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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政權更迭下的張元濟與商務印書館

2015年04月09日 歷史真相 暫無評論 閱讀 322 次

張元濟
張元濟

作為中國「唯一見過光緒、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毛澤東『中國五位第一號人物』」的出版業元老張元濟,在中國改天換地的時刻,要面對的不僅是「政治站隊」的選擇,而且是商務印書館的生存問題。


1949年5月底,83歲的張元濟原本相對規律的生活被全部打亂了。這位經歷過中國現代史上歷次改朝換代的元老、中國近代史上影響最大的出版家、商務印書館的董事會主席,目睹了解放軍開進上海。張元濟明白:一個全新的時代開始了。


自從1902年進入商務印書館,張元濟一直是商務印書館的靈魂人物。商務印書館後來坐上了中國出版業的第一把交椅,張元濟傾注的心血無以計量。1926年,60歲的張元濟曾宣佈退休,不再直接管理業務,只留下商務印書館的董事一職。後來,商務印書館董事會一致選舉他當董事會主席。而後的年月裡,他對於商務的事情也一直沒有停止過問。


但是,在1949年6月以後,張元濟的工作狀態簡直就像個年輕人。他主持會議、聯絡故舊,與政府要員會面,處理公司的編輯業務與人事事宜,寫下了大批信札。


張元濟與那些充滿單純熱情迎接解放的年輕學生們不同,用學者傅國湧的話來說,張元濟是「唯一見過光緒、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毛澤東『中國五位第一號人物』的人」。以他的高齡和威望,大可以讓他體面地退出舞台,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活躍得異乎尋常。


大變動關頭的政治把握


張元濟主持的商務印書館,曾經影響了不止一代的中國人。


商務印書館起家之初,只是一個印刷所。1897年,原來專印教會書籍的美華書館的4位職工發起商務印書館,這4人中,高鳳池和夏瑞芳是職員,鮑鹹恩、鮑鹹昌兄弟倆是印刷技工。他們一開始也只是將一些英語教科書配上中文印出來賣,一下子銷路很好。從「商務印書館」的名字也可以看出,他們本來更重印刷,而不是出版。所以,商務印書館一直擁有很雄厚的印刷隊伍,這也為後來以印刷工為主體的工人運動提供了條件。


但是高鳳池們不久就發現,只印刷不出版書籍,以後肯定沒前途。於是他們看中了張元濟,請他來主持出版的編輯業務。張元濟在加入商務時只有36歲,但早已不是等閒之輩。他是清朝的進士,當過翰林院庶吉士、總理事務衙門章京,因參與戊戌變法被革職,後來在南洋公學任職。在張元濟的主持下,商務成了中國近代以來最大的出版機構,其出版的新式教科書風行全國,讀者中也包括了青年毛澤東。毛後來在接見張元濟時就談到:當年自己讀過商務出版的《科學大綱》,從中得到很多知識。而嚴復的《天演論》、林紓翻譯的《茶花女》,這些推動中國歷史潮流的時代名作,也都是商務推出的。


商務這種舉足輕重的地位,也使得張元濟成了國共雙方爭奪的對象。張元濟在1948年9月成為當時中央研究院最老的院士。1949年1月,李宗仁派特使登門來訪,請他作為國民政府的和平代表去北平與中共談判,被張元濟以「年逾八齡,精力衰憊」為由拒絕了。但是,到了這一年的8月,共產黨邀請他上北平去參加全國政協會議,他卻最終接受了。


從這裡,可以看出這位經歷過五朝政治風雲的出版家的政治把握。實際上,他早在解放軍進入上海之前,就已經開始在為迎接新時代做準備了。他曾親自節選商務所有的樣書,指示明顯過時的要予以銷毀,並約了一批思想左傾的特約編輯,以便上海一解放就會有合適的書推出。


商務印書館的十字路口


戊戌變法後,張元濟被清廷「革職永不敘用」,從此退出官場,在政治上保持低調。民國時期,1913年熊希齡請他出任教育總長,他謝絕了。拒絕李宗仁,也有這方面因素。中共邀請他去開政協會議,開始他也曾謝絕。但是在前商務印書館職工、當時已是中共高官的陳雲去親自登門拜訪後,他決定「定計應政府之召,赴北平參加新政治協商會議」。


張元濟決定北上的原因,也不能僅僅簡單歸於「對新中國的熱愛」。當然,他對共產黨的新政權是充滿期待的,從北平回來以後,他曾懇切地對人說:「是的,共產黨並非沒有錯處,但是現在除了共產黨還有誰呢?還有誰能負起這一艱巨的責任呢?……解放並非換朝代,這是幾千年的大變……我們全國人民還得忍苦忍勞,咬緊牙關,度過這一非常時期,建設起獨立、民主、和平、統一和富強的新中國。」


在對國家前途的憧憬之下,張元濟內心掛慮的另一方面是商務印書館的前途。他把商務印書館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聯在了一起。


這時的商務印書館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困難到什麼程度?在1947年初的時候,張元濟就曾致信當時的北大校長胡適,請他代為出售一些值錢的善本書。信中說,這些書都是20餘年前商務在北平購得的藏文經集,都有真實的憑證,是僅存的海內孤本,「如能得價,頗擬售去,以療商務之貧」。連苦心搜集了幾十年的善本都要賣了,可見商務經濟狀況之窘。


商務印書館副研究館員、中國近代出版史專家汪家熔曾有文論及解放前夕商務的困境。1948年12月,商務開股東常會分配上年盈餘。從賬面上看,上年盈餘法幣48億元,但當時幣制已經改成金圓券,這些錢只合金圓券1600元,當時共發行10億股,算下來即使持有10萬的股東,也連一分錢都拿不到,只能決議當年不發股息。不但不發股息,商務從1948年11月以後就沒有新書出了,連堅持了30多年的《東方雜誌》及其他雜誌都停了。


1949年的3月,商務印書館發密啟通告給各分支館,指示分支館開支超過營業收入30%者,或工廠工作不繼,就立即裁員、減薪。但是,這種減薪的決定,一直遭到工會的反對。


這是張元濟無法迴避的另一個側面:作為資方代表,他必須面對勞資矛盾。商務印書館一直有非常強大的工人運動傳統。早在1927年以前,商務的工會就是上海的四大工會之一,商務的工會會員們不僅積極參加了「五卅」運動,而且是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的中堅力量。陳雲的革命生涯就是從商務的工運開始的。即使在4·12大屠殺之後,共產黨轉入地下,商務的勞資糾紛依然沒有斷過。在發生這些勞資衝突時,張元濟一般都取「鴿派」角色,主張「和平改革,勿傷元氣」,向工人讓步。


但是到了1949年,形勢不同了,原先處於地下的共產黨,現在翻身上了台,工會代表在和資方交涉中態度更強硬了。那一年張元濟寫的書信中,可以看到他為這件事絞盡腦汁。

新形勢下的「老問題」:勞資衝突


1949年6月之後,張元濟的工作日程排得滿滿的。迎接新政權和處理公司的勞資糾紛是其中的主要內容。


6月初,他在家中接待中共上海第一任市長陳毅的來訪。


6月15日,他出席陳毅、饒漱石等邀集的上海耆老座談會,同出席會議的還有顏惠慶、俞寰澄、吳有訓、竺可楨、陶孟和、陳望道、茅以升等社會名流,為新政權建言獻策。


6月26日,他約公司工會籌備委員會7人到家喝茶,商談業務改進。


7月13日,他在公司會見工會全體委員,再談公司經濟問題,但是關於減薪,工會方面未予接受。


7月19日,他在家主持商務董事會。張元濟提議修訂總管理處暫行章程,又建議將原來的編審部改為出版委員會,聘請沈雁冰擔任會長。沈雁冰即茅盾,曾在商務的編譯所任編輯並在1921年加入中共,是當年的工運積極分子。解放後,茅盾任文聯副主席、文化部長,地位已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這件事最終沒有成。


7月27日,張元濟與公司總經理陳夙之聯名寫信給陳毅,告之商務目前營業每況愈下,職工薪金難支,懇請政府「垂念此五十年稍有補助文化教育之機關,予以指導,俾免顛覆」。


就在9月6日,張元濟赴北平開政協會的同日,他還給公司的同事丁英桂寫信說,「昨日見職工會懸有紅字通告,對公司改組總務處辦法有所不滿」,他說,那紅字通告字很大,就掛在三樓樓梯入口不遠處。以後見到這樣的通告「均請錄存,以備查考」。就這樣,張元濟在北平開會期間,一直都在為商務的勞資糾紛憂心忡忡。9月13日,他在北平下榻的六國飯店處又收到陳夙之的來信,「知職工會指責改組案,異常蠻橫……然同人無能相助者」。那天晚上,他一夜都沒睡好。


後來有種說法,張元濟在當年的12月,商務印書館的工會成立大會上當場中風暈倒,導致半身不遂,是因為在這個大會上有職工向他惡語相罵,但是這個說法並沒有得到其他證據支持。張元濟的孫子張人鳳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記者採訪時談到這個問題時說:「1949年底,他的中風,是長期過度操勞的結果。從這年6月起,他的活動不適當地大量增加,和此前多年的平靜生活完全不同。這對於一位八旬老人來說,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


而汪家熔也不同意張元濟被商務印書館工會惡罵導致病倒的說法。「張元濟是共產黨的統戰對象,而工會活動是共產黨領導的,這種情況是決不會發生的。」


為何選擇公私合營?


1949年9月到10月,張元濟在北京開會期間,見了很多老友。「菊老來了」(張元濟字菊生,人稱菊老)的消息在北京文化界中傳開,來見他的人就沒斷過。實際上,他只參加了大會的幾次重要會議,其他時間都在會友,見領導人,討論國家前途,討論商務的前途。


張元濟見了毛澤東兩次,還被留下吃了一餐飯。他還見了朱德,見周恩來的次數就更多了。而他出去拜訪的商務故舊,包括有茅盾、鄭振鐸(後任文化部文物局局長)、胡愈之(後任出版總署署長)、葉聖陶、章錫琛等人,他與這些昔日的下屬們開始討論商務印書館的公私合營問題。


實際上,商務的公私合營的想法是張元濟主動提出的。


在葉宋曼瑛的《從翰林到出版家——張元濟的生平與事跡》一書中記述,張元濟早在1949年6月見陳毅的時候,就開始向陳詢問將商務印書館改變為公私合營的可能性。而張人鳳認為,對於當時的商務,公私合營「在一定歷史條件下,是一種最佳的選擇」,其中原因,「一是商務當時的困境;二是張元濟這位行將走完一生的老人的一種心願。他把浙江海鹽的祖宅捐給當地政府,用作海鹽中學的校舍,把江西廬山的別墅捐給了政府,把家中僅有的幾件文物捐給了國家文物管理處,這幾件事的思路是一致的。可能,他認為他經手過的事要有一個交代和結束,而這是最好的方式。」


「實際上,1949年的時候,中國並沒有開始企業的公私合營,當時只有『私改』——對私有企業的改造運動」,汪家熔說。所以,張元濟的想法還有點「超前」。1949年10月,張元濟從北京回來以後,再次上門拜訪陳毅,兩人原則上同意商務今後將成為合營企業,但必須進行許多具體準備工作。


1949年12月2日,經毛澤東簽署,張元濟被任命為華東軍政委員會委員。


12月初,張元濟再見陳毅,談向人民銀行借款20億的事,然而陳毅告訴他,商務不能靠借債吃飯,「編輯只願搞大學叢書,不願搞通俗的東西,這樣不要說二十億,二百億也沒有用。要你老先生這麼大年紀,到處軋頭寸(指借錢),他們就是坐著不動,我很感動,也很生氣。我不能借這個錢,借了是害了你們。」張元濟也只能唯唯退出。


12月25日,張元濟出席商務印書館工會成立大會,在會上發言時突然昏倒,被送到中美醫院(今長征醫院)急救,後病情好辦,但左半側從此半身不遂。張元濟在9月初赴北平前曾檢查過身體,他在日記中記載,當時檢查結果只是心臟略有擴大,血壓也不高,「計一百四十度」,對於一位83歲的老人,身體已算很好了。但是,他這半年來,確實太勞碌了。


病倒之後,張元濟又在病床上過了10年。


1953年時,他得知自己被提名為上海文史館館長,開始極力推辭,但後來接老友陳叔通的信,說任職是毛澤東提名的,就不再推辭了。1954年,商務印書館從上海遷至北京,與高等教育出版社合併,武劍西任社長兼總編輯,實行公私合營。陳叔通寫信給張元濟說,「商務公私合營事……可稱順利。五十七年事業有可交待,實即有了結束。」


那一年,張元濟當選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又過了5年,張元濟逝世,享年9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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