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失西域:高仙芝戰敗改寫中亞地區歷史走向
最近上映的電影《王朝的女人:楊貴妃》中有這樣一個橋段:信仰基督教的大秦東羅馬帝國使臣向唐玄宗李隆基提議雙方夾擊大食阿拉伯帝國,而生性喜好邊功的玄宗天子此時卻異常冷靜,指著地圖,一口回絕了大秦使者的請求,稱若滅掉夾在兩國中間的大食,兩國接壤後還會有新的問題。
我們先不說以當時兩國的實力能不能滅掉阿拉伯帝國,也遑論玄宗天子此時心裡的真實想法到底是什麼樣,這個橋段裡面的諸多細節,本身就值得反覆玩味。
真實名稱
「大秦」和「大食」才是唐朝官方記載的稱呼
首先,「大秦東羅馬帝國」和「大食阿拉伯帝國」這樣的名稱設置,應該是為了方便觀眾理解。「大秦」和「大食」,才是唐朝官方記載中對他們的稱呼。
「大秦」早在漢代便已出現,專指當時的羅馬帝國,而唐朝人對東羅馬帝國的稱呼則更常用「拂菻」一詞,其本義為何,爭論不一。
歷史學家張星烺先生在20世紀30年代主編的《中西交通史料彙編》中列舉了「拂菻」讀音來源的多種說法,並稱自己支持俄國學者的講法,同時列舉了其他證據,稱「拂菻」的讀音乃是來自對西歐「法蘭克」人的稱呼,後不斷東傳,便以此名代指西方,而專指強大的東羅馬帝國。明代用於代指西歐國家的「佛郎機」一名,也源於此。在唐代,因羅馬帝國一脈相承,「拂菻」和「大秦」之名,有時也混同使用。
與此同時,大秦的基督徒出使唐朝,也並非空穴來風。宋朝編纂的資料彙編《冊府元龜》中有記載,玄宗天寶元年(公元742年)五月,拂菻國王派遣「大德僧」來唐朝覲。當時,各國宗教人士統稱為「僧」,來自東羅馬帝國的大德僧,其人當為基督徒無疑。其實,基督教在唐朝,也頗有影響。
明朝天啟三年(公元1623年)在西安出土一塊「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上面清楚地記載了從唐太宗到唐德宗近一百五十年來大秦(東羅馬帝國)景教(基督教聶斯托利派)受唐王朝歷代帝王尊崇而香火興旺的故事。基督徒作為使臣出使唐朝,並受唐玄宗禮遇,也有它深刻的歷史背景。
版圖變遷
唐王朝西北邊疆的步步後撤
當然,這個電影橋段也並非沒有槽點。我們單說電影中唐玄宗面前的那幅地圖。
這幅地圖,相信任何人都不會陌生。唐高宗治下疆域鼎盛時期的全圖,跨有東西突厥舊地,深入中亞,與大食接壤,四夷來朝,遠國賓服,何等豪邁。電影中的那幅地圖,也以此為藍本。不過,這個版圖卻維持了沒有多久,唐玄宗所君臨的天下,也早就不是這個樣子了,而是下面這個樣子:
此時,距離高宗疆域最大的時期已經過去了七十多年,突厥復國,大食東進,吐蕃也與唐朝屢屢交戰,但唐王朝對西域的管控始終相對穩定,由此「與大秦一道夾擊大食」的提議才成為可能。無奈成也玄宗,敗也玄宗,這位在位四十餘年的天子所君臨的天下,不久也將支離破碎,而西域更是從此開始一步步脫離唐朝統治的,這原因,還得追溯到我們熟悉的安史之亂,而唐王朝後來的疆域,又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個時候,唐王朝西北邊疆已全線後撤,西域盡為吐蕃所有。那麼,唐王朝的西北邊疆是如何一步一步後撤的,玄宗當政之時發生了哪些故事,埋下了西域最終為吐蕃所有的種子呢?這一切,都要從唐朝名將高仙芝說起。
怛羅斯之戰
高仙芝戰敗改寫中亞河中地區歷史走向
唐天寶十載(公元751年),河西節度使高仙芝正在怛羅斯城附近思索如何與強敵大食交戰。這位在唐為官的高麗人,一年前剛剛因為討伐中亞的石國獲勝並俘虜國王而加官晉爵,如今卻因石國王子引來大食軍隊而在此相持五天之久。此時他還不知道,之後可能也不會知道,中亞河中地區的歷史走向即將因為他的戰敗而被改寫。
此時,唐王朝滅亡西突厥統治西域,已經將近百年,原來附屬於西突厥的各小國逐漸成為唐朝的附屬,較有名的有康、安、米、曹、石、何、史、火尋、戊地等九個粟特國家,都以昭武為氏,稱為「昭武九姓」,安史之亂的安祿山、史思明皆為九姓後裔。粟特人尤善於經商,唐王朝擊潰西突厥管控絲路,在獲得利益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與強國大食接壤,再加上原有的強鄰吐蕃,都有意向西域進一步發展。就像電影中說的,接壤之後還會有新的問題。由此,唐、吐蕃、大食的互動關係,以及西域各小國與各大國間的關係,挑動關河,風起雲湧。
怛羅斯,在今哈薩克斯坦塔拉斯附近,沿塔拉斯河而得名。玄奘法師西行,曾途經此城,稱「城周八九里,諸國商胡雜居也。」其他並沒有什麼突出的特徵,就是這樣一座普通的小城,即將見證兩個大國的對抗。
再說我們這位高大人,雖然姿容甚美,勇武過人,遇事決斷,但不免生性貪財,連攻打石國的動機是否純正都有待商議。就在前一年,還是安西節度使的高仙芝假裝與石國議和,卻又引兵偷襲,俘虜石國國王及其部眾,其餘老弱全部屠殺,掠得寶石十多斛,黃金裝了五六駱駝,以及其他牲口雜貨全都送進了自己家,順便還將石國國王,以及之前俘虜的突騎施可汗、吐蕃酋長等等都獻給玄宗皇帝,玄宗大喜。高仙芝因此受封開府儀同三司,位極人臣,不久調任河西節度使,代替安祿山的堂兄安思順,可謂名利雙收。
但此舉使得河中各國一片嘩然,逃走的石國王子到各國遊說,痛陳高仙芝的貪暴之行,各國憤然不平,才謀劃引大食進攻安西四鎮。高仙芝聞訊,盡起所部各族兵士三萬多人進攻大食,到怛羅斯城與大食主力相遇,相持已有五日。此時思索戰術的高仙芝,萬萬沒有料到當地的葛邏祿人臨場倒戈,和大食夾擊唐軍,唐軍由此被殺得大敗,三萬餘眾僅剩幾千人。
怛羅斯城的這場戰敗,在當時並沒有太多的記載。或許是高仙芝避諱戰敗,或許是淹沒在玄宗天子萬壽無疆的山呼吶喊之下,或許人們覺得這只不過是一場正常不過的戰敗,就像之前的那些戰役那樣,早晚還會打回來的。後來人依據結果,稱這是唐王朝徹底失去蔥嶺(帕米爾高原)以西的標誌,當時人似乎也沒有這種意識,因為生活在天寶十載(公元751年)的人,還不知道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會發生什麼事情。高大人之後也是官運亨通,並沒有受到這場戰敗太多影響。
治軍嚴謹
岑參賦詩稱讚封常清
提起高仙芝,也就不能不提他的重要副手封常清。唐代著名邊塞詩人岑參有一首《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單道封常清軍容之盛,道是:
輪台城頭夜吹角,輪台城北旄頭落。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戍樓西望煙塵黑,漢軍屯在輪台北。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雲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多麼豪氣干雲,一派盛唐氣象躍然紙上。可是我們的主角封常清的結局,卻並沒有詩裡面所期望的那樣美好,就像唐朝在西域的管控一樣,終期於盡。
自開元年間以來,這位細瘦、腿短、跛足的封大夫一直追隨高仙芝,鞍前馬後,屢建奇勳。開元末年,高仙芝奉命平定達奚部落叛亂,封常清暗中在幕府寫作報捷書信一封,信中將行軍沿線的房屋泉水位置、敵軍概況、繳獲情況及戰略戰術等等全部涉及,凡是高仙芝想稟報的內容無所不包。仙芝一看,大吃一驚,從此對封常清刮目相看,便不斷向上級推舉這位異人,封氏從此平步青雲,晉身仕途。
此後,高仙芝每次出兵,都委派封常清留守主事。有一次高仙芝出征,其乳母之子對留後封常清不敬,封氏為整肅軍紀,杖殺了這位郎將,即使高仙芝的妻子和乳母求情也無動於衷。最後高仙芝也沒有讓封常清難堪,從此軍中肅然。但封氏生性勤儉,賞罰嚴明,也頗得人心。天寶十三載(公元754年),封常清入朝代理御史大夫之職,此後才有岑參那句「亞相(御史大夫的美稱)勤王甘苦辛」的美贊。
防務空虛
吐蕃趁機而入,屢犯西川乃至長安
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十一月,身兼三鎮節度的安祿山,以討楊國忠清君側為名,盡起所部兵馬,並周邊各部族總計十五萬眾南下,所到之處,望風瓦解,不戰而降、棄城奔走之眾,不計其數。高、封二人乃至西域的命運,都與這場叛亂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為了盡快平息叛亂,玄宗皇帝號令天下將兵,各方節度紛紛入朝,其中也包括時任安西節度使的封常清。
當時的封常清,還算備受重視,玄宗派他向東招募勇士,十天之內已有六萬之眾,但大都是市井之人,未經訓練,良莠不齊,一戰而敗,狼狽撤退,退兵之時偶遇老上司高仙芝,建議其退守潼關,徐圖發展,高仙芝聽從其言。此時玄宗得知封常清兵敗,削去其所有官爵,以白衣之身在高仙芝軍中效力。而監軍邊令誠與高、封二人積怨日深,這位玄宗皇帝派來指導工作的宦官向來與高、封二人關係不好,見二人退兵,便以此為名奏報玄宗,趁著二人從前線退兵的工夫向玄宗皇帝奏報二人兵敗逗留、剋扣軍糧,正在氣頭上的玄宗皇帝二話不說,當即下旨在軍中誅殺高、封二人。
此後,玄宗起用前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命其率河西、隴右、朔方及高、封舊部二十餘萬人與安祿山戰。但軍中互相不協,號令不一,人無鬥志,最終大敗。哥舒翰被自己部將執送安祿山帳下,委曲求全才得活,最終被安祿山暗中處死。
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敗亡之後,河西防務空虛,一直有意向西域進一步發展的吐蕃便趁機而入,封鎖道路,並屢屢進攻西川乃至長安,唐王朝在西域的駐軍陷入半隔離狀態。
之後又過了三十多年,唐德宗貞元六年(公元790年),之前藉以繞路通行西域的回鶻道被吐蕃徹底切斷,「安西由是遂絕,莫知存亡」。由此,唐王朝最終徹底失去對西域的管控,而這一切的開端,都指向了玄宗朝。
其實平心而論,整個唐朝對西域的經略,長期以來一直處於「拉鋸」狀態,空間上或遠或近,時間上或長或短,根本沒有一個確定的邊疆。安史之亂使得唐王朝徹底失去對西域的管控。起初安祿山拜在楊貴妃膝下為養子,由此逐漸坐大;後來又因為跟楊貴妃堂兄楊國忠關係不協而最終起兵,從這兩個角度來看,楊貴妃都不可避免成為眾矢之的,但根本的原因,還是在玄宗晚年的好大喜功。到了宋朝,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伶官傳序》中感歎「智勇多困於所溺」。考察唐玄宗晚年和楊貴妃的這一段故事,歐陽修所言,豈非無道理啊!