-呂宋列傳》)。


西班牙人帶來的,不僅有滾滾銀幣,還有原產美洲的一些農作物。史料記載,朱薯進入呂宋,約在1565年。征服諸島後,「紅夷常患糧米不足」,於是大規模推廣種植。到1593年,這種開著淡紫色小花的籐本作物,在呂宋已「被山蔓野」。陳振龍看到,當地土著「隨地掘取」、「以佐谷食」(《金薯傳習錄》)。


朱薯價格極賤,並且極易引種,尺許薯籐便可「隨栽隨活」。然而,將薯籐帶出呂宋,頗費了陳振龍一番周折。《金薯傳習錄》記載:西班牙人「珍其種,不與中國人 」,他們還在海關層層盤查。賄賂當地土著、「得其籐數尺」後,陳振龍將薯籐絞入汲水繩(另一說「編入籐籃」),混過關卡後,經七晝夜航行返回福州。航船抵達福州的日子,是農曆五月二十一日。幾天後,陳振龍之子陳經綸草擬了一份稟貼,遊說福建巡撫金學曾「行知各屬」、「傚法栽種」;與此同時,由於擔心「土性不合」,在紗帽池胡同住宅一帶,陳氏父子尋「捨傍隙地」,開始「依法栽植」。


四個月以後,朱薯引種成功。經「啟土開掘」,陳氏父子發現,朱薯「子母相連,小者如臂,大者如拳,味同梨棗」。大喜過望之餘,他們給福建巡撫衙門呈上又一份稟貼,宣稱金學曾倘若肯推廣朱薯,將「恩同山海」、「永垂不朽」。對此,金學曾同樣振奮不已,在旌表陳氏父子此行「事屬義舉」之後,他認為朱薯的引種,「 雖曰人事,實獲天恩」(《金薯傳習錄》)。


當年冬天,來自呂宋的朱薯,被命名為「蕃薯」。


紅土


對福建生民來說,蕃薯的成功引種,可謂恰在其時。


引種次年,福建南部遭逢大旱。《漳州府志》記載:「野草無青,禾無收,餓民遍野」。金學曾當機立斷,曉諭閩南各縣廣為栽植。短短幾個月之後,蕃薯大獲豐收,饑民「足果其腹、災不為荒」。


對這個依山傍海的貧瘠省份來說,蕃薯的種種特性,似乎專為它而生,專為它的禁海時代跨洋而來。


宋元時代,福建曾以通商、貿易、手工業、土特產而富甲天下。然而,進入明代以後,八面來風、萬桅雲集的景象,已經僅僅存在於先人的記憶和傳說,一去不再復返了;自從「禁海令」頒行以來,災荒、饑饉、「產米不敷」、民生蕭條……種種苦難充斥民間,不絕史冊。它丘陵縱橫、紅土處處,只有小片平原和盆地可以種植稻米;它不僅「田狹民稠」,並且土地貧瘠、零碎,「秋收甚薄」。以惠安縣為例,僅隆慶五年(1561年),這個區區萬餘戶口的蕞爾小縣,「須輸入米糧約七萬石」(《惠安縣志》)。


此外,颱風、暴雨、乾旱、水利不興……所有這一切,注定了這個省份在禁海年月的赤貧破產。而引進蕃薯後,饑饉漸漸淡出了福建。


它粗生賤養,即使「地屬沙土」也能成活,更不必說丘陵地、紅土帶了;它淺埋土中,風雨不能侵蝕,「兼抗乾旱」;它產量極高,「上地一畝約收萬餘斤,中地約收七八千斤,下地約收五六千斤」……無怪乎,在漳州之後,它迅速蔓延開來,並且成為這個省份此後五百年的民生象徵。


在福建,蕃薯「初種於漳郡,漸及泉州,漸及莆(田)」。它籐蔓延伸,覆蓋了整個閩南紅土帶。時人的一份筆記記載:「遍地皆種,物多價廉,三餐當飯而食,小民賴之」。隨即,它的觸角又延伸進閩東、澎湖和台灣。當鄭成功船隊為颱風所困、下令在澎湖籌糧時,糧官楊英告訴他,當地「唯有蕃薯」(楊英,《先王實錄》)。台灣的種植也異常普遍。此後,康熙初年,浙江溫州、廣東潮汕種植蕃薯的記載,也開始漸漸出現。不過兩代人的時間,它已經成為東南紅土帶「民生賴以食」、「旱潦凶歉賴以生」的主要食物了。


在江南的推廣,卻一波三折。

山居


在陳振龍呂宋引種前後,幾個浙江籍遠洋商人也從日本帶回了薯籐。然而,僅僅出於新鮮,普陀山的幾個和尚才在寺前廟後種植了幾株,它從未傳播開去。而康熙初年,當陳家的第四代人、陳經綸之孫陳以柱攜薯種前往鄞縣(今寧波),試圖讓蕃薯在浙江生根發芽時,他同樣鎩羽而歸。


陳以柱常年在鄞縣經商。剛剛抵達江南時,他擔心蕃薯「與土宜不協」;幾個月後,蕃薯「經秋成卵,大逾閩地」,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成效。然而,喜出望外之餘,任憑陳以柱如何反覆宣示,「教其土人如法布種」,也沒有幾家農戶肯接受他的薯種。


在江南的失敗推廣,彷彿是蕃薯命運的一個隱喻、一種象徵:它是至窮至賤之物。不論它的生長,還是它的主人,均如此。如果說,在福建之外的溫州、潮汕、台灣,它也得以大規模種植的話,那麼,必須認識到,這些地方的貧困、災難、地貌特徵乃至語言風俗,和福建都差相彷彿。它們都屬於紅土地的一角。而對魚米豐美、異常富庶的江南來說,這種非果非糧的食物,幾乎是多餘的。


或許,也正因此,它的又一輪傳播,只能跟隨幾百萬貧賤流民的蒼涼腳步。


也是康熙初年,為斷絕東南諸省對台灣的供應,清政府下達「遷海令」。船隻、房屋、稻禾一概焚燬之外,沿海居民全部向內地山區遷移,「違者立斬不赦」。在持續二十餘年的遷海中,千萬難民如同牲畜,眼神灰濛濛地走向深山,「死亡載道者以數十萬計」。僥倖活下來的人兒,在貧瘠的坡地上開始了新的春播秋收,他們在窪地種下了稻穀、麥子,在丘陵種下了蕃薯以及另一種外來的農作物玉米……閩西、江西、廣西乃至安徽,從此處處可見象徵苦難的淡紫色蕃薯花。


如果說,在遷海時期,「哭聲震天」、溝壑以死的景象比比皆是的話,那麼,不久後另一次規模更大、持續時間更長的西遷,則似乎包含了微茫的希冀。康熙三十三年,清聖祖下《招民填川詔書》,啟動了「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浪潮。在幾十萬湖廣貧民之外,江西、廣東、陝西……多達十餘個省份的雇農佃農、無業遊民,也紛紛加入了西遷的行列。這次遷徙,涉及幾百萬人,跨度近百年,而在浩蕩的人流中,包含了上百萬的客家人。正是他們將蕃薯帶進了遙遠的四川。


還不僅於此。大移民帶來的連鎖反應出現了,「湖廣填四川」之外,是江西填湖廣、客家填江西……幾尺薯籐,從此在長江流域處處扎根。它並沿著一個個集鎮,以扇面形狀不斷擴散開來:先期到達的湖廣移民,或以腳步丈量,或以芭茅桿插占,圈盡了四川的良田沃土;後來的外省移民特別是客家人,只能進入邊遠的粘土帶、丘陵區,乃至緊挨貴州、雲南的大山深處。在這些地方,他們丟棄了稻種、麥種,並以一種聽天由命的態度,年復一年地種植下蕃薯和玉米。


乾隆年間,大移民風潮漸漸落幕了,然而,蕃薯的故事沒有結束,儘管它已遍佈了長江以南的任何一個角落。


它開始了向黃河流域的進發。


四海


將薯種帶到黃河流域的,是陳振龍的又一個後裔,五世孫陳世元。


作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史料只是勾勒了一個簡單的陳世元形象:和陳振龍一樣,他亦儒亦商,年輕時曾是監生;此時,他已步入中年,並生育了三個兒子。乾隆十四年(公元1749年),他又一次以商人身份來到山東膠州(今青島)古鎮口時,他發現往昔富庶的膠州天災橫行、饑饉四野。他後來寫到:「時東省旱澇蝗蝻,三年為災。」


他的血液裡,流淌著這個家族關於蕃薯的情結。而他頗有擔當、略具古風的性格,使他從一開始,就以浩大的手筆、長久的努力,以及周密的思慮,在黃河流域推廣著百餘年前他的先祖從呂宋帶來的薯種。


在古鎮口,他同樣進行試種。不過,風險和榮耀,此時超出了一家一姓的範圍,他邀約他的兩個朋友,余瑞元和劉曦加入這個事業。次年,他們集資購買了農具、招募了幾名有豐富經驗的壯年農夫,墊付路費工錢前往膠州。一開始,古鎮口的試種失敗了,「(因)地早寒,人不知藏種至春萌生,(成活者)十僅二三」。


乾隆十六年,他們再次集資,「僱人回閩趕運補其缺乏」。這一年,試種大獲成功,「秋間挖掘,子母勾連,如拳如臂」。古鎮口居民先是「乃各駭異」,繼而「鹹樂受種」。


古鎮口推廣成功後,他們又把目光投向了膠州、山東全省乃至整個黃河流域。這一期間,不僅陳世元的三個兒子,陳雲、陳燮和陳樹先後參與,並且,一本薄薄的《金薯種植法》也開始風行於黃河沿岸。蕃薯的傳播,得到了各省地方官員的大力扶持。


乾隆十八年,陳雲攜帶薯種前往膠州州治,知州周於智當即出示佈告,宣示蕃薯的「六利八大益」,而當地舉人紀在譜也「各莊傳種、受法適收」。次年,蕃薯傳入濰坊,舉人王某召集親鄰,「競來傳習,處處埋掘」。而不久後,山東布政使李渭更讓人以快板的方式,在全省範圍內推行蕃薯。


山東之後,是河南、直隸。乾隆二十二年,陳雲及其幼弟陳樹以朱仙鎮為中心,開始了河南全省的推行;與此同時,陳世元的兩個朋友,余瑞元和劉曦也結伙前往北京通州,不僅試種成功,並使蕃薯風行於長城內外。而此時,年邁體衰的陳世元,已經在自己福州的寓所裡整理《金薯傳習錄》一書了。


膠州、濰坊、朱仙鎮、通州…… 這些四通八達的地名,不久後讓蕃薯傳習北方各省,傳習四海。餓殍遍野的景象,似乎漸漸淡出生民的視野了。幾十年以後,在福州烏山,祭祀金學曾、陳振龍二人的「金公祠」出現了;而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陳振龍漸漸成為福州民眾心中的城隍神,人們封他為「水部尚書」。直到今天,走進福州的許多街巷,依舊可以看到他的寺廟,他的名字。


只有在歷史的深處,還殘留著一些更重大的事實與真相。


餘音


蕃薯傳入中國,正值「一條鞭法」推行全國之際。它的主要內容,是將徭役的編征由人口轉向財產;它對歷史的長久影響,則是編征的權限從裡甲上收到州縣。如果說,編征權保留在裡甲的時期,人情、名聲、自發監督、信息透明度……所有這些,都還殘留著民間自治的痕跡,從而讓編征還尚顯公正的話,那麼,當編征權被上收到遙遠的州縣時,官府與民間的對抗就不可避免地顯著、尖銳了。當代學者吳思的《血酬定律》,描述的大多是這一背景下的官民對抗。


不僅如此。徭役的以財產為基準,在制度上醞釀了人口的過度繁衍。以福建為例,萬曆初期,人口被大量瞞報,這是戶口急劇萎縮的最大原因;而「一條鞭法」推行之後,人口繁衍成本大大降低,與此同時,對社會公正的毫無信心,迫使人們轉向人口投機。此後,中產家庭開始了這樣一種生活:一個孩子務農,以繼承家業;一個孩子經商或當手藝人,以尋求額外回報;最後,是一個最聰明的孩子讀書、科舉,為家庭尋求社會地位,並為前二者提供基本保障。


蕃薯的傳入,正在這一時期。無怪乎,它能夠瀰漫赤貧的紅土地帶。


清承明制。於是,早在康熙五十年,在一份詔書裡,清聖祖就憂心忡忡地談到,「戶口漸繁,地不加增,民生有不給之虞」。然而,他們是少數部族,他們統領著一個廣土眾民的國家,這不可避免地帶來他們的狹隘視野。清聖祖當年下詔,「自後所生人丁,不必增收錢糧」。


十一年以後,清世宗即以此為依據,在全國範圍內推行「攤丁入畝」政策。


所謂「攤丁入畝」,即取消人頭稅、以土地為唯一稅基。在農業中國的視野裡,它似乎是抑制兼併、杜絕貧富懸殊的善政;然而,在人丁過剩、土地嚴重不足的年月,它打開的卻是人口過度繁衍的最後一道閘門。乾隆十四年,正是陳世元目睹膠州災荒的年份,又一次全國性人口普查進行著。不久後,各部、各省、各地官吏紛紛上表,祝賀全國人丁達到1億7千7百萬有餘,並認為它是盛世的象徵。而在雪花般飛舞的上疏背後,則是一幅暮氣沉沉的社會景象。


「平余」、「重戥」、浮收、折扣,種種陋規層出不窮。在人多地少、官吏腐敗的前提下,小農經濟被不斷被細化、強化。為了填飽肚子,農戶最大可能地排斥商品消費;幾乎家家織布,用於商品生產的32錠紡車消失了;曾經盛極一時的手工業投資,也被高利貸和土地投資普遍取代……西方觀察家所稱的「低水平均衡網」出現了。


更重要的是,在兩次重大財稅改革、人口繁衍成本不斷降低的條件下,在公正缺失、人口投機成為必要的背景下,唯一可能的平民出路,在於生育。無論「多子多福」 的迷信,還是「人多力量大」的鄉間生計,都驗證了這一點。然而,作為投機行為,失敗必定多於成功。於是,蕃薯、玉米、馬鈴薯和高粱,漸漸成為了芸芸眾生的主要食物。


雜糧流傳越廣,林地越是稀疏,旱澇蝗災越是頻繁,而黃河也越來越難以馴服……人口、雜糧和災害的惡性循環,就這樣不斷加劇著。所有這一切,最終勾勒了一個毫無希望的老大帝國。


而蕃薯,也因此夾雜在晚期帝國的餘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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